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朱小毛
村子东头一口水井,西头一口水井,好似两只水汪汪的眼睛。全村六百多人口还有禽畜都靠它们滋养。
乡谚曰:“有样学样,无样跟样。”他从十四五岁就开始担水了,还和村里其他男娃一样,要跟着大人下地双抢、上山斫柴、拉粪挑水。慢慢地,也就上了手。
担水是实打实的力气活,需要一定的技术含量,需要在实践中磨练。
他家在村东头,距水井一百多米。去的时候下坡,空担子不费什么力气,回来时木桶压在肩上,如有千斤之重。
水桶是枞木的,肚大腰粗,外面刷着桐油,油黑透亮,结实厚重,不会虫蛀或者裂开。他刚学担水那阵,个头还没扁担长,所以水桶挂在扁担钩上,离地还不到三寸。他一走,桶底就会磕到地面,水就溅了出来。
每天早中晚,水井边很多担水的男人。尤其早晨或者傍晚,仿佛听了谁的指令,人们同时聚在井边。
他学着大人的模样,把水桶扔进水井,下蹲,屈身前倾,扎好架子后,把扁担搁在左大腿板上,以此为支点,左手按住扁担左端,扁担右端的钩子钩住木桶手提,右臂朝上使劲挑,挺起扁担的右端,只见吃水的木桶,被一把拽起,落在青石板的井沿上,另一只也装满后。这才蹲下双腿,把扁担放在肩膀上,起身站立,虽然水桶不停地悠悠晃晃,也算勉强能担着走了。
起初,他只能挑半担水儿。就算这样,桶里的水还像孩子一样顽皮,不停地弹跳、冲撞。于是,身后洒下两溜儿水痕,这令他非常懊恼。大人告诉他,起身的时候,胳膊要伸开,两手要把住水桶的手提儿,不让木桶前后摆动,水就不会洒出来了。
个子一天天长高,他能担满桶水了。不过,他只会用一边的肩膀担,不像大人,嘴上叼着纸烟,一边阔步走着,一边把扁担从右肩换到左肩,看上去那么轻松随意,令人羡慕。
长期右肩挑重,他觉得右边的肩膀被压低了不少。他照照镜子,果然,右臂明显比左臂粗许多,右胸也隐隐作痛。但他没告诉任何人,哪怕母亲。因为说了也白说,村里哪个孩子不是从这里过来的?
家里人多,牲口也多,一口水缸每天要吃满三担水,才不会见底。到了夏收时节,早上两担水,保证一家子白天不缺水用。傍晚再两担水,才能续到第二天清早。
天刚透亮,鸡也叫了,可他的眼皮就像抹了胶水,真想多眯一会儿,可农活不等人啊,多日的劳作,已经让他身心疲惫,空手走路都腰酸腿疼的,何况一担水压在他还稚嫩的肩上,是何等的痛苦啊。
一次,他趿拉着拖鞋去担水,半路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腿一软,一个踉跄摔了个嘴啃泥。嘴里尽是草皮、碎泥,膝盖也火辣辣地疼。他爬起来,呸呸吐了两口,又拍打去身上的灰土。他却暗自庆幸,这是草地不是水泥地,否则非要磕掉两颗门牙了。还庆幸四周没人看见,要不多么丢脸啊。自尊心极强的他,不想有人笑他只是个不会干农活的书呆子。于是,他不顾伤痛,赶紧拾起扁担水桶又折身回去担水。
有时他还在梦中,耳朵里会传来咚咚的脚步声,那声音缓慢、沉闷,地皮子仿佛也在震动——他年迈的父亲担水回来了。
他知道,父亲更劳累,但是为让儿子多睡一会儿,他出工前会把水缸喂饱了。宽厚朴实的父亲啊,为这个家承担了太多,就像一头不言不语却勤谨努力的老黄牛。
这个时候,他往往非常惭愧,为此他不再恋床,每天尽量让自己早点醒来,好为一天天老去的父亲分担些劳累。
到了傍晚,夕阳坠入山谷。在地里劳作了一天,每个人全身没有一根干纱——早被汗水浸透了。他年纪小,更是累得浑身瘫软,恨不得直接倒在竹床上。可一旦发现水缸空空如也,老父亲不等他起身,二话不说,拖着沉重的双腿,一摇一晃,便去担水了。望着父亲的背影,他感觉辛苦的岁月幽深而阔大,就像那口大水缸似的,总也没有填满的日子。
多年后,村子成了城中村,吃上了自来水,那两口水井也永远闭上了眼睛。曾经饱受担水之苦的少年,如今已人到中年。可有时候,他又非常想让自己的子女,也去品尝下担水的滋味,因为他觉得,担水的日子虽苦,却能让人感悟到很多人生真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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