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杨永磊
我从小就没有过生日的习惯,一个人在外求学后也没给自己过过一个生日。小时候,一天中午,等我放学到家,母亲对毫无防备的我说,今天是你生日,但也只是吃个鸡蛋、吃碗面而已。
不光是我,父母也没有过生日的意识。尤其是父亲,生日过去几天了才说,面对我们的惋惜,父亲说过什么生日啊。年复一年,父母的生日就这样一次次错过,以至于我都记不清了。
越长大,越不想过生日,因为每过一个生日,就长大一岁,也就变老一岁,而我不想长大,更不想变老。我很小就意识到,有两件事情是极其残酷且无法改变的,那就是衰老和死亡,帝王将相到凡夫俗子,任谁都无法改变。所以古今中外的神话传说和文学作品,才会有那么多长生不老和返老还童的故事。我虽然喜欢看《西游记》,但却从来不相信长生不老这回事。
老家倒是有几个长寿老人。
留根伯,九十三岁了,走路还不用拐杖,耳聪目明,喜欢吃肉饺子,有事没事到集上割二斤肉,回家自己包饺子。
更须伯的老父亲,须发皆白,越老越像活神仙。一年四季,一身对襟衣裳,深陷的脸颊总是微笑着,颇有仙风道骨的气韵。
我外公的母亲,也就是我的老外婆。老人家慈眉善目,行坐都端端正正的。九十多岁时,脑子还一点儿也不糊涂。小学时,我每次去,老外婆必定把我揽在怀里,一下一下摩挲着我的圆脑袋。
再高寿,也有离去的一天。留根伯活了九十五,在生命的最后两年,身体说垮就垮了。更须伯的老父亲活了九十六岁,无疾而终,在睡梦中安详离世。老外婆活了九十八岁,离去的时候也很平静。
这几位长辈,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一个人无论活多大岁数,终究也要离开这个世界。一位朋友曾说,她大概七八岁的时候就知道了人一定是要死的,因此她难过了一天,捂着被子哭,我当时也体会到了一点儿。
但真正感受到死亡的残酷,是我十一二岁的时候。当时,三爷病得很重了。他没有成家,跟着我家过。在生命的最后几天,三爷完全不能进食,大小便失禁,喉咙眼里积满了痰。他想说话,但只能发出呜呜的杂音,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父母在一旁垂泪,我哭着握住三爷的手。三爷死死盯着我,拼命抓着我的手,可三爷的手已经没有一点儿力气和弹性了。
此时,人们反复说着三爷年轻时候的风光,说他别提有多英俊和潇洒,电影明星一般,头发梳得油亮,一身板正的中山装,走路带风,每次回家从不多待,在祖宗牌位前站一会儿,喝口水,在桌子上放下几块银元就走,只顾一心在外奔忙。
我在家人的讲述中,想象着三爷年轻时的模样,可看着病榻上奄奄一息的三爷,第一次感受到死亡的残酷。我体会到万念俱灰和回天无力的无助与痛苦。三爷去世后,我很长一段时间沉浸在悲伤和忧郁中。
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我突然想当一名作家,我认为只有这样,才能把自己内心的想法表达出来,并让很多人知道——这真是一件特别幸福又特别厉害的事情。
于是,我在闲暇之余,都恨不得思接千载、神游万里,与古往今来的那些大作家对话,想象他们的世界。潜意识里,我发现时空是那么的浩瀚无垠,而人类又是那么渺小苍白,我努力学习,让每一天的光阴都踏踏实实的,我天真地以为,也许这样,就能阻止时间的脚步,让它慢下来。
只要我在家,父母对我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乖娃,赶紧出去玩吧,让眼睛歇歇,再看书真成书呆子了,以后连媳妇都找不来。我充耳不闻,依然手不释卷,让时间在玩耍中溜走,我觉得是极大的浪费。
思来想去,我感觉只有写作,才能给茫茫岁月留下印记。这样的想法,贯穿了我整个的中学时代。那时候,我以为自己洞悉了时间和生命的最大秘密,我感觉自己非常了不起,但当读到冯骥才先生的《夕阳照进书房》,才发现自己是那么可笑。
先生在文章中说:“怎样的事物才能真正地永存?阿房宫和华清池都已片瓦不留,李杜的名句和老庄的格言却一字不误地镌刻在每个华人的心里。世上绵延最久的还是非物质的——思想与精神。能够准确地记忆思想的只有文字。所以说,文字是我们的生命。”读到这一段的时候,我简直想跳起来,仿佛在茫茫人海找到了知音,在漆黑的大海找了航灯。
很快我发现了自己这种想法的幼稚和局限性,因为老师给我们讲述了人生的“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我发现自己想通过著书立说的方法来过完一生的根本目的是想追求“不朽”,即所谓的生命的意义。让生命有意义有很多种方式,著书立说或者说“立言”只是其中的一种。而且著书立说从根本上来说是不能留住时间的,时间照样会在著书立说的过程中悄悄地、坚定地溜走。任何想让时间停住或者变慢的做法都无异于抽刀断水,注定是徒劳的,好比河流只会永远向前,即使在河流上修筑一座堤坝,河水也会改道或者漫过堤坝继续向前流去。
周涛先生在《捉不住的鼬鼠——时间片论》中曾对时间有过精彩的论述:“我一出世就沉没在时间里了,时间如水我如鱼。那是烟、雾、空气的包围,浑然不觉,如影相随。我几乎不能明确,是我拥有了它还是我正被它裹挟……有位诗人曾经妄图正视它,结果那位诗人哭了。他突然发现了一种强大力量的隔离,感到面对着一圈无形的墙壁无法穿越的痛苦。”饶是如此,我仍然想用具体的行为和事物去标记时间、度量时间,把时间打上自己特有的色彩和印记。记日记就是一种方式,尽管我知道这是自欺欺人,但我仍然乐此不疲。翻阅之前的日记,时光像会倒流,过去的日子仿佛重新过了一遍。我在小学的时候零星记过几年日记,上高中后开始一天不落地写日记,每天的心情,做了什么,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都记得很详细,一天的日记往往有好几百字,相当于一篇小作文,这个习惯一直保持到上大学。
想方设法增加生命的长度,也是对抗时间的一种方法——时间顶多能对抗,永远无法阻挡。但这种想法很容易让自己变成一个生命至上主义者。于是你的绝大部分时间和精力都用在如何增加生命的长度上,到头来会发现,你除了让自己的生命长度增加了一点之外,几乎什么都没做。几年前我不明白这个道理。我生活的全部目的都在如何让自己保持最大程度的健康上,从而最大可能地增加生命的长度。我不抽烟,不喝酒,不吃油炸食品,不喝碳酸饮料,少熬夜,不动怒,每天运动,营养均衡,连大声说话都不敢——怕对心脑血管不好。时间一长,我发现自己正朝着神经质的方向一路狂奔。我有一万个“不敢”,没有一个“敢”,我变得像老鼠一样畏首畏尾。
当然,适度的“生命至上”还是有好处的,至少可以增加生命的长度,让自己多看一些风景,也就是说,多占有一些时间。占有的时间太少,无论如何是不成功,不圆满的。况且,不同的年岁有不同的眼界,可以看到人生不同的风景。追忆往昔,觉得很多时候的自己可爱又可笑。15 岁的少年,热衷于立志,“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水击三千里”,经常想象自己眼前有千军万马在征战杀伐,而自己傲视群雄,睥睨天下。读大学后,开始做人生规划,豪言要在25 岁取得怎样的成就,30 岁达到什么样的高度。转眼间自己的25 岁到了,才发现几乎什么都没做,人生的四分之一就过去了,顿时有一种“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的感慨。想着自己接下来的几个四分之一也必然会不紧不慢地流走,不以自己的意志为转移,不禁悲从中来。
无论怎样打量时间,岁月毕竟不饶人。我第一次发现自己头上白发越来越多是在2017 年,当时我29 岁。过年回家,父母见到我,惊呼:你头上怎么这么多白发?上次回来的时候还没这么多!我说没办法,上夜班上的,年纪也越来越大了。母亲给我拔了几根,看到白发太多,索性不再拔了。而我每次回家,都会看到父母比之前老了一些,脸上的皱纹越来越深,一言一行都透着老态。父亲比我大30 岁,母亲比我大26 岁,记得四五岁的时候父亲见到一棵树,纵身跃,就能摘下一片树叶。那时候父亲真年轻呀,身轻如燕,又孔武有力。想到这些,心里面的苍凉感无以名状。
真正的焦虑出现在2018 年,那一年,我突然发现自己已经三十岁了。三十而立,可我既未成家,也未立业,自己钟爱的写作事业也毫无起色,眼看着同龄人一个个发表了大量的好作品,心中的焦虑愈演愈烈。
白头发之外,我发现自己的额头开始出现细密的皱纹。在灯光下看不清,但在阳光下很明显。日常照镜子,或者走在路上,打量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发现自己跟他们确实不一样了。他们青春洋溢、朝气蓬勃,活力满满,在我眼中甚至带着一股稚气。而自己身上的赘肉越来越多,不努力锻炼根本减不掉。每年体检的时候,总有几项指标不正常,尽管自己已经很努力地控制饮食,并尽量保持规律作息。从2017 年体检的时候,医生说我有脂肪肝,以后每年都会说:小伙子,年龄越来越大了,饮食要越来越清淡啊!
35 岁又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年龄,可以说是人生上的一个分水岭,狭义上的青年与中年的分界线。而我明年就35岁了。很多的大人物都是35 岁之前就取得了辉煌的成就,奠定了一生事业的基础:巴金写出“激流三部曲”的第一部《家》的时候,才27 岁;杨振宁获得诺贝尔物理学奖的时候35 岁;李政道更年轻,与杨振宁一起获奖时,才31 岁。看看自己,想想他们,心中常常会涌起无力感。但无力过后,又激发起无限的奋起直追的勇毅。
胡安·鲁尔福说过一句让我印象很深刻的话:“夹在一大群人中间赶路,我从没感觉到生命流动得这样慢,人生是如此残酷;我们就像一大团层叠在烈日下的虫子,在这尘烟中扭动着身躯。这尘烟把我们所有人困在同一条道上,胁迫着我们前行。”我们每个人都处在时间和历史的尘烟中,处在芸芸众生中,无法挣脱。即使到了外太空,仍然处在时间和历史的裹挟之下,就算这样,我们也不能停下追逐理想、信任的脚步,唯有如此,人生才有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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