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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潮

时间:2024-05-04

隋 言

那个晚上,她早就躺在床上了。她在等待天明,几乎一夜未睡。她不是不想睡,而是脑子里有个东西,晃来晃去。这使她烦躁不安。她不想这样,更不想把这种情绪带到第二天。她站在窗前,她在努力平复自己:要过去,要过去,明天必须得去。她打开灯,洗了一把脸,简单化了妆。不睡就不睡了。她不想被这种情绪左右,否则,整个夜晚,都将被一种热切之情吞噬。

她想,死亡是什么?是生命的第一次终结?走在这条马路上的人,不可避免地一定会想到死亡吧?肯定是。然后,然后呢?拼命地赚钱?成为生活的器皿,平淡地活着?

我也是。

她把车停在路边,按下遥控。雪在脚下,咯咯吱吱地叫着,像抗拒,像一次挤压发出的呻吟。她把右手半缩进袖筒里,葱段般的手指裸露于外。拎包的猩红色,不错,是那种热烈的红色,滑过清晨的光线,有种华丽的光亮,依循节奏有致的步伐,忽明忽暗。风老干干地硬,确实被这场雪抽尽了水分。路的对面,有几名裹着草绿色棉大衣的男子,抄着袖,跺着脚:他们更冷吧?几辆帐篷样的车,傻呆呆地蹲伏在那里。她眼尖,隔着马路,读出了车窗上的字迹:出租。哦,又一伙为幸福而找活的主儿。然后呢,是啊,然后呢?某一天,无法违逆地一点点变老。她在想,自己不是同样世俗吗?不是同样混迹于岁月之流吗?她的情绪裹挟着酸涩。

一缕阳光斜织着,从外面透进来,形成一方敦厚的菱形光柱,里面布满了浑浊的颗粒状微尘,不择方向,熙熙攘攘地穿梭流动。她轻轻地吸了一下,不错,里面夹带着一丝气味,淡淡的米饭味道,隐隐地还有股土腥气。房间不小,有一百多平方米吧。不少大大小小的花圈,有些拥挤,排着队站在一面。纸马、纸牛,纸楼房、纸电视、纸轿车、纸手机,花花绿绿的,也占了一面。还有花篮,浓浓淡淡的塑料花,完全能以假乱真。那寿衣,黑乎乎地堆在另外一个墙角,重叠,挤压。略显宽绰的靠窗一角,有张双人床,栏杆锈迹斑斑。有只床角,有个大大的凹坑。显然,有被磕碰的经历。门边,有只电饭锅,正丝丝袅袅地冒着热气。

你要买东西?见有人进来,扑棱一下,化妆师从床上坐起,手机顺手扔在床上。

我找化妆师。

女士哥们儿,你找对了。化妆师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呢。他嘻嘻了一声,抹了一下鼻子。

她感觉化妆师有幽默的成分。她来时的躁动情绪,很快没影了。她见到过幽默智慧的临床名手,就那么几句话,患者的情绪立马稳定下来,少了畏惧感。她觉得心理学,作为医生,运用自如的话,效果要强于药物治疗。许是见到死者太多了,看惯了生死,他早都习以为常了。有必要板着面孔吗?伤心痛苦,那是死者家属的事。这是他的职业。职业是什么?脱离外在的东西,在规则中办事。

她觉得化妆师的海拔太低,头顶至多能顶住她的脸面,不过,却很匀称。化妆师有着婴儿肥的大脸。他打着红白花格领带,脚上穿着运动鞋,这身装扮,多少使人感觉有些别扭。他鼻梁上的近视镜,光圈一层层,这显得他的一对黑瞳仁像两只痛苦的蝌蚪,泡在无限扩展的光晕里,正经历一场苦难。她没戴过近视镜,更别说高度数近视镜了。她一看到有人戴眼镜,而且度数这么高,十有七八,会生起一种眩晕的幻觉,想象着人家如何走路,如何看东西。确实,人家没晕,她先晕了。他与她说话,她看不清他的瞳仁,只能看到瞳仁像一对小黑点,哦,那个能够窥探他内心世界的东西,被一层镜片消融了。

她环视了一下四周,像要回避一些什么。化妆师的目光跟随着她,不离左右,立马捕捉到了。他指了指墙角的花圈,这些,都是哄死人开心的玩意,屋里只有我们两个是喘气的动物,你不说,我的嘴就像金刚,别人休想撬动。她想笑,没笑出来,瞬间就压下去了,你挺智慧,看到我心里去了。他吧嗒了一下嘴,那是,你到这里来找我,恕我多嘴,你一定是想让家人亮堂堂地“走”了。鄙人是专业化妆师,愿意效劳。她抿动红唇,脸唰地一下红了,凝视那副镜片,与令人发晕的层层光圈,还有泡在这光圈里的瞳仁,我们能不能不在这里谈?他“哦”了一声,警觉地对她上下环视了一阵,而后,小黑点样的瞳仁,死死地粘住她的面部。他又“哦”了一声,忽地醒过神来,叫你一声妹子,你有难言之隐?她凝视着那对被镜片浸泡得有些痛苦的眼珠:我确实是来找你。她吞咽了一下,也确实需要你为我保守秘密。他再“哦”了一声,抹了一下鼻子,又摸摸脖子上的领带,妈呀,这事挺大,我有大麻烦了!你太像一个侦探了。

离开殡仪馆,她驾车,拉着化妆师,直奔康宁街。

每年的二月底,节气上尽管过了“雨水”,天气总还有些寒冷,但能感受到春潮涌动了。偶尔会有几场雪落下来,小雪、大雪,大雪花多一些。车子一过,整个街路,变得脏兮兮的,湿滑难行。在通往市中心方向,有一条新修的双向十二车道大街,就是他们要去的康宁街。路不长,很干净,车辆穿梭不绝,是近两年最繁华的一条街路。两侧,稀稀拉拉有几家美容店,还有五金建材商店,最多的是饭店。因此,这里也被人称为餐饮一条街。最时髦的是,还能见到几家铁匠铺。有人还执着迷恋于过去的岁月,想挽留一门即将消失的手艺。门前,摆放了不少羊角铁打制的家什:水壶、炉筒子、戳子,等等。这些,能撩拨起人们记忆的东西,正在走进历史的一角。路的尽头,会很快嗅到一丝新鲜的空气,毗邻的,是城里最大的公园。围绕一个天然的小湖泊,公园建得很阔,成了市民追捧之场所。透过喧嚣,还能听到远处火车的笛声。

不错,这里确实没有了土腥气。哪能呢,这是一家星级豪华饭店,无法与这些沾边。

“别让我们的眼泪,成为地球上最后一滴水!”化妆师边洗手边品咂,哦,这公益广告做得牛掰,这么好的地方,也知道节约水呀。轻音乐缭缭绕绕,正沉降每位顾客心灵上的浮尘。

化妆师扶扶眼镜,我阅人无数,活人也阅,死人也阅,我一瞧,你就是白富美那一伙儿,标准的穿戴阔。他的眼镜推动的瞬间,她瞥见他的瞳仁,更像一对小黑点了,对了,似轻轻描画出来的黑点。她喝了一小口红酒,放下酒杯,斜睨了他一眼。她说,她讨厌殡仪馆那里的味道与氛围,苍郁、锈迹、败落、感伤,凝滞灰土的沉重气息。除了近处树木葱茏的影子,还有活动着的人之外,其余的,真是让人压抑。

一秒,两秒……有五秒多钟吧,化妆师小黑点似的瞳仁对准她,有种撕扯不开的黏结。他吞咽了一次,想说,又吐了回去。她有点儿发毛,担心是不是自己说错了什么,让他心生不爽。她的心里虚落落的,像够不着底儿,急切地想甩掉那两个“小黑点”,假意向窗外看了一眼,随口说道,这天真美,那云朵真白。她知道,自己的这一句赞美,不是真心的,她在消解化妆师的疑问。化妆师短肥的手抓起酒杯,猛吸了一口,脖子扬起,咕咚,咽了下去。她看到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几下。没错,他对她不满意了,他想说,殡仪馆怎么了?殡仪馆就把你压抑成那样?那也是人生的一站,况且有许多人在那里,为死去的人服务呢。

她感觉对了,她的话多少刺激到了化妆师,她察觉到了他的不满情绪。加之,她的通身气派,像一次不够体面的傲慢。

对不起,我的职责是为死者服务。我习惯了他们身上的味道,天天看着各种各样的脸面。这没错,我每天总是想着,让他们带着光鲜,离开这个世界。你已超出我服务的边界……我干吗要与你来这么个地方?我糊涂了吗?我应该走了。

她的脸绯红,目光灼灼,凝视着化妆师婴儿肥似的大脸,您别误解,起码我说了实话,你得承认,这个世界说假话的人不是没有。谁喜欢那里的气息?没人,若不怎么说你了不起呢!

她敏感,捕捉到了化妆师的情绪,赶紧为自己解围。

化妆师吸溜了一下鼻子,抬手,正正眼镜,又扑扑手,啧啧两声,哦,有人给我一道漂亮的光环,死死地扣在头上。

不是我一个人这么说。

得了吧,不过,我非常喜欢有人对我赞美。

她把化妆师的话,在心里重复了一遍,知道自己得到了谅解。

你想让我保守秘密,你本身就是个谜底。

你一直想知道我姓什名谁。

你也不说呀。

知道张明莉就足够了。

你说了,这个世界说假话的人不是没有,别坐在我面前的这位美女,就算上一个。

没错,就是张明莉,在哪儿见到我,都是张明莉,说句笑话,小女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哦,张明莉,张明莉,想让我保守一个秘密……这秘密挺大呀,我是不是要拿出吃奶的力气?

她被化妆师孩子般的嘀嘀咕咕逗乐了。她躲不开他小黑点样的瞳仁:知道那个逝者王小几吗?他摸了一下鼻子,知道,她是我昨天接到的第三个死者,后天火化。化妆师说他几乎每天都能接到死者,形形色色的死者,车祸而亡,疾病而亡,醉酒而亡,老的少的,男的女的,经商的,打工的,等等等等。最有趣的是前几天的一位小伙子,据说因为没有女人看上他,不想打光棍,喝农药自杀了。作为化妆师,车祸亡者是最麻烦的一类。脸部,被撞击的脸部,化妆,就像重新搞一次美容拼图。

化妆师话痨,突然停下来,摸了一下领带,王小几病死的,是吧?那个“大类”中的一枚落叶。

大类?

病死的那类。

那“小类”呢?

就像那位小伙子。

我知道,你每天面对形形色色的死者,早已有了麻醉心态,我能理解。

所以说,你说讨厌殡仪馆有一种气味,我就不乐意了,也就不理解你了。人生的这一站谁想走?但又有谁能抗拒得了?

我说你们了不起嘛。

妈呀,这种赞美我咋听都不够……王小几有特别的地方?

她告诉化妆师,王小几与她非亲非故,仅仅打过一次照面。

哦,要不我咋说你像个侦探呢?神秘感十足。

怎么说呢,八月的最后一天,“秋老虎”咬人往死里下口。那天都热抽风了,街边柳树的叶子都打绺了。谁愿意这么热的天做美容?偏偏,我的店里来了一位女士想美容。女人不到四十岁,戴副花边近视镜,不过,没你的那个度数高。我这辈子跟近视眼干上了,你们都与我有扯不断的关联。这姐们儿多奇葩呀,想花五十块钱美容。我的店员与她解释,敷一次面膜至少二百元钱,五十块钱回去可买一瓶面霜,能擦一年。她有些执拗,确实有些执拗,有些不甘。与店员讨价还价,想花掉这五十元,做次美容。我的店里服务员还行,平时真能把顾客当成上帝。可面对这位娘娘型的顾客,她们还是拉长脸给怼了回去。除了她的不靠谱的美容价位要求,更重要的是,我的店员读出了她的另类。你想想啊,死热荒天的,别人穿裙子还嫌热,谁还穿着长腿衣裤。可她真就是这类惹不起的顾客。我听到后,从二楼下来。女人见到我,憨憨地咧嘴笑了。我说,我的店员没错,你想美容也没错,但我可以给你破例。她却连忙摆手,像一次落荒而逃,满脸羞愧地走了。要命的是,我看到她的眼角有滴泪水。

哦,你被这滴眼泪疙瘩,像炮弹一样打中了。

哎,打得很疼。

后来你给她做美容了?

哎,这个执拗的娘娘式的顾客,她说,今生再也不做美容了。

化妆师心里一颤,哦,王小几好像受到了刺激。他想问问她,王小几缘何奔到她的店里想做一次美容?王小几不知道五十元做不了美容吗?话到嘴边,他感觉这是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两个问题捏合到一起,就变成了谁都想花最少的钱,享受最高级的服务。现在的人都这么想,这不奇怪。

即使家庭再困难的女人,想进美容院做次美容,这有错吗?她似乎看出他内心的疑惑。

哦,你的这位娘娘式的顾客,身上的故事挺多吧。

她伺候公婆,孝顺贤德的事就不说了,仅是带着植物人前夫,与他人组合过日子这码事,把不少人感动哭了。

哦,带着前夫组合?

对啊,人家是合法组合,不是非法同居。

她告诉化妆师,警方调查了王小几的死因,排除他杀,确实是心脏病突发致死。有人传言,看到了王小几的日记,上面写道:生活是清苦了一些,但有爱她的两个男人和孩子,她说,她很幸福。

“我长得不漂亮,作为女人,我确实也有想进美容院美容的愿望。谁不爱美呢,尤其女人。我不会花费那么多钱去美容,生活不允许我去奢侈,况且那多自私啊。有朝一日,我肯定能进一次美容院,躺在那里,享受一下。”

警方仔细,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翻看了她的日记,除了记录生活琐事,就是每天的开销。

她有一颗金子般美好的心灵。一位老警察讲了他的发现,登即哭上了,他说:她不该是这个死法,她还很年轻。

警察怎么会介入王小几的死呢?

很好理解,王小几是贤德女人的典型嘛,女人的榜样啊。

哦,是她的高尚与美德征服了你。还有你心里……

随你猜想,你怎么理解都不为过。

你找我,想给王小几做一次美容,让我帮你弥补遗憾,这对吧?

说得没错,但你得为我保守秘密。

哦,我没猜错的话,你这人低调,不愿意被媒体吹捧,更不愿意让满城人知道。

还有重要的一点,我不想惊动她的家人,然后,以世间庸俗的方式感谢我。

哦,想做好事不留名。

这是我个人的一个心愿,不然,我会难受一辈子。

都说王小几善良,你呢?你更不含糊。

你我都是美容师,服务的群体不同,一个为活人,一个为死人。我们这是使人光鲜美好的事业。不过,若比照起来,你崇高,我渺小。

哦,你给我戴上好几道光环了,今天可真是臭美的一天。不过,我觉得挺稀松平常的,算不上崇高呀。

谦虚。

别夸我,我容易飘。

她斜觑了化妆师一眼,转身。她把那只猩红的拎包放在膝上,窸窸窣窣,从里面掏出一张银行卡。她把卡放在桌上,轻轻推过去,盯紧化妆师:老哥,五万元不成敬意,我想掏空你的智慧,为她做最好的美容。

哦,你这是想砸晕我,让我从崇高变成渺小,你挺狠呀!

化妆师推开银行卡,手依旧按在上面,手指轻轻地动了动,像打着节拍,一秒,两秒,三秒……小黑点样的瞳仁终于动了一下,晃过镜片,生活有时容易让人犯迷糊,有些事情不相信金钱,挺讨厌这玩意儿。

我是真诚的,老哥。

那谁虚伪了?

我知道老哥不是虚伪的人。

钱是个什么东西?别把我想得那么庸俗。

我以为孤独就剩下我一个人了,不曾想,是老哥让我拥有了整个世界。

你这妹子,真会说话,实话告诉你,若不是你闯进我的生活,我的心底不能涌起大波。

哎,酒杯太浅,敬不到来日方长。

哈哈,但你直接上最狠的,想用钱把我腐蚀喽。

她无奈,只好把银行卡收回。她把车停在殡仪馆正门对面。车窗慢慢摇下来。他回头轻摆了一下手,只是瞬间,他的眼镜片,就挂上了一层细纱样的水雾。但他分明看见了她的泪水。她隔着车窗目送他到大门,直到影子晃进那座静穆稍显老旧的房舍。化妆师有着轻微的罗圈腿,走路急促,有点儿螃蟹步伐。

有位叫张明莉的女士想用钱砸晕我。王小几女士,你今天确实是个存在。化妆师嘟囔了一阵,扯下领带,随手扔在凳子上,穿上白大褂,找到王小几。王小几是三号,那边还有两位,都是男士,年龄都老大不小了。那位活过了八十,早晨吃了三个马肉馅包子,吃急了,喝口水,一口痰没上来,就呜呼了。

有些东西影影绰绰,模糊不清。屋内早已暗下来。午后,三点多了。空气中弥漫着一丝淡淡的药水味。他平日对这味道没有感觉了,被彻底麻醉了。不过,今天,他还是嗅到了一丝气息。他吸吸鼻子,有丝滞重酸涩的味道。化妆师给死者化妆有十几年了。他医学专科学校毕业开了诊所,半路转行,干上化妆师。

第一次给尸体化妆,他有些发毛,后背凉飕飕的。后来就不怕了,再后来,就更不怕了。他嘴里时刻唠叨这些:乖,我是好人,让你们美美地离开人世间,你得给我点儿奖赏。这种心理暗示,化妆师像赢得了一次信任,每次都能较好地完成化妆使命。

化妆师的女儿填写档案,每次都说他是“自由职业”。他笑笑,也对,是有些自由,你老爸总想把他们打扮得亮堂一点儿,去天堂的路少些羁绊,就好走了。

王小几的脸鲜艳如昨,安详、红润、干净,清秀的影子还在,嘴角有一丝淡淡的微笑。

别怕,大妹子,你可以把我认作你的哥哥,对,今生咱们聊不成家常的哥哥。我知道你叫王小几,这不过是个很普通的名字。可是,躺在我面前的这个王小几,让我有话想说。你活着的时候挺令人敬佩的,面对三个病人,一个孩子。你白天骑着自行车去外卖,晚上还要去歌厅扫卫生。你是铁人吗?不是。大妹子,你有骨气,你不接受社会对你的捐赠。你说,你活得很好,不能给大家伙添麻烦。你的左邻右舍看不下去了,给你撮合,你带着已成植物人的前夫,选择组建家庭。你做错了什么吗?没有。你让我抱怨一句吧,老天干吗把你带走?公平吗?

化妆师轻抚一下王小几的头发,用巾帕开始擦拭她的脸。

有位叫张明莉的女士知道吗?大款,白富美。她说,人生不能留下遗憾。她遗憾没能给你做次美容。妹子,给死人化妆我是专家,给活人化妆张明莉大款是内行。你拿五十块钱让人家给做面膜,说起来就是笑话。我知道你后来为什么慌忙地走了,肯定是张明莉的白富美气度笼罩了你,你被她的气场弄晕了。作为女人,你想美容一次,人生就那么一次,错了吗?没错,所有人都不会认定那是一次错误……妹子,别排斥张明莉,她想给你做次美容,可惜,她哭着说,却是无奈选择了你躺在这里的方式。遗憾是个庸俗的家伙,是个败家玩意,是时刻陪伴在我们身边的老赖,我们没法赶走。那就选择与它握手言和吧。幸好,我能补偿她的这桩憾事。这不,她心里憋屈,找到我了。我呢,我们从未谋面,这不影响我对你的好感。你是我见过最平常的一个逝者,却又是最不庸常的那个……我决定,把你打扮得光鲜亮丽,放在春天的花朵中,依然能够分辨出你的芬芳。那条路,关山阻隔,大胆地往前走吧,你人美,心也美,一路肯定有鲜花追着你。妹子,渴了,你就喝口清泉,饿了,你就吃点儿干粮。我拨开你眼前的雾障,你就能亮亮堂堂看清前路;我好好擦洗你的耳朵,你就能听到八方的声响,不会误闯险道;我给你的手指做次美甲,你就能抓住钱粮,不会忍饥受饿;我在你的鼻子上涂上膏脂,你就能嗅到花朵的清香;我给你修修脚趾,你就能脚步轻快,走遍八方……妹子,你大胆地往前走吧,莫回头,不要回望你的家乡,不要……

化妆师瘫坐在椅子上,那双被镜片的光晕,浸泡成了小黑点样的瞳孔,慢慢从王小几身上移开。

化妆师的手轻微地抖了起来,脸色煞白。

你死了,你死了,妹子……你离开了人间。化妆师突然哽住了,双手捂紧面颊,清泪从指缝间滴答下来。可怜的妹子……这么早,你就离开了人世。

化妆师的怜悯与悲痛交叠,像道幽辉流淌出来。

化妆师有些虚弱,确实有些虚弱,像枚草茎遭遇了一场大风,蜷缩于地。他扶住椅背,微喘,挺起,摇晃了一下,接着,又摇晃了一下。站稳。他慢慢摘下手套,扔在地上,抹了一把鼻涕。一股不可抑制的酸涩再次袭来,好似剔除骨头上的膘肉,既粘又滑。他的泪水接涌而至,像一次热烈奔放的预约。

楼房后面是一幢地标式的高楼,那上面,每晚都会有一粒昏黄的灯光闪烁。化妆师轻轻推开房门,有股冷风袭来,又瘦又硬。化妆师打了个寒战,摘下眼镜,擦擦镜片,目光追随那粒微光,仰头望向蓝黑的穹宇。

哦,妹子,我相信,雪化了不是水,是春天的消息,我告诉你,春潮开始涌动,春天来了。

一如劳累后的暂歇,化妆师慢慢回身,望了一眼三号的王小几,搜索了一下所有的角落:妹子,我走了,哪天,我与张明莉去看你,她说了,我们一起去看你。

化妆师拉了一下把手,试探了一次,把门轻轻关严。

化妆师脚步均匀地走着,起初是细碎的摩擦沙土的声音。那是在院内。后来,是不可抗拒的咯吱咯吱的踏雪声。再后来,是她在酒店的声音,隆隆地滚过他的耳膜。

前面有辆白色轿车停下,两名男女从车上下来。男士裹了下大衣,背向殡仪馆方向走去,女士坐上驾驶位置。轿车吐了一下尾气,像牛的轻声哞叫,忽地,箭一般窜了出去。

她叫张明莉?有点儿像男人开车的冲劲儿。女人的心思真是不可测度,化了妆的女人更是不可琢磨。

殡仪馆门前的这条马路,是化妆师每天上下班的必经之路。这么冷的天,午夜了,街上早已没有了行人,只是周围几家小商店的灯还亮着。他想,这个世界的许多人,都被利益玩得乱转。有一家羊蝎子酒馆还没有打烊,里面有人影夸张地晃动,与喝酒兴奋后的吵嚷。

她叫张明莉,是的,她是白富美。我成了她的守密者,我做了一次她嫌恶庸常理念下的帮手。

有一个影子滑过去,像时间的流,一小团,不大的影子,许是老鼠在找吃食吧。小区没有几家的灯亮着。暗夜尽管蜂拥过来一团雾状的东西,化妆师依然能够分辨出一股亲切的味道。他如此熟悉,一霎间,有种被打开的感觉,一如四月的迎春花绽放。

我到家了,再过几个小时天就亮了,王小几妹子,我看见紫烘烘的鲜花铺满路径,时间的大门已经为你开启。

与此同时,这个夜晚似乎不属于张明莉,上半夜,她接连做了几个怪梦。

她梦见自己开车,拉着化妆师,像那次去康宁街街边酒店一样。车窗像碟片闪过:不少人放风筝的广场,几栋土旧老式的居民住宅小区,几条窄溜溜的街巷,一片依旧规模不小的平房区。再过一段路面,一片满目败草白黄的田畦,隐隐地看见,远处有座高塔似的大烟囱。那烟囱上,丝丝缕缕悬浮着瑞霭,如不知归期的雨云。她抬头望去,有几只鸟的影子,从天空轻轻滑过。

梦中,郊外,山林大地一片寂静,一切都还没有彻底苏醒。远处宽阔的林带,灰不溜秋,挂满了晨炊灰白的薄烟。

梦中,化妆师小黑点似的瞳仁,粘住自己的脸庞。自己轻抚了一下头发,瞭望了一下远方,回过头,对着化妆师,说自己想起王小几日记中的话来:我想活得美丽一些,尤其要有生活情趣。生活可以美丽,人可以美丽,活着也可以美丽。看来,美丽是个有意思的词汇。尤其是女人,没有好的外貌就算了,是老天太粗心,误会了你。像我……我不会生气,也不会伤心透顶,何必呢?但你要有责任,要有春风般的品质,要有轻盈的气息……

她忽地一下醒来,坐在那里,搜索着梦中的情景,如此真切,感觉化妆师还在她的眼前晃动。

楼房的远处有平房,掩映于高大的楼群中。白天,看起来就像一座座矮趴趴的瓜窝棚。确实,那里有鸡叫的声音。她清晰地记得鸡叫了两遍。下半夜,她再也睡不着了,实在是睡不着了,脑子里有种东西在那里摇来晃去。

她被一种情绪啃啮,一面努力平复着自己,一面堕进奢望的深井:化妆师老哥,要用好你的技术,你要努力,你要成为忠实的保密者。她想象着王小几,宁静、安详,变成了一个睡美人。她好似看见王小几正在微笑,那种心满意足的微笑,那种准备出发开心愉悦的微笑。她认定,活人享用的面膜,难抵化妆师的巧手。她似乎看见化妆师小黑点样的瞳仁,镜片的光圈,正持续地浸泡与侵蚀。她想,他确实了不起。

许是失眠休息不好的缘故,她想呕吐,下床,扶在便池上,干呕了数声。她拉开抽屉,找到一粒止痛片。她正被一种情绪笼罩。

她慢慢走近窗户,一步一挪,仿佛中了弹一样,举步维艰。她拉开窗帘,她知道,再过一个小时,天光就亮了。她朝向殡仪馆的方向,隔着窗户,她发现,外面还黑黢黢地少有人声。楼下的水泥路面,一个穿着棉大衣的男人,一晃,就过去了。许是赶早找活干儿的那类人吧。

她嗅到阿玛尼香水的气味,她贪婪地吸着,那是她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的。她想,王小几也有这种香味吧。

如今,这轻盈的气息,在这微露的晨光中,满室飘漾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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