活下去

李朝阳

没有风。雪静静飘舞。护城河畔层林尽染，白茫茫一片。

她坐在木椅上，望着尚未结冻的水面发呆。

怎么还不来？她想，这么大的雪，能去哪儿呢？

自从老伴过世，只要天气允许，每天下午，她都会到这里转转，沿着熟悉的河堤漫步，在两人经常坐的椅子上歇息，或思或想，任由思绪飞舞，然后，在太阳落山前静静地离开。而今天这样的天气她本不该出门，可心里的那个牵挂却总放不下……

天渐渐地昏暗下来，她知道时间已经不早，便叹口气，站起身，朝家的方向走去，可没走上几步，远远地，一个小黑点正一瘸一拐地朝她奔来。她立即停下脚步，惊诧地站在那里，盯着小黑点一步步靠近。这是怎么啦？她想，受伤啦？伤着哪儿啦？她的心一阵阵收紧，直到小黑点来到身边，方如梦初醒，迅速从塑料袋里掏出食物，放到它的眼前，然后重新回到椅子上，看着它一口一口地吞食……

这是一只流浪狗，脏乱的毛发，细细的小腿，瘦瘦的身材。

她原本并不喜欢它。半个月前，当它第一次来到她的身边，就曾被她厌恶地挥手赶开，可不想第二天它又来了，这一次它没有靠近，而是远远地坐在椅子对面望着她，接着是第三天、第四天……结果，时间一长，她从敌视、正视、熟悉、怜悯进而转为了关注。

你怎么了？她问。

它看看她，不答。

你招惹谁了？她又问。

它又看看她，不答。

你哪里受伤了？她再问。

它仍然看看她，不答。

那过来吧，让我看看伤到哪儿了！她的声音很温柔。

这一回，它看了看她，顺从地来到她的身边，眼里竟充满了泪水。

你是不是吓唬人家小孩儿了？偷吃人家东西了？或者和别的狗打架了？她边察看伤情边问。当发现只是皮外伤后她才放下心，说，好了，不要紧，以后可别招惹人家了。

它依然一声不吭，静静地看着她。

你长得这么瘦，又这么小，怎么打得过人家呀！她不无责备地道，接着站起身来，说，好了，天不早了，你走吧，我也该回家了。说完，冲它做了个再见的手势才离开。可是，当临近家门，她站在楼门前抖落身上的雪花时，竟意外地看到了它，它远远地站在身后望着她，说不清是什么原因，一股暖流涌上她心头，她猛然转过身，毫不犹豫地向它奔去……此后，她和它便生活在了一起，相依为命，一晃就是六年！

六年中，因为它，她的生活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不仅很快知道了它是泰迪犬，还给它取了个名字叫新新，这是她儿子名字的最后一个字。儿子在国外定居，已经好多年了。老伴去世后，儿子曾多次让她过去，但都被她拒绝了，她说，我身体挺好，自己还能行，等以后动弹不了再说吧。老伴在世时，他们曾去过，帮着带孙子，可由于环境、文化、生活习惯不同，外加语言、文字又不通，总感觉别扭。待孙子大了，便回来了。现在，每天早晨醒来，她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喊新新，见到它后，她会很高兴地穿衣下地，开始一天的生活。以前，每个月儿子都会与她通一两次视频电话，这几乎成了她最幸福的时刻，可自打新新进了门，天天围着她转，走到哪儿跟到哪儿，她跟它也总有说不完的话，既打发着她寂寞的日子，又填补和平复了老伴走后的孤独和思念，她感觉越来越离不开它了。她是个爱干净的人，新新进门不久，她就发现它绝不是只野狗，而是聪明伶俐、训练有素的小狗，比如小便，她在卫生间地漏旁专门设了个方便区，仅训练几次，问题便解决了，这绝对是她想不到的，也曾是她最大的顾虑。晚上，只要有力气有时间，她都会给它洗澡，尽管有时觉得累，但心里却感觉很充实。而吃的方面，更没挑剔，除了偶尔备些香肠，她几乎从来不给它特殊的待遇，基本上她吃什么，它跟着吃什么。或许正是因为有了它，饭一天三顿都要做，彻底改变了她原来饥一顿饱一顿的状况，这也让她儿子很是欣喜。至于大便也很省心，每天她都会领着它出门遛弯儿，在遛弯儿的过程中自然解决了。只是有个问题她始终想不通：这么好的一只小狗，怎么被人遗弃了呢？

新新的确是只好狗，一天晚上出去遛弯，她心脏病突发昏倒在地，是它声嘶力竭的叫喊才引起了路人的注意。还有一次半夜暖气管爆裂，是它发现后不停地狂吠才将她叫醒。当然，除了惊喜，也有烦恼，虽说她三番五次地叮嘱它不要吓唬小孩，不要同别人打架，可一次因为没关好门，它跑到了走廊，吓得对门的孩子嗷嗷直叫，滚下了半层楼梯；还有一次因为牵绳断了，它和其他的狗咬到了一起……

可是现在，她八十五岁了，许多事越来越力不从心了，尤其是日前的那场大病，让她整整躺了三天，也几乎昏睡了三天，而那三天，她沒吃没喝，它也没吃没喝。尽管她曾奋力地从冰箱中拿出食物放在它的眼前，可很快被它叼到了她的床前，于是她艰难地吃了几口，然后比画着让它吃，可它却一动不动。每次醒来，都会看到那食物重新回到了她的床边，而它则趴在那里，无助而忧伤地望着她的脸，似乎在说，别丢下我，别丢下我！于是她突然就有了时日不多的担忧，也一下子明白了它为什么曾经被人遗弃！

总有一天我会这样无声无息地死去，而我死后，新新会怎么样呢？痊愈后，她常常不由自主地这样想，常常望着新新发呆。终于有一天，一个春光明媚的下午，她给新新洗了个澡，边洗边说，以后你可不能吓唬小孩呀！那样会被人打的！她又给新新做了顿好饭，边看它吃边道，也不要偷吃人家东西呀！让人发现了会要你命的！接着她给它穿上事前准备好的新肚兜，边穿边说，你一定要听我的话，千万别和人家打架，你这么小，怎么打得过人家呀！然后才抱起它，下了楼，叫了辆车，行驶一个多小时，来到了市内一个文明社区，尽管整个过程新新始终焦躁不安，可她没有丝毫犹豫，车一停，果断地将它推出车外，接着让司机迅速离开……等到车驶出好远，透过车窗，望着新新极速奔跑和渐渐远去的身影，她一下子号啕大哭，不能自已……

后来，人们在新新的肚兜里发现一张字条，上面写着：我的孩子，一定要活下去！

选自《海燕》

2023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