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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开在花上

时间:2024-05-04

卢欣

趁着天气晴朗,她请了班上的学生来帮忙,把画框一个个搬出去,清理、擦拭,整理干净了再搬回来。她的画室许久未打开过,藏在里边的画,一直没有认真护理,幸亏还没发霉。这是个费力气的活儿,学生们虽然年轻力壮,搬到最后也都嚷累,一个个瘫倒在地上休息。

她向来不喜欢这间画室,虽然是院里特别照顾拨给她的。这些年来,她一直在逃避,她希望过去的记忆尘封,顺着岁月逐渐变得黯淡、模糊,直到隐入无边无际的时间。但是现在,仿佛是到了该开启的时候,她已经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老,没有办法将一切都带入死亡。这几年,她的身体多了许多毛病,血压一直偏高。她不是一个矫情的人,但是也忍不住经常思考许多人生的终极问题。她常常暗自思考自己过去所做的一切,是怎么开始的,该如何结束,有多少是正确的,有多少是错误的。最近这几年,她在接受采访时从来不提,更从会轻易跟周围的人提起她感情上的事。可是最近,身边有不少人告诉她,他要回来了。

约了拍卖行的人来看画,她环顾四周,很久没打理了,是得好好布置一下。架子上摆满了画框,大多是牡丹画作。在她大半生创作的作品中,牡丹占了七成。策展方案已经在她手上了,她看了又看,有些犹豫。好像是夸大了,她虽然获过不少业界大奖,但还没有到一代宗师的地步。不过这年头,谁不夸大一点儿呢?无非是想卖个好价钱。

许艳好久没回家了,不知道她一个人到底过得怎么样。她想起女儿,心头泛起一丝柔软。虽然生活在同一座城市,但是母女俩一年到头也见不了几面。许艳根本就不愿意回家,不愿意看到一个寂寞冷清的家。几天前,她在一个活动上碰到了许艳的导师周建生,谈到了这个问题。

“她已经在外边工作两年了,想重回高校不容易。绘画方面……她一个在企业打工的人,单打独斗的,谁会认同她。”周建生教授有点儿为难。

“那她就这么放弃了?”蒋之仪感到惆怅,她担心地说,“她不能老是现在这个样子。毕业两年了,好像没干过什么像样的工作?”

“我也有责任,毕业之前应该督促她的。”周建生无可奈何地说。

跟周建生有十多年的交情,许艳跟着他学,蒋之仪是放心的。也是多亏了他悉心教导,许艳顺利毕业,没出什么岔子。

“艳艳呢,还是花卉最好。照我说,你应该把牡丹技法传给她。画牡丹好啊,艳丽喜庆,大家都喜欢,就算是普通家庭也会买一幅挂在家里。”

“她大概是看我画了这么多年,觉得了无新意吧。”她笑了笑,说。但心里也知道,不是这个原因,许艳从来没有崇拜过她,从来没有把她的艺术成就当回事。尽管她已经是公认的“牡丹皇后”了,在女儿眼里,她永远是一个婚姻的失败者。

“她一直说要画山水,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一点儿长进也没有。她是从早到晚都宅在家里的人,她并不爱山水,她喜欢花,她的卧室里就摆满了花。为什么不主攻花卉呢。”周建生说完小心翼翼地看了蒋之仪一眼。蒋之仪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叹了口气,说:“本来就应该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要比一代强,她要是愿意学,我当然全力支持。”

“也别太勉强自己,”周建生安慰道,“这么多年,你也吃了不少苦,好不容易有今天的成就,是你应得的。”窗外光线黯淡,太阳下山了,蒋之仪望着窗台一点点逝去的光亮,若有所思:“我找个机会,跟她好好谈谈。”

蒋之仪拨了个电话,让学生回来帮忙,把搬出来的画一幅幅摆回去。眼看着夕阳慢慢地隐去光亮,夜色泛起,她心里也泛起一丝淡淡的惆怅。她当然希望女儿有所成就,至少能自食其力。然而这么多年来,母女之间总是有隔阂,她说的任何肺腑之言,女儿都听不进去。

画室正中摆着一幅她的牡丹画作,是她技艺成熟后的代表作品。画面上的牡丹是以她自制的颜色敷染而成,颜色清新淡雅。年轻的时候她喜欢浓墨重彩、大开大合,每一朵花都画得新鲜饱满,年纪大了以后,用笔才讲究细腻含蓄,颜色温婉润泽。

“喂,艳艳吗,你什么时候回家一趟?”她拿起电话,平静地问。

许艳回来的时候,手里抱着几幅她的12寸画作。她解释说公寓太小了,放不下,只能暂时存放在画室里。蒋之仪点头说好,但又隐隐有些不安,觉得女儿像是一步步放弃了绘画梦想。她想了想,生硬地说,画室是用来放她的作品的,不能用来存杂物的。许艳听了很不高兴,好半天没再说话。

两个人默默地吃了晚饭,没有开口也就没有产生口角。沉默了半天,临走的时候,许艳突然说道:“我去看过爸爸了。”

蒋之仪愣了一下。“爸爸”这个词,在许艳的嘴里说出来也十分生硬。蒋之仪知道,许艳跟她爸爸一直有来往——她向来不喜欢母亲,也不见得喜欢父亲,可她总得找一个能说得上话的亲人。

“哦,他现在怎么样了?”蒋之仪淡淡地问。

“老样子,身体不大好了。”许艳回答道。她把一座假水晶山水放到书桌上,蒋之仪记得,这还是当年她结婚时,同事合伙送来的纪念礼物。

许艳今年已经不小了,但蒋之仪从来没问过她。因为自己婚姻的不幸,她从来不觉得女儿必须走入婚姻。这么多年了,她看过很多优秀的女性成为婚姻的牺牲品——她年轻的时候也是这样,一边工作,一边带小孩,直到孩子长大了,不需要手把手照顾了,才重新把创作提上日程。在许艳三十岁之前,她从来不催促。但是女儿在这方面一直没有动静。年纪大些了,她也开始着急了,家里一直孤儿寡母的,一到年节就倍感冷清。年轻的时候,咬着牙奋斗,争分夺秒,不觉得是缺憾,年纪大了,就有怅然若失之感。

然而许艳,她还没走入婚姻,就对婚姻失去了信心。“婚姻不是买卖。”她经常满脸不屑地说。她大概还清楚地记得小时候,家里充斥着奇怪的气氛,母亲明显地表现出对父亲的嫌弃。父亲在家里像黑户一样,连个真实身份也没有。

电视上报道了许文瀚即将归国的消息。许艳故意打开电话,声音放得很大。

“你看你这幅画,主次太不分明了,虽然是层层叠加,也得讲究方法,有主有次。”蒋之仪正在小心翼翼地整理画稿,假装没听见。她在大画桌上摊开画稿,那些花卉的线稿,一张张叠在一起,仿佛一朵花开在另一朵花上面,线条繁复凌乱。

其实许艳已经有很大进步。她以前画的花鸟,都是用油画的方法,把颜色一层层地往上垒。蒋之仪教给了她一种独特的晕染法,将花叶分深浅浓淡层层染出,在水色未干时点染花蕊,勾筋勒叶。

“我对花卉没什么兴趣,太附庸风雅了,技法也老派。”许艳对母亲的倾心教授并不以为然。她虽然也一直学习绘画,但从来不打算继承母亲的衣钵。

这是令蒋之仪最愤怒和伤心的事情,一直耿耿于怀。

家里的墙壁挤挤挨挨摆了一排的作品。她告诉许艳,“以你的天赋,只要坚持练习,画到这个程度其实并不难。”

“妈,你看,你这只小鸟画得不错。”许艳从来不留意母亲的脸色,她随手一指。

她所说的是一幅蜂鸟图。画面上有一座嶙峋的山石,石前有几枝牡丹,山石右侧又有石榴花从画面外伸来。石上部停落着一只小鸟,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

“我说的是花,你说什么鸟呀!”蒋之仪生气了,不由地加重了语气。

两个人又长久地陷入了沉默。蒋之仪有些后悔,她知道女儿现在脾气是有些暴躁了,在社会上奔波劳碌了两年,体会了世态炎凉,心底里对自己是有些不自信的。平复了心情后,她忍不住告诉许艳,在花丛中增添几只雀鸟,是常见的给画面增添生机的方法。前提是布局得当,画技基础很重要。

“知道了。”许艳满不在乎地说,盯着电视机的画面,仿佛完全不在意母亲说了什么。

蒋之仪看了一眼电视,轻轻地叹了口气。

穿过走廊,一眼就能看到许志国的家,门脸灰灰的,门口总是堆满了垃圾。

这是单位房,是多年前学校分给蒋之仪的。后来她离开了学校,房子已经很久没住了。她不住在这里,房子就很破烂、邋遢。

许志国刚睡醒,还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他一直住在这里,怎么赶也不走。蒋之仪只好彻底放弃。许志国无赖的时候,她根本拿他没办法。

“你找谁?吵什么吵!”他气呼呼地问,发现是前妻,嗯了口唾沫,硬生生将想说出口的脏话咽下了。

他们之间已经没什么好聊的了,只谈女儿的事。许志国对许艳还是重视,许艳会定期来看他,偶尔聊起小时候一起去公园玩的欢乐情景。

“许艳前几天回家了,”蒋之仪耐着性子说,“她说有一阵子不敢来看你了,你的样子总是醉醺醺的。”

“我一直都是醉醺醺的,有什么关系,自己的老婆孩子还是认识的。”没想到,许志国满不在乎地说。

两个人的对话总是充满火药味儿,永远无法正常沟通。蒋之仪的沉静、优雅,在他看来毫无用处。相反,许志国特别看不惯这种“优雅”,他懂得怎么轻而易举地激怒她。他嬉笑着,凑到她眼前,说:“你认识我的时候也是。”

蒋之仪只好狼狈地离开了。

她在书画界闯出名堂后,一家高校的艺术系向她伸出了橄榄枝,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人要往高处走,这是她人生的经验之谈,平台越大成就越高。她丝毫不留恋职校的这份工作,也很少怀念那段年轻的岁月。偶尔回来,也是因为要找许志国。

职校现在已经不火红了,每年招到的学生越来越少。职校生的年纪普遍偏小,她一路走过去,看到那些一脸稚气的年轻人,顶着黄的、蓝的头发,边走边嚼口香糖。

这些孩子将来能干什么呢?她在心里轻轻地叹了口气。她不由地想到自己年轻的时候,那时候——她不想承认自己当年的虚伪,但也只能如此。许志国和许文翰不是同一个人,许文瀚是个未成名的画家。许志国是个普通工人,他们俩是截然不同的人。

当年她还没满二十岁,毕业后被分配到工厂,做晾晒药材的工作。许志国是她的同事,当时特别照顾她。那时的她完全没明白人生到底是怎么回事,更不懂婚姻是什么。她稀里糊涂地就谈了恋爱,很快就结了婚。小孩出生以后家里鸡飞狗跳的,她这时才意识到自己的错误。

至于许文瀚的误会,那是她故意的。她偶尔间听说过有这么一个人,是一位年轻有为的画家。蒋之仪在美协的一次聚会上见过,那时的许文瀚还很青涩,样子黑黑瘦瘦的,特别不爱说话。

是一次媒体采访的误会,把她丈夫的名字写成了“许姓画家”。她一直没有澄清,说没必要,但其实是故意的。她那时已经是公认的“牡丹公主”了,专画牡丹,频频在省市级比赛获奖。她不希望媒体注意到许志国,追溯她嫁给一个普通工人的事,那太让人难堪了。

说起来有点儿匪夷所思,她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利用了许文瀚。他们俩以“金童玉女”的噱头打包宣传,很快就出名了。有一阵子特别流行“知音体”,人人都爱听公主和王子邂逅、相爱的故事。书画界认识她的人很多,但没有人敢打听她的隐私,这桩画坛逸事就这么含糊不清地流传了下来。不过假的就是假的,总有一天会被拆穿,她怕露馅,从来不敢多说。好在没过几年,许文瀚出国了。她正好顺水推舟,说这是一桩平淡无聊的,应该尘封在岁月里的往事,她不想再提起。

但是现在,听说许文瀚要回来了。

许艳小的时候,蒋之仪经常带她去写生。站在茂盛的牡丹丛中,仔细观察每一株牡丹。她认为,想画好牡丹就得深刻地了解它们,懂得它们的生长规律、习性,跟它们做朋友。

“要会抓重点,画出每一朵花的精气神。”她经常以老师的姿态教导许艳。那个时候,她们母女俩相依为命,她知道自己的生命里只剩下这个孩子。她开始用自己研制的施色方法进行创作,把两三种颜色以不同比例调制在一起,变成一种全新的颜色。许艳以前很爱玩这样的游戏,长大以后,她在调配颜色方面成了高手,经常能别出心裁地配制出一些色彩。

许艳把她的《春风牡丹图》送回来了,这是她某年送的生日礼物。记得当时许艳接过礼物,表现得很不高兴——对于一个孩子来说,还不如拥有一个洋娃娃。但是她坚持这样做——她执着于开发许艳的艺术兴趣,希望女儿将来也成为艺术家,至少不是当工人。好在心血没有白费,辛苦引导这么多年,许艳一直坚持绘画,顺利考进了美术学院,读完本科,又保送了研究生。

《春风牡丹图》这些年一直挂在许艳公寓的墙上。蒋之仪猜测她一直保留的原因,是因为毕业后经济状况很不好,实在支撑不下去,把画卖了,多少还能换点儿钱。但是现在,许艳明知道她不高兴,还是把画送回来了。“我要搬家了,新家没有地方挂,房东不让在墙上打孔。”许艳满不在乎地解释。

两株牡丹之间的花朵有隐约的呼应,左右两边的牡丹都有彼此稍倾的角度,显现出一种别致的形态。《牡丹》的画面有些特别,蒋之仪很喜欢自己在那个阶段的作品,笔触清晰,干净利落。当时自己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境,把牡丹画得这样清新脱俗?特别是对于花枝的处理,只用了简约的几笔,整个画面便呈现一种怡然自得的气质。她想了很久,终于记起来了,那段时间,正是她刚结束了与许志国的婚姻的时候,她一个人无拘无束的,小日子过得怡然自得,心态上特别放松。

她提笔凝视,没有思考很久,毛笔轻抖,簌簌地在宣纸落下。构图早已经想好了,花枝的穿插,花头的布点,都在它们应在的位置。简单几笔下去,争妍斗奇的牡丹便跃然纸上。

蒋之仪对于许艳的情感是复杂的。她不敢过分管教,生怕孩子埋怨。也不敢过分亲近,害怕哪一天会永远地失去了女儿。孩子的到来,实在出乎她的意料。那时她太年轻了,还没想好怎么当一个母亲。有几年她是逃避的,虽然逃避得心有愧疚。后来总算明白了,已经发生的事实是无法逃避的。这些年来,她一直对许艳认真培养,希望能青出于蓝。可是许艳并不领情,而且她还经常去她父亲那里。她那个父亲——不说也罢。

许艳一直在坚持理想与放弃之间挣扎。她小时候很喜欢,慢慢地就厌倦了,一度想过放弃。但是以她的成绩,也考不上像样的学校。她心有不甘,总是推托到原生家庭身上,说是因为缺乏父爱,也缺乏母爱。可是,这些年,母女俩难道不是一直在尽力弥合吗?到底是什么阻碍了亲情的传递?

多年来,许艳在父母的争吵中,知道自己是个不被期待的孩子,甚至在离婚的拉扯中,父亲和母亲都放弃了她。她一直闭口不提,但在某次与母亲起冲突时,她终于忍不住吐露,当年那个六七岁的她,已经懂事了,在蒙着被子装睡的时候,她清楚地听到了父母的争吵内容。

那个无助的小女孩心里埋下的伤痕,许多年都难以愈合。蒋之仪是在她成年之后才发现这些伤痕的,也许为时已晚。

离婚之后,蒋之仪在感情上依然屡屡受挫,后来也习惯了,遇到过几个男的,始终都不是感情的安放之所。促成她画风转变的最深刻的因素,就是人生际遇的转变。她笔下的牡丹变得越来越清高、素雅,有一种艳而不妖的美。

她从来不跟许艳说这些。许艳一直刻意跟她保持距离,不愿意走进她的精神世界——许艳不愿意回家,是不愿意面对母亲的沉重,不愿意承认自己是一段失败的感情的见证。这些母女俩都懂,她们小心翼翼地维持温情,谁也不愿意主动戳破。这两年许艳终于懂事了,对母亲的态度缓和了许多,因为知道父亲确实不适合母亲,然而还是叛逆的,经常违背母亲的指令,她遇到麻烦宁愿找同学帮忙,找导师帮忙,不到最后一刻都不会找母亲。毕业之后她换了好几份工作,在不同的广告公司之间频繁跳槽,所遭受的委屈,她从来没有跟母亲聊过。

蒋之仪轻轻叹了口气。在她的书架上,始终放着许艳本科毕业时的作品。那是一幅简单的山水画,造型简洁大气,笔墨也自如生动,体现了一个创作者良好的把握能力。虽说风景题材在毕业作品里相当普遍,但是从技法格调,构图严谨等方面综合考量,许艳还是有艺术天赋的。

“你要写生,大量地写生。”她总是不厌其烦地教导,尽管女儿从来听不进去。

周建生给她送来了许艳最近的创作。“你看这葡萄画的,成色多好。”周建生像献宝似的,激动地说。她戴上老花镜,仔细地看了起来。

许艳终于开窍了?她有点儿不敢相信。画面中的葡萄特别水灵,有显影效果,明显是学会了运用某些特殊的绘画技巧。她惊异于许艳在画法上的变化,这种突破往往标志着一个人的迅速成熟和成长。

她怀疑许艳有了感情,一种真正成熟的感情。

跟许文瀚约在了一家咖啡馆见面。

尽管此前已经做了许多心理建设,她还是有些不安。她不爱喝咖啡。年轻的时候为了显得洋气,曾经假装很喜欢。后来就戒了,改喝茶,她对于曾经热衷的时髦文化很排斥。但是许文瀚要求约在咖啡馆,她没有拒绝,毕竟这么些年,确实是欠了人家的。

许文瀚看上去有些年纪了,戴着眼镜,一副彬彬有礼的模样,跟他年轻时的样子有很大区别,毕竟是许多年过去了。

两个人客气地寒暄,她以为许文瀚会兴师问罪,结果他没有,反而很热情的,咨询了一些关于国内艺术品市场的事。她详细地回答,一直在等他说“正事”,可他始终没有提起。

聊了一个多小时,她终于忍不住提起:“有时候,新闻会乱写。以前的事,是我信口开河,结果被采访记者误会了。”

许文瀚呵呵地笑,说,“没事,你回答得很好。”

“你知道,即使在艺术领域,适当的营销也是必要的,按现在年轻人的话来说,叫作立人设。”她心虚地解释,这确实是当年她接受采访时,因为虚荣心作祟,临时编造的一段谎言。

许文瀚连连点头,表示所有的情况他都了解。

“现在不一样了,信息的透明度很高,一查就出来了。”她看他毫不介意,反而有些慌了,按捺不住,怕是掉进了另一个陷阱。

“我认为没问题的,都过去了,不会有人故意去查。”他淡淡地笑,看着一副儒雅模样,仿佛在谈论一件无足轻重的事情。

许文瀚的意思是不需要澄清,就让别人这么继续误会下去?这倒是让她没想到。她一直以为他是介怀的,只是因为人在国外,没法计较。

“不澄清”也未尝不是一种选择,这样对他们两个都好。捆绑在一起炒作,有故事,有时间感,符合才情兼备的老艺术家的设定。

蒋之仪倒吸一口冷气,多年以来心里悬着的一块儿石头终于放下了。她并没有觉得开心,反而觉得自己几十年的提心吊胆都成了笑话。

告别了许文瀚,她自己一个人步行回家。学院里人来人往,可她却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孤单——一种明明已经活了几十岁,却依然孤独无助的心情。如果谎言继续发展下去,会变成什么样子?许文瀚的画展要开幕了,他还想继续炒作,编造更动人的故事。他当然会选择对自己有利的一面来编,蒋之仪觉得他爆红也不是没有原因的,能最大程度调动关注度的人始终是技高一筹。

她自己一个人在画室里埋头苦画,直到太阳落山。她在二十多岁的时候就决心一辈子画牡丹,那时用的都是艳色,玫瑰红、橘红、胭脂……画得花团锦簇。中年时沉稳了,常用的是曙红、朱红,加其他颜色调制,在纸上慢慢地扩散。上了年纪以后,她喜欢用熟褐、赭石,用水化开,一点点地泅染。在构图的处理上,以前只注重疏密开合,生怕某个部分失重,后来更重视气脉流通,用笔之处,节奏流畅——全凭一种感觉。

深夜十二点的时候,电话响了。她惊异谁还在这个时候打电话来。接起来才知道,原来是打错了。学院里一位大二女生得了急病,学生想打给辅导员,不知怎么拨到她这里。“实在对不起,蒋老师,打扰您休息了。”学生的语气里听得出惊惶,但还是很礼貌。她也不由地担心起来,说:“别急,我帮你找,我有通讯录。”

她挂了电话,琢磨了一会儿,立刻意识到是怎么回事。这几年她年纪大了,学院里很多表格都是辅导员代填的,联系电话写的也是辅导员的名字——人生就是这样,你在某个地方省了力气,就有可能在另一个地方费劲,仿佛所有的努力都是平衡的,不存在侥幸。想明白了这点,被惊醒的不快立刻消失了。不过人老了不容易入睡,她因此一个人坐在画桌前,直至天色微明。

第二天早上,记者把排版好的采访稿发过来了。她戴上老花镜,在手机上翻看。杂志上一整版都是她的照片,只有寥寥几行文字——现在的刊物都这样设计,生怕文字多了年轻人不爱看。刊发的代表作是一幅典型的传统构图的牡丹画,这也是经过她同意的。艺术创作到了她现在这个阶段,个人风格已经完全成熟,作品中结构平稳,笔墨精致,展现出雍容大气的品格。

照片中的她身着一袭白衣,面目端庄,俨然一副牡丹代言人的模样。她年轻的时候没有美过,在心里一直把自己当美人。人一定要有自信,缺乏自信是没法取得成功的。她过去经常这样教导许艳,可是许艳不在乎。她们年轻的这一代,并不缺乏自信,缺乏的是敬畏和包容。

刊物里没有任何提到她个人感情的报道。她舒了口气,总算不用再纠结了。但也有些惆怅,说明在她心里一直耿耿于怀的,害怕被反复提起的,其实早已被他人淡忘了。

校园里来来往往的大都是年轻人。蒋之仪从他们身边经过,突然很羡慕。年轻真好,未来还有很多选择。她又不由地想起许艳。许艳也还年轻,有选择权,但她从来不选。

许艳对家庭的不信任感,造成了她这么多年的单身。小时候的许艳最喜欢胭脂色,她对这两个字有天然的好感。蒋之仪一个人待在画室里,若有所思,轻轻地用毛笔尖蘸少许胭脂色,点染,然后再渲染、补充,这样画出的花头特别鲜活,花叶之间仿佛带着氤氲的水气。

画好之后,她拍了一张照片发给许艳,问“怎么样”。许艳好久才回复,只有两个字:挺好。她转过头,望向窗外,最近窗外的夕阳都特别好,浓烈得不像将要融入黑暗之中。

离婚之后,她很少外出,除了教课,就是到处写生,仔细观察植物的生长状况,不断收集素材。因为内心满积的委屈和苦闷,她埋头创作,创作了大量的牡丹作品。她的“牡丹皇后”的名声,就是在那个时期形成的。当然因为一直担任老师,也需要发论文,创作与研究互补。她在这方面一直不存在困扰,多年来她在构图和技法方面都积累了独特的经验,可写的实在太多了。

蒋之仪完成了一幅作品的收尾,打开手机。手机里的信息不多,人家都知道她不喜欢被打扰。人过了六十岁,就有一种知天命之感。她已经不再认识新的朋友,偶尔有老同学给她发短信,问候几句。她没想到收到了许文瀚的短信,约她过两天去看一个画展。蒋之仪犹豫了一下,回复“好”。

在她的画室里,放在最显眼处的,也是一幅牡丹作品。这幅作品她自己取名叫作《春风笑》,它在构图上更精细,整体主次分明,妩媚动人的花瓣和枝叶,如同一个舒展长袖的丽人,婀娜中又有挺健。她自己很喜欢这幅作品,这是她在五十岁生日那天创作的。娴熟的笔墨功底,使得她能在微醺的情况下,出乎意料地创作出一幅好作品——不知不觉已经在这个领域不辍耕耘了三十多年。

她后来也有过机会。年纪大了以后,不少人陆陆续续给她介绍过对象,但都是上了年纪的糟老头。她记得有一位高中历史老师,长相儒雅,刚认识的时候,她是喜欢的。两个人认认真真谈了一段时间——后来是因为一些琐事分开了,比如历史老师坚持在做完饭后关煤气阀,而她总是忘记。比如历史老师喜欢在工作完后将桌面收拾干净,而她宁愿一直摊开,直到灵感再来。这些生活琐事是非常折磨人的,她表面上说不介意,心里还是戒怀的,女人上了年纪,就不会再想着为另一个男人而活。后来许艳考大学了,她借口要花时间帮孩子复习,主动提出了分手。

许艳确实是不省心,这么大的人了,还是刻意逃避生活——以及她自己的未来。在社会上受挫的这两年,她看上去沉稳了不少,但也丧失了锐气。她脸上的笑容变得多了,是一种敷衍的假笑。

蒋之仪突然想给周建生打电话。她看了许艳的作品之后,觉得女儿是下过苦功的,看得出技法的成熟。电话那头周建生“嗯嗯”两声,似乎不愿意多谈,旁边有个熟悉的声音突然响起,“谁啊?”蒋之仪听到周建生在电话里“嘘”了一声,她吃了一惊,那明明是许艳的声音。

她一个人安静地坐在画室里,仔细端详着许艳的画。孩子长大了,肯定是有自己的想法的,她想过许艳有一天会谈恋爱,但没想到会是这样的选择。

许艳从很小的时候就接触绘画了,因为起点高,她从一开始就没有付诸努力。

她从来不肯忍受那些枯燥的基础练习,总是任由心意自由创作。周建生对她非常照顾,一直说她有天赋。许艳的创作确实有自己的特点,既有工笔画的细致,又有写意画的潇洒,还兼具了画面色彩的巧妙运用。蒋之仪看过无数学生的作品,她总是能一眼就认出许艳的创作。

对于许艳的恋爱史,蒋之仪从来不干涉。她从高中就开始谈恋爱了,为此老师也曾家访过。蒋之仪在这方面从来不批评指责——因为知道许艳打心眼里不服,觉得母亲也是个感情的失败者。她想了想,直接去找周建生。

周建生刚下课,正在整理教案。他解释说最近不仅要带学生,还得策划毕业展。毕业展比教课更难,要创作主题,要协调学生。

“应该猜得到我找你是为了什么吧?”蒋之仪笑着说。

周建生支支吾吾,他当然是知道的。他的神色变得僵硬,仿佛做错了事的孩子。蒋之仪又有些同情他了——彼此认识这么多年,从来没见过他心虚。

“说来话长,但是你也知道,许艳很少跟你谈心,她遇到事情总是找我。”周建生平静地说。

周建生已经是六十岁的人了,他离异多年,他的妻子已经有了新的生活,孩子也在国外。蒋之仪猜测他这么多年保持单身,是与某个女学生,或者某些女学生保持着暧昧关系。但她万万没想到竟然是自己的女儿。

她甚至不敢问“你们将来打算怎么样”。能怎么样呢,周建生已经是个上了年纪的人,他就算想要结婚,大概也只是找个人照顾他而已。

算起来有近一个月没见面了,许艳没有说要回家,蒋之仪也没有问。她还没想好见了面应该说什么,周建生大概把情况都告诉许艳了,那么许艳应该也有所准备吧。好在下一个周末,许艳回来了,依然背回来几个画框,说还是得放在这里,实在找不到其他地方了。

蒋之仪没有再说责备的话,指挥着把画框一一摆好。许艳虽然与她隔阂,也看得出她跟往常很不一样。两个人默默地吃了饭,蒋之仪一直沉默,她实在想不出怎么开口。

直到一起看完了电视剧,许艳准备离开时,她才说:“你确定要跟周建生在一起吗?”

话说出口,空气之中又沉默了。蒋之仪有些后悔,她开始觉得确不确定都没关系。许艳现在已经不听话了——也许从来就没听过。周建生只是表面上恭敬,实际上也不可能在这件事情上听从她的——也许迫于压力会分手,那许艳又会对母亲产生怨恨吧。

许艳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回答:“您放心,我没有恋父情结。周老师确实是一个很有魅力的男人,学院里许多女生都喜欢他。我跟他在一起已经很多年了,他从来没给过我什么,我只是觉得跟他待在一起的时候很舒服,他能理解我的感受。”

蒋之仪的心不由地紧紧揪起,她觉得这种“舒服”就是恋父情结。“恋父”就是寻找安全感、确定感,寻找童年中缺失的那些部分。她觉得这么多年来,自己还不至于对女儿一无所知。许艳心底一直纠结的,就是父爱的缺失。

“艳艳,你再想一想,你这个年纪,没经历过多少感情,甚至没遇到过多少男人。”

“一个就够了,”许艳满不在乎地说,“我知道他可以……”她停顿了好久才说,“给予我安全感。”

蒋之仪沉默了,她以为许艳说出来的词语会是——“幸福”。

一支笔蘸清水,以便分染,蒋之仪默默地摊开了一张空白画纸。室内的光线有些黯淡了,显得雪白的画纸上的花朵分外妖娆。蒋之仪自己一个人在画室呆了许久,这个时候,唯有作画能抚慰心灵。簌簌几笔落下,团出了墨绿色的老叶,叶筋也是枯瘦嶙峋的,点上珍珠般的花蕊,显得自然生动。她画出来的是这几天一直在脑海里琢磨的内容,用墨浓淡明显,穿插有序,花瓣疏离但不单薄,突出了牡丹的冷和艳。

许志国主动联系了蒋之仪,说自己已经从旧房子搬走了,要把钥匙还给她。

蒋之仪觉得有些难以置信,这么多年了,她以为自己会一辈子跟许志国纠缠不清。

他们俩约在老房子见面。许志国把房子钥匙交给她,说自己年纪大了,不想窝在职校里天天被小屁孩嘲笑,打算回老家养老。“前几天见了艳艳,我跟她说了,算起来这么多年,是我欠你的。”

许志国的表情看上去很沉稳,笑容也是诚恳的,大概是真的想通了。

蒋之仪微笑点头。这么多年的纠缠中,她早已经被打磨得没有脾气。她在心里松了一口气,心想这个无赖,总算也有浪子回头的一天,也许他也意识到自己老了。

告别了许志国之后,她的心情略轻快了些。职校里总是看到染着花花绿绿头发的孩子来回晃荡,她在一瞬间觉得这些孩子们太可爱了,她忍不住高兴地冲他们挥手。

跟许志国是怎么走到一起的,她已经记忆模糊了。她依稀能回忆起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好像是她在晾晒药材时晕倒了,他把她送到了医务室。当年的许志国,穿一身干净的工作服,看上去一表人才。她在多年以后才想明白,许志国的颓丧和堕落跟工厂倒闭有关,与她的冷暴力也有关系。在不断地逃避与伤害中,她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许志国也意识到了。

这么多年一晃就过去了,这段失败的婚姻影响了她,也影响了许志国。但是当年的他,又怎么能预料到自己的妻子成为“牡丹皇后”呢。命运跟每个人都会开玩笑,成败与否,在于各人用什么样的方式抵挡。有的人积极抵抗,有的人心灰意冷,最终命运如何,只能交给时间来决定。

她现在已经不在意许志国了,重要的也不是房子,而是许艳。这么多年来,她更希望的是许艳能放下,不再有被遗弃的感觉。许志国离开后,应该会在她们的生活里彻底消失。她要找个机会跟许艳好好谈谈,告诉她怎么面对无法挽回的遗憾。

她迈着轻快的步子回到学院,有年轻的记者在门口等待。她这才想起,早已约好了一个艺术杂志采访。

整个采访过程简单、直接,杂志记者解释说文字稿不需要太长,最重要的是照片和视频资料。记者问能不能提供一张她最想展示的作品。她犹豫了一下,拿出了前几年她创作过的一张“探索”之作。

曾经有几年,画坛大力提倡“中外交流”“融会贯通”,她也根据这种倾向转变了风格。她手上的这幅画名叫《牡丹之影》,构图非常简单,中心位、疏密的安排都出乎意料,线条扭曲、凌乱,有一点儿现代派画法的味道。也许是打破了传统牡丹图的印象,给人以新鲜感吧,这幅画获得了一个国家级的权威大奖。

“真是好作品。”年轻的记者说,她看起来对这个领域的认识非常陌生。

“不,不要这幅。”她想了想,否定了这个决定。最后还是拿出了一幅传统画作,她觉得那才真正代表她的创作风格。

没过几天,专题报道做好了。刊物上她只占了三分之一,其余版面都是报道年轻的新锐画家。她没介意,早料到是这样,传统画法尤其是牡丹画,已经很难吸引年轻人的注意了。内页里有她的工作小照,穿西装,戴着眼镜,线条圆润,看起来像个很有成就的企业家。她年轻的时候很清瘦,看着简直有点儿营养不良的样子;中年的时候,因为生活不如意,神情总是放不开,像是一个在单位管财务、在家管孩子的中年怨妇。倒是年老的时候,大概因为摄影技术进步了,拍的好多照片都很好看。微侧的脸,光线柔和,半明半暗,像是一个美人穿越了千年时光款款而来。当然她心底知道,自己老了。不知不觉大半生倏忽已过,能不老吗。

当许艳说出她要结婚的时候,蒋之仪吓了一跳。

“你想清楚了吗?周建生这么一个半老头子。”她吃惊地望着女儿的脸。

话说出口,她立即觉得不妥。毕竟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嘱咐许艳要听周建生的——他是那么德高望重的老师,成功地带出了一届又一届的学生。

“我们俩想堂堂正正在一起生活。”许艳淡定地说。

蒋没有预料到这样的结果,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她现在毫不怀疑许艳的感情选择,望着女儿坚定的脸,她觉得欣慰,毕竟是能看出日渐成熟了。但是这也意味着,女儿断送了生命中的其他可能,一些更有希望的可能。

许艳也长久地望着她。或许是刹那间,惊讶于她的无助,意识到她的衰老,态度竟然软下去了:“您要是不同意,就算了,毕竟他的学生你都认识。”

许文瀚不时有电话来,有时是打听业务,有时是闲聊一些绘画上的技巧,这让她产生了一些想法,有没有可能真的发展出一段恋情?

毕竟两人都是单身,虽然是上了年纪,但做个伴一起生活,也算是一对艺术伉俪。蒋之仪偶尔有些动心。她知道自己已经是这个年纪的人了,不过是想找个伴共同生活,假如太过麻烦,就不要了。但是如果这个人是许文瀚,又另说,毕竟许多年前已经阴差阳错地捆绑在一起了。

跟许文瀚在一起时,听他接到家里的电话。他离异多年,有个儿子在海外工作。他们一起出去过几次,都是去看画展,没有碰撞出什么火花。她也不急,慢慢来,至少生活中多了一个能讨论艺术创作的朋友。

蒋之仪知道,对于一个艺术家来说,艺术创作和生命情感总是互相滋养的。她不停地画牡丹,在精心营造的花卉世界构筑自己的精神乐园,是逃避,也是慰藉,不管怎么说,总算有所收获。这些年来,她亲眼看见一些在人生中做出冲动选择的女孩,不仅受了情伤,在事业上也一无所获。

她犹豫了很久,终于告诉许艳,她跟许文瀚有进一步发展感情的可能。这是她离异多年后,第一次郑重地向女儿提起一个男性的名字。虽然可能性不大,但她希望许艳有所准备,不要在某一天突然听到消息的时候完全崩溃。

“好呀,许文瀚是知名艺术家,周老师也认识他。周老师说他这个人只是平时比较爱端着,人品还是不错的。”

许艳还是习惯称周建生为“老师”,语气里丝毫不掩崇拜和尊重之情。但蒋之仪已经不纠结了,她觉得只要许艳快乐,跟谁在一起都可以。

“你找个伴,生活上有照应,我就放心了。”她还没想好说什么,许艳已经说出了暖心的话。

早上起来,蒋之仪先去院子里给牡丹花浇水。

她已经跟牡丹相对相依大半辈子了,不仅朝夕相处,还常年观察,更不用说为了画好牡丹,大量观察了前人的作品,对细节不断揣摩。

最近有几株已经开花了,一朵两朵三朵,挨挨挤挤的,开得热热闹闹。她细心地给牡丹一株一株地浇水,这些花都长得太好的,要把多余的枝丫剪下来。她现在不太着急写生,不用怕花朵凋谢,实在来不及先用手机拍下来。这么多年来,她凭着对牡丹的喜爱,已经充分把握了牡丹的形态和神韵。牡丹与她的创作生涯完美重合,在人生的不同阶段,她创作出不同风格、技法的牡丹作品,创作的变化与她的人生经历、心态转变的轨迹是一致的。

除了牡丹,园子里还种植了别的花。这几年,她尝试选取一些普通花草入画。那些司空见惯的花草,只要合理选择,适当加工,也会具有艺术风采。

她约了许艳回家吃饭。许艳现在每到周末都愿意回来吃饭,母女俩的关系似乎走向缓和。许艳试探着问,要不要把周建生也叫来,但她没有应允,她还不能完全接受。毕竟在过去的十几年,她一直把周建生当作同龄挚友。

这一次两个人吃饭,氛围似乎有所变化。许艳还是背了几个画框回来,说自己又搬家了,新房子实在没地方。“你要不要……”蒋之仪迟疑了一下,说出了许志国离开的消息。

没想到许艳表现得十分平静,说她跟父亲已经见过面了。“钥匙我有,他临走前交给我的。说来也巧,我也确实想过,要不要住回去……”

母女俩这么多年,头一次显得这么默契。蒋之仪沉默许久,说“你还是搬进职校住吧,那里虽然有点儿远,但是环境安全,你一个女孩儿,住学校里很合适。”

许艳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她没有交代跟周建生同居的事,蒋之仪装作不知道。大概也没什么好说的吧,她已经默许了。也许女儿以后会改变主意呢,她抱着这样的希望,毕竟一辈子还是挺长的,总有可以改变心意和选择的机会。

“我明天去找装修公司,请人把房子好好翻修。”蒋之仪看得出来女儿有兴趣,立刻抓住机会。

许艳这次回来,明显开心了许多。她不仅顺着蒋之仪的心意说话,还主动帮忙做饭洗碗。这一切,大概也是因为有周建生的规劝——他当然知道她年纪不小了,都是老人家了。

两个人一起把画框搬到书房里。许艳转移了话题,说“你在画雏菊?这几朵画得真好。”

蒋之仪点头,难得许艳主动跟她谈绘画的事,她忍不住谈了许多。

“你看,这是我最近研究的一种画法。”她给女儿展示一幅铺在画桌上还没完成的画。

这是她新画的牡丹。跟过去的画作不同的是,这一次她的笔法更轻松活泼,花瓣层次分明,色彩浓淡分层明显。“我这次借鉴了流行插画的画法,用线笔稍微勾了一下……”许艳忍不住点头——女儿真是越来越成熟了,以前跟她说这些,她总是不耐烦听的。

蒋之仪一直注意着许艳的变化,她突然想起了一句咏牡丹的诗,“始知年少求名处,满眼空中别有花。”大概人总要到了某个年纪,才会接受自己所有的一切。也许寻寻觅觅,蓦然回首,才发现一直守护在身边的,自然而然出现的,才是最好的。

画桌的一角放着平摊的杂志——这是她内在的虚荣心在作祟。她希望许艳能够意识到,自己的母亲并不平凡:她是众多牡丹画法的佼佼者,在长期不懈的努力实践中,自创了一套独特的牡丹技法,是艺术界公认的“牡丹皇后”。杂志上的她端庄大方,和蔼可亲,不知是不是女儿心目中理想母亲的样子。

不过,这似乎也不需要再纠结了。她兢兢业业,刻苦耐劳,该得到的都已经得到了。如果许艳愿意继续拾起画笔,从事这个行业,那将是她后半生最骄傲的事。

许艳安静地待在画室,认真地看着母亲的画作,听着母亲的介绍。这也是她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认真地了解母亲的作品,她的脸色变得平静,眼神不再充满对抗。蒋之仪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说:“试试吧,从今天开始,我教你画牡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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