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大海
安静的渡口如同少言寡语的落寞老人。古榕的气根如同悠长飘摇的长者胡须。夕阳西下,越过停靠码头的轮渡,在如镜的水面铺上一层蛋黄。熟地早已物是人非。她拿着黑黄的油纸伞,站在阔别三十年的故乡村庄渡口,雕塑一样,嵌进水岸的婆娑树荫。
波光潋滟。渡口老了,轮渡老了,就连手上的油纸伞也老了。
只有记忆未老。梦中的他仍然年轻。她重回故乡,为了找他。
逐水而居,是人类生存繁衍的天性。故乡顺德,岭南水乡,因水灵动,河网串起千家万户,诞生大小不一的渡口。她记得,比现在渡口更为久远,是石砌的旧时渡口;比轮渡更有历史的通行工具,是竹篾遮拱的乌篷小船。那时候的她,豆蔻年华的姑娘,光着脚丫常来渡口码头浣洗。那时候的他,撑着乌篷小船穿梭河网,归时船儿拴在渡口。乌篷船是水乡流动的生命。水乡男子生生不息地继承家庭使命。每次见到长身健硕的他挺立船头,马甲迎风敞开露出胸肌胳膊,她的心就怦怦跳。旧时渡口,码头长满青苔。有一次,她去洗衣,滑进河里。水乡女孩多会游泳,只是无人教她。父母带着哥姐先去香港谋生,她跟着奶奶住在故乡村庄。奶奶会做传统的双皮奶。父亲将奶奶的手艺发扬光大,在港开店专卖顺德双皮奶,兼卖粤式甜品。落水那次,他正好撑船归来,扑通跳入河中,抱推她上岸。
那一年,她十六岁,湿透的身段显山显水犹如荷苞。那一年,他二十岁,河水滴答的健壮身体,让她第一次嗅到男人味道。他提着她的浣洗衣服送她回家。奶奶跪地而谢。
救命恩人的形象高大温暖,缺少父爱的她情窦初开。奶奶弄到当地水牛奶,做双皮奶,卖给左邻右舍挣些家用。她的心里藏起秘密,跟着学做双皮奶——牛奶倒入锅中,煮沸放入大碗;另取一碗,放入蛋清砂糖,搅匀溶解;牛奶稍凉,刺破奶皮,奶则倒入蛋清碗里搅拌,再倒回大碗至奶皮浮起;最后锅中隔水蒸奶片刻,筷刺不破,奶冻凝结,双皮奶遂成。她掐准他的归船时间,不时送上親手做的双皮奶。次数多了,两人心也热了。一天傍晚,冷雨密下,渡口无人,他搀她上船,突然从背后揽住她腰。她顺势入怀。雨点轻敲河面,她的身子滚烫。他俯身吻她,说,嫁给我吧!她将手指轻压他唇,说,我爸托人捎话,准备带我去香港。她闭眼等待热吻,他却悄悄缩回双手。兵荒马乱的岁月,父亲早就谋划带她赴港,奶奶跟着本地的姑姑。她后来一直在思考,他为何放弃这良辰美景?
回忆转向另一个地方。她记起,此地划船驶上旧时的容桂水道,经过骑楼林立的旧马路,抵达长长的大堤。大堤分布许多码头,人们过香港出海寻生活,需从大堤上的海关码头乘船出发。那一年,十七岁的她从故乡村庄渡口起航,乘坐亲戚雇来的船,驶向大堤,将赴香港。时逢天降大雨,渡口迷蒙如雾。他送她上船,叫她入舱避雨。她执意坐在舱外。雨水滴答,她泪如雨下,哭着要他等她。他送她一包自采的莲子和一把油纸雨伞,噙泪咬牙祝她平安。世事如萍,多少肝肠寸断的离别,或许就是永别,难道他早有预见?
生意大有起色的父亲,安排子女居港学习。她长了知识,变成亭亭玉立的闺秀。父亲不做双皮奶了,成立公司做服装。她却钻研制作双皮奶,加入莲子等物,味道更为丰富。父亲为她张罗婚事,介绍商贾子弟,被她拒绝。她喝到双皮奶,打开油纸雨伞,常常泪湿双眼。故乡村庄渡口和那个长身健硕男子,令她魂牵梦绕。她铭记自己说过,要他等她!
离乡如此艰辛,回乡何其不易。她对港澳同胞回乡内地的历程如数家珍——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的通行证,到港澳同胞回乡介绍书、港澳同胞回乡证、港澳居民来往内地通行证,再到取代回乡证的智能回乡卡,畅通的背后,是漫长的煎熬。第一次回乡站到村庄渡口,她激动得浑身颤抖。她掰着指头,三十年阔别,自己早过不惑!此时的渡口,石砌码头筑成水泥码头,过江叫作过海;轮渡往返两岸,每人每次只需人民币五毛。她登上村庄,奶奶已去,祖屋犹在,只有他无从知晓。她故作随意打听他的下落。乡亲们说,他早去另一个渡口当轮渡工啦!她离开故乡村庄渡口时,双眼红肿,墨镜遮面。她想见他,又怕真见。她想告之自己未婚,又怕他真在等。她想去另一个渡口找他,遗憾返港时间逼近。
再往后,回乡愈便。客运港重新开通香港的客轮,后又从容奇搬迁至新的顺德港,八个航班每天往返顺德香港。她向来港朋友打听他的消息。朋友猜测,那个男人不错,应该早成家了吧!她怅然若失,又如释重负,之后接手父亲生意,开启内地商贸往来。
故乡的村庄渡口、被雨淋湿的情怨往昔渐渐淡出她的记忆海洋。
往来内地,她也见证故乡变化。朝气蓬勃的顺德,重拾自古以来的经济繁华,十一次入围“中国全面小康十大示范县市”。河流纵横的水乡,既有“中国最美村镇”杏坛逢简村,水光接天,碧波荡漾;又有容桂德胜河南岸的美丽新画卷,打造出高品质城市文旅商贸区;还提出以水兴城重塑城市格局,打造水韵凤城,实现水城共融。故乡另一种变迁也令她感慨,渡口渐渐退出历史舞台。想到某个渡口的他和如诀别的离别,她又怅然若失……
故乡日新月异,唯有亲切如旧。直到一天,她居港浏览家乡新闻,读到一个男人勇救落水儿童牺牲的消息,才发现逝者是他!新闻说他从没结婚,孤身一人,喜欢助人为乐。她战栗念着他名,犹如刀子捅过心窝。她突然觉得自己老了,立即回到故乡村庄,去到落寞的渡口。时值深秋,顺德突然阴雨。被雨淋湿的码头,水珠溅河,朦又胧胧。
她恍然见到要他等待的男人孤立船头,翘首相盼……
选自《青年文学家》
2023年11月中旬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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