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杨立新
小时候,我家在豫西地区一个偏僻的山村,村里几十户人家,四百多口人,住得七零八落。有的在东沟,有的在西沟,也有的在下沟、土门沟、小寨坡等,从地名上就能够感觉到溪流、山坡、沟壑的纵横交错。我们村叫浆纺院,我家位于村中部。
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村里家家养有狗,都是本地狗,品种不算名贵。但在我看来,它们就是“精灵”。
我七岁时,家里养着一只黑狗,它下了三只狗仔,可能因为生活困难吧,只存活了一只。这只小狗两个月大的时候,黑母狗不知何故死去了,死的时候骨瘦如柴。小狗依偎在死去的母狗身边,不停地唧唧叫唤,满眼泪花。
我母亲也不停地叹息,想移开小狗,好把母狗埋了,小狗就是不肯,越发凄厉地抽泣。这种情况一直持续了两天,小狗没吃一点儿东西,没喝一滴水。母亲最后不得已把小狗抱开送到了亲戚家,才把母狗埋了……
过了半月左右,我太想念小狗了,就把小狗抱了回来。这只小狗太可爱了,我们天天形影不离。慢慢地它长大了,跟我赛跑,跟我游戏。我俩一起去割草,一起去溜红薯,一起去拾麦穗,沟沟坡坡,遍布我们的身影。
那年冬季,小狗莫名其妙就沉默起来,静静趴在院子的一角,不吃也不喝,看起来很没精神。
我放学就抱住它,把我每天也不能紧饱吃的红薯面窝窝头嚼碎了,喂到小狗嘴里,可它只是吃那么一点点。又过了三天,小狗再也吃不下任何东西了。我干脆不去上学,在家陪着小狗。第二天,母亲发现我逃学,气坏了,就严厉地训斥我,把我赶到了学校。我根本无心听课,一上午坐立不安,盼着放学,盼着回家。好容易放学,小狗却不见了,急得我失声痛哭。
母亲说,大娘家的小猪死了,大娘抱着小猪哭了一晌午,那是因为猪能卖钱。我哭个啥劲儿?还让我别哭了,她把小狗送出去治病了。又过了几天,小狗真的回来了,但看起来很虚弱。但真相是,母亲怕小狗影响我学习藏了起来,她在偷偷照顾。
我问母亲,狗咋好了?母亲说:狗命大得很,不会轻易死的,它要经历翻肠子的阶段。
原来,狗要平安长大,要经历翻肠子的痛苦,就像凤凰涅槃、老鹰换喙。经历磨难之后,小狗变了,它的皮毛由原先的黄色变得金黄发亮,性格也变得沉稳。见到任何动物,不再去追逐戏耍;见到生人,都要哐哐乱吠。
小狗天天送我上学,然后就在学校门口附近玩耍,等我放学。我刚出校门,它就跑过来,围着我亲啊亲啊,然后我俩一起回家——这成了我们每日生活的必须。晚上,小狗卧在门口。时不时几声吠叫,像是打更,也像在轰赶着什么东西。每当我家的狗一叫,村里其他的狗也跟着叫,谁也不知道它们为什么叫。
我们村,当时有五六十只狗吧,一般都没有专门的名字。我们家的狗,我习惯性地叫它“嗷嗷汪汪”或者“嗷汪”。
村里的人,都喜欢嗷汪,因为它从来不对村里人狂吠。大人们说嗷汪是我们村的狗王,它只撕咬外来猖狂的狗或野生动物,而本村的动物它会保护。它也不欺生,如流浪到我们村逃荒要饭的生人它也不咬,反而会跑回家里,汪汪叫几声,仿佛在告诉我们,有亲戚上门了。这时,母亲就会拿一些吃的出去,嗷汪就摇着尾巴,一副高兴的样子。
从外表看,嗷汪在一干狗中最为漂亮、英武,就像一头威武的雄狮。
有一次,我去十几里外的姑姑家,爬山、越岭、翻沟,要经过好几个村子。如果没有大人跟着,村里的狗就会拦住去路,又追又叫,让人不敢通过。可我有嗷汪跟着,不怕。
果不其然,走到土门沟村时,几只狗狂吠着拦住了去路。我倒退几步,站在路边,想僵持一会儿,看看有没有狗主人出来招呼下。谁知道嗷汪直接朝着领头的那只黑狗冲了过去,一下就把对方撞翻在地。还不罢休,紧跟着一个跳跃,朝另一只大黄狗咬去。大黄狗还没反应过来,耳朵就被撕开了一道口子。其他几只狗见状,转头四散开去。大黑狗、大黄狗被吓坏了,一步步往后退,一直退到一家大门口。大门关着,只好夹着尾巴、靠着门板跟嗷汪对峙。嗷汪不再理会它们,淡定地回到我身边,摇头摆尾哼哼几声,好像说,不怕,走。我跟着嗷汪,过了土门沟村,那几只狗默默地目送我们出村。
后来,到附近亲戚家送个信、通个话,都由我和嗷汪完成,而不用大人陪着。一路上,再没有遇到过拦路的狗,有些狗居然和嗷汪成了朋友。
有一次,我去姑姑家,由于贪玩,回家时太阳眼看就要落山。等我走到小寨坡时,天已经黑了。月光朦朦胧胧的,路旁荒地不远处又添了一座新坟,坟上的花圈在冷风的吹拂下,不停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像是有人在哭。老坟地里磷火点点闪烁,像是鬼怪的眼睛。又想起大人们平日讲的那些鬼怪故事,不由得我后背发凉,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我犹豫着,不敢往前走,正想着要不要返回姑姑家,嗷汪出现了!我的胆气一下子就回来了。我叫了声“嗷汪”,嗷汪立刻跑到我身边,向我摇瑶摇尾巴,然后就狂吠着向坟地冲去,它在坟地上转了一圈,又回到我身边,仰着头,像是在告诉我别怕。嗷汪如此重复了两次,我的心情才渐渐平静下来。从此只要有嗷汪在,晚上走再远的夜路,我也不再害怕了。
嗷汪还是救人性命的英雄。那年夏天,一个中午,我们叔伯兄弟在村中池塘里玩水。我刚学会游泳,从池塘这边游到那边,已经是体力和技术的极限。两个弟弟都不会游泳,只能在浅水区玩。那会儿,我在池塘的北边,弟弟们在南边,不知怎的,两个弟弟滑到了池塘深处。
水淹没了他们,他们在水里拼命挣扎,头时隐时现,胳膊乱扒乱抓。嗷汪在岸上急得狂吠乱叫,来回蹿动。我顿时也慌了,赶紧朝弟弟们落水的方向游。我才游到池塘中央,我们村的憨厚哥从南边跑了过来,他连衣服都没脱,扑通一声跳进池塘,一手抓住一个,把两个弟弟拉上了岸。
后来才知道,憨厚哥担水路过池塘,刚过去不久,就听到嗷汪撕心裂肺在狂叫,他一回头,嗷汪已经跑了过来,拱咬着自己的衣襟。他心下一动,扭头发现了险情,不由分说,扔下扁担就跑过来救人。
憨厚哥说,要不是嗷汪,他就走远了,是嗷汪救了他俩,不,是我们仨。因为凭我的水性,不是找死吗?这样看来,我还不如嗷汪聪明啊。
有年冬天,我们村经常出现鸡被咬死或丢失的现象,人们都非常疑惑。那些日子,嗷汪不再陪我上学,而是在村子里转来转去,与其他狗频繁接触,到了晚上,嗷汪也与平日不太一样。
就这样过了几天,一个早上,村里的三只狗和嘴里叼着一只东西的嗷汪从东沟方向跑了回来。当时,玉春叔、金良叔和建帮哥等人也看到了。玉春叔走近一看,兴奋地说:黄鼠狼,黄鼠狼!从此,村里的鸡子都安全了。
不知不觉,我上五年级了,嗷汪更加健壮和威武。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母亲带我和弟弟要去县城里和父亲一起生活。我们兴高采烈,准备了好几天,嗷汪也很高兴,好像它也知道城里生活好似的。当时交通条件差,家到县城大约二十多公里,也不通公交车。本家一个人用马车送我们到了县城,嗷汪也欢天喜地地跟着我们。
才去的那几天,家里不断来人,都是父亲的单位同事或朋友。我和嗷汪都不认识他们,就悄悄地躲在一边听他们说话。一个下午,家里又来了两个人,他们说,城里不能养狗,得把狗卖给经营处等等的话,还说明天来拉狗。
嗷汪许是察觉到了异常,从那一刻开始变得紧张不安。
第二天上午,家来了四个人,其中就有昨天那两个不速之客。他们带着绳子和电棒子。他们坐下后,父亲开始找嗷汪,门口院子找了个遍,还是没找到。问我,嗷汪去哪了?我说不知道。
突然,一个人说,它在床底下!父亲掀开床单一看,嗷汪果然在床下,叫它出来,它就是不出来,用白馒头引诱它,它还是不出来,嘴里不断发出唧唧的呜咽声,眼泪还不停地往外流。
我也哭了,便央求父亲,不要卖掉嗷汪。我母亲也说:不卖了,真不行送到寿家(我大舅家)吧。嗷汪和我的眼泪,终于感动了那些人。但从此以后,我很少见到我的嗷汪了。
我想念嗷汪,多次在梦里和它见面、玩耍,一如从前。
一个月后,我中午放学回家的路上,我突然看见了嗷汪。它一下子扑到我身上,又舔又叫,我俩亲热了好一会儿。最后,我要领它回家,可它就是不动。没有办法,我边走边回头,嗷汪眼里尽是无奈和不舍。到家后,我赶紧问:嗷汪回来没?母亲笑着说:没有啊。父亲大声斥责我:你做啥青天白日梦呢?
我原来以为,只有我在思念嗷汪,谁知嗷汪也在想我。它在半道上等着我,就是想见见我。可它不愿意跟我回家,回到我县城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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