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期刊杂志

刈麦过往

时间:2024-05-04

春宁,本名刘春宁,曾在《小说月报》《奔流》《延安文学》《解放军文艺》《人民日报》《解放军报》等发表作品400多篇(首),多次获奖。

布谷声声,如时敲响节气的鼓点。过了谷雨,很快就是立夏,一天天小满就近了。

“立夏不下,高挂犁耙;小满不满,芒种不管”。立夏前后,麦子分蘖,起身拔节,正是需要雨水的时候,如果天不落雨,长势必受影响,同时天旱缺墒,秋作物无法下种,就只好高挂犁耙,无需耕作了。小满时正值麦子扬花灌浆,是保证籽粒饱满的冲刺阶段,对夏季收成至关紧要,如果这时麦子灌浆不充分,就会功败垂成,到了芒种时就只能空自慨叹,撒手不管,不能指望有什么好收成了。

小满临近,洁白素净的麦花便含笑退隐,碧绿的麦尖上开始泛起清浅的月黄,绿油油的麦田表面渐渐涨起一层虚浅的明艳,黄得越来越有光泽和气势,一天天厚实起来。塬上的“收麦天”在阵阵暖风中悄然到来。

这个时候的风是有色有味有温度有劲道的。由远而近的风,推送着潮汐起伏的麦浪,远处看是橙黄浑浊的涌流,到近处却是翠绿逼人的海潮,清淡的麦香扑脸冲鼻,让你听得见麦仁灌浆的急迫和紧促。当然,这个时候的风暖热熏人,有一股不依不饶的蛮力,迎面吹来,会使你有呼吸困难的憋闷,那股柔韧坚强的温热带着封堵你口鼻的野心,使你不由自主要张大口,意欲痛快酣畅呼吸这带着淡雅麦香的暖风,接纳这恣意行走在塬的田野、传递丰收讯息的信使。

风任性但不轻狂。在它的抚慰助力下,麦子在做着最后的冲刺,一天一个样子,绿色从麦稍上一点点向下退却,麦穗慢慢地沉重起来、鼓胀起来,颗粒饱满如即将临产的孕妇。

这时的雨是少不了的,经过几场雨水的沐浴浇灌、鼓劲加油,小麦生长得咄咄逼人、蛮不讲理,麦芒坚挺如刺、壮美有力,麦穗在黄灿灿的油亮中透着一絲沉稳的翠丽。

人在雨后的清凉中也精神抖擞、神清气爽,行走在乡间小道、麦垄地头,空气中弥漫着沁人心脾的麦香,每一步都充满着坚定、喜悦和向往。

“麦梢黄,女看娘,嫂子争着要吃糖。”麦黄前后,我们塬上有个特殊的礼节叫“瞧夏”,就是嫁出门的姑娘要置备礼品,挈夫将子回娘家问候夏安。尤其对当年刚出嫁的姑娘,这是个非常隆重的礼节,娘家没出五服的家家户户都要走到、问候周全。一来夏收对乡亲们来说,是一年中最辛劳、最重要的季候,忙起来就陀螺一般没有半点空闲,要趁麦黄时节回娘家问候安康,看夏收还缺什么短什么,力所能及做点贡献。我们常说,女孩是父母的“小棉袄”,夏天“瞧夏”与春节回娘家是同样的义理,一冬一夏、一热一冷,一样的亲情,一样的孝道。二来对看天吃饭的塬上人来说,“瞧夏”的礼仪充分体现着对“夏收”的重视,对上苍赐予丰收年景的虔诚敬拜。“瞧夏”,是探望长辈,践行孝悌,更是敬重上苍眷顾,感恩祖宗护佑。

以前塬上人常讲“青黄不接”,说的就是这个时候。冬储的粮食已经吃完,而麦子还处于青中带黄、没有成熟的阶段。陈粮断炊而新粮又接济不上,这个时候就产生了一种美食:碾馔,就是麦子灌浆而还没有完全饱满,便将带青的麦粒搓下来,在石磨上磨一遍,因麦浆尚没长实,麦子黏度大,磨下来的是如同纳鞋底绳子一样的条状,有点像细一号的新疆拉条子,蒸、炒或用蒜泥拌等,都是非常难得的美味。乡亲们用“馔”字来命名,体现了它的美味、珍贵,更包含着对早食青麦的怜惜和抱憾,矛盾的心态背后是生存的煎熬和无助。现在的碾馔是知名小吃和网红美食,而以前却是乡亲们面临断炊、无粮果腹时的无奈之举。眼看就该籽粒饱满了却被迫杀青吃掉,在乡亲们看来是糟蹋粮食,是真正的作孽。

俗话说:“早修农具早打算,莫等麦熟打转转”。麦子在阳光雨露下茁壮成长,丰收在望,乡亲们心中充满欣喜也装满急迫。家家户户都在时令律动中开始糙场补簸箕、淘粮备口食、赶集买农具等,紧张有序地准备迎接夏收。

俭省惯了的塬上人把沉睡着的旧农具翻腾出来左敲右打,认真捯饬整理一番。用顺手的旧农具远比新买的好使,木杈、木锨等经历过无数粮食磨砺和汗水浸润,溜光滑亮,尤其是经常手握的地方已经包浆,如时常盘玩把弄的玉石晶莹剔透,木质纹理泛着坚韧柔和的光泽,握在手上如故人重逢,是一种久违的亲切和熟稔。把镰、杈、锨、扫把、簸箕等都一一看过试过,还缺什么,就要抓紧去赶集赶会购置。

“小满会”是夏收前最大的一个集会,塬上塬下方圆几十里的乡亲,都会在这一天自觉汇聚集中,置办夏收所缺的种种。集会上凡家常所需的物件,几乎应有尽有,当然,一街两行卖得最多的还是琳琅满目的夏收农具,桑杈、木锨、扫把、镰刀,还有套牛、拉辕的绳索等。看中了哪件农具,乡亲们会用拿手的姿势反复比画,看是否顺当合手,投入而忘情。挑的人左比右试,卖的人不烦其烦,都明白一件合心合意的农具在夏收中有多么重要。挑到了称心如意的农具,粗糙憨厚的脸上就会露出淳朴满足的欣慰,像战士得到锋利可意的武器,掩饰不住的喜悦情不自禁地溢于言表。

在乡亲们紧着赶着迎接夏收的奔忙中,麦子被太阳和地气催促着一天天走向成熟。昨天还略微挂黄,一夜热风就熟透了。早上看还挂着一抹青绿,经过一个阳光强烈的晌午,叶子就由昂扬向上转向无精打采,麦稍上泛出一段成熟的莹白,如果不及时收割,麦穗很快就会勾头脱落。

夏季天亮得早,但赶不上乡亲们下地早。通常天不亮就开镰了,要趁天气凉爽出活,尽可能多割一点,否则等太阳出来暑气蒸腾,汗落如雨,人受罪不说,割麦的效率会深受影响。

灰苍苍的田地里,听得见的是镰刀划过麦棵的唰唰声,紧张、清脆而有节律,不时听到一两句交谈,简短、果决而紧凑,贼撵似的。金黄的麦地仿佛一片海,人们都是小而灵动的鱼,在金色的海洋里使劲前游。偶尔直起腰逡巡四周,麦田里人影绰绰,都弯着腰,你追我赶地挥舞着镰刀,生怕落后了会挨罚似的,谁也顾不上说话。当遥远的天际露出熹微的光,麦地里一捆捆的麦个子已顺着麦垄排起长长的队伍。

转眼工夫,太阳就会从远方的麦田里探出晚起的红脸,一副羞臊难当的样子。温度很快蹿升上来,四周的空气燥热沉闷,有一种凝滞黏稠的压抑,仿佛附近有一炉火在炙烤。

头顶上白花花的太阳烤着,脚下溽湿的地气从刚刚割倒的麦茬中向上蒸蔚,整个人便如在蒸笼之中。一直弯着的腰像折了一般,实在忍不住时才手扶膝盖,慢慢直起缓解片刻,但直起了就再也不愿弯下去,腰痛得像随时都会折断的一段麻秆,心里却不敢有丝毫的怠慢,大家比赛似的,弓下腰继续往前赶。因为前晌割完这块地,后晌还要赶到另一块地去。“秋熟一时,麦熟一晌。”阳坡,平地,阴坡,一块块麦子你争我赶次第成熟,耽误半天工夫,一块地的麦子可能就炸在地里了,一年的汗水心血就会付之东流。“火麦连天”“龙口夺食”是对夏忙恰切的描述,而没有丝毫夸张和修饰的成分。

抬头伸腰的工夫,用手捶几下酸痛的腰眼,迅速将快要折断的腰身朝一垄垄的麦子深深弯下去。一手将麦子一把一把揽过来,一手挥动磨得雪亮锋利的镰刀,抡开胳膊,顺着麦垄、齐着地皮,唰唰地划着流畅的弧线,身后麦子一扑一扑地倒下。麦子成熟后,针状的麦芒硬挺锐利,割麦时不可避免会刺伤胳膊,尤其是小臂上一道一道的红印子,刺伤眼睛、划伤脸也是常事,又疼又痒,还不敢用手去擦拭,越擦越痛。不停流下的汗水,淌进眼里蜇得睁不开眼,浸到划伤的地方火辣辣的疼,真的是火急火燎而又无可奈何。

稍不留神被锋利的镰刀割破手或划伤脚面,天热血旺,殷红的血拱出来,如扑向新鲜桑叶的肥蚕。这时,首先看麦缝间有没有鲜嫩的刺蓟,如果有赶紧揪几片刺蓟嫩叶,用手揉碎,挤出绿汪汪的汁液糊在伤口处,很快就会止血结痂。一时没有刺蓟的,就抓一把土敷上去,用力按压一会儿,待血不再淌了,再伏下身子挥舞镰刀,追回耽误的进度,不敢有丁点的松懈。

割麦是很有技巧的,会割的不仅速度快,而且割后的麦茬低而整齐,麦个子摆放规整有序,还不伤镰刀,一天只磨一次镰就绰绰有余。不会割的,总是落在别人后面,留下的麦茬还高矮不齐,麦个了放置也混乱,给装车运回带来不小的麻烦,镰刀还容易卷刃,割一会儿就钝得不吃麦,要在磨石上打磨一次,甚至还会不时割伤自己。

割麦时也有快乐的事情,那就是撵兔。正在专心致志地割麦,前面的麦垄间突然跃出一只野兔,或忽然听到“兔子,兔子——”的喊声,马上便有人响应“撵兔了——撵兔了——”,田间刹那一片欢腾,这边撵,那边堵,忙碌紧张的劳动场景一下子切换成热闹轻松的娱乐盛宴。兔子跑到哪里,那里便是一片欢呼和围堵,整块麦田如同西班牙的斗兽场,舍命逃窜的兔子就是场中万众瞩目的斗牛。如果谁家的狗也在地里,那将更加热闹,土狗与野兔是先天的仇敌和搭档,发现兔子的瞬间狗如离弦之箭一跃而出,穷追不舍,一会儿工夫就叼着兔子志得意满地返回。塬上人形容一个人跑得急、跑得快时,常说像“狗撵兔”一样,其敏捷迅速可见一斑。

割麦时偶尔还会在麥垄间发现小的桃树、杏树等,惹得小朋友们爱心大发,兴高采烈,小心翼翼地挖出来,在根部捂上一团泥土,回家后移栽到自家院子一角,细心呵护成长,几年后就能开花挂果。

把麦子割倒只是完成了收麦的第一步,从地里运到麦场也是个汗浸泪淌的艰难过程。

刚割了麦的田地虚泡松软,为了少拉一趟,拉麦的架子车通常装得满满当当、实实在在,用塬上话讲,要装得“鼓尖尖”的,小山一般。为防止装不实落,中途下滑倾翻,要用一根碗口粗的木杆压着,塬上人叫“压杆”。车装太高,人的胳膊够不着,都是用杈挑起来,一杈一杈往车上挑,一茬一茬整整齐齐压茬码好,然后用压杆压紧、绳子“刹”牢。

装好的一车麦子拉起来十分沉重,小半个车轱辘都在麦田里陷着往前走,举步维艰,一个人驾辕,一个人从车帮拴根绳子在前面拉,后面几个人用力推,有牲口的还要套上牲口拉。在麦地里走艰难但平稳,要过田埂、路口或上下坡,就愈加困难,如果有路人经过,通常会互相搭把手,帮着推一把、扶一下。

那时塬上全是坑洼不平的土路,假如装车技术不过关,路上三摇两晃,不是麦溜,就是车翻。只要有麦子溜下来,压茬齐整的麦车便偏重走型,稍严重点的整车麦子都需扒下重装,来回一折腾,麦子脱落造成浪费不说,人要付出双倍的汗水,更加苦不堪言。

辛辛苦苦割半天麦子,往回拉时正是又饥又渴又困又乏的时候。这时你会发现饥饿是有重量的,压得全身像灌了铅一样,恨不得就地躺下,一步路都不愿行走;饥饿是有体积的,从体内挤走所在的力气,每块肌肉都虚无空乏、困倦无力,每一脚都像踩在棉花上,走得一点不真实、不硬朗;饥饿是有韧性的,牢牢主宰着意识和身体,挥不走赶不去,那种干渴让你想放弃眼下的一切,跳进井中喝个饱。并且你会发现,饥与渴并不是并列前行,而是区分先后的,在又饥又渴的情况下,你首先需要的是喝而不是吃,水才是生命的真正主宰。

这还是在平地收麦,如果是在坡地,车子到不了,那就只好人背肩挑,自然更加麻烦和辛劳。尤其是背麦子,麦芒扎得人浑身痛痒,燥热难耐,还不敢有丝毫懈怠大意,麦子稍不小心就出溜滑落下来,要放下来重新认真装载,不仅苦累难当,关键怕放下后再也扛不起来,全身困乏得一丁点力气都攒不到一块儿,那时呀!真的是累到了怀疑人生。

辛辛苦苦将麦子运到麦场,男人们卸车收拾或再到地里去拉下一趟,女人们回家做饭,等这块地的麦子全部运回,赶紧吃了饭再赶赴下一块地收割。

割麦是塬上夏收中最紧要的环节,是夏收交响曲中最高潮的乐章。

等手忙脚乱将麦子收到场里,晒场、碾场、扬场等一连贯的活计,哪一个也不敢疏忽大意,哪一个都是脱皮掉肉的节奏。那时塬上没有收割机、脱粒机等机械,所有环节都是纯手工作业,哪个环节到不了,丰收都会大打折扣,一年的汗水无故白流。

“芒种前后麦上场,男女老少昼夜忙。”上了场的麦子要及时曝晒,成堆捂着容易发霉出毛。把麦子摊在场里晒时,需用杈将麦子架起来,让阳光透过麦秆的间隙把每棵麦都照应到,害怕晒不通透,晒个把时辰要翻一次场,依次用杈将底层的翻上来架好,轮流接收阳光的热切抚慰。

正午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也是碾场的绝佳时机。牲口拉着石辘辘进场前,赶快拿杈将场上架着的麦子拍倒,防止扎牲口的腿或拥堵鼓堆阻滞辘辘。碾场时,牲口拉的辘辘后面还要带一个“石落子”,前面碾实落的麦子,又通过石落子的摩擦翻起松散,适度起到了翻场的作用。

大人们左手牵着牲口的缰绳,右手举一把长鞭,看似优哉游哉,实际收放有度、进退有据,从场的一边进,一点一点往里吃,那边则从场的中间过,一步一步往外放,碾得均匀适度,不留下任何一个死角空档,也不过度重复碾压一个地方。

一边调度着牲口的方向和速度,一边不时在空中甩出个响鞭,或清亮脆响,或高亢委婉,或低沉悠扬,老把式们的甩鞭技能也是碾场时的一个亮点。有的叭叭连甩几鞭,传出的却是高低错落的不同音韵,表达着丰富而细腻的情感。这情感只有塬上人,只有对土地和庄稼有渊源和爱心的人,才能真正领悟和理解。响鞭过后,有围观赞叹的,有羡慕不已的,有模仿揣摩的,有低头沉思的,可能还有老相好在一边叹息哀怨的。他们甩的不是鞭,是人生的爱恨情仇和命运感喟,这一鞭甩出,可能就纾解了胸中块垒、释放了激情快意,可能就甩出了豪迈和自得,甩的是鞭子,而会听的人却能听出性格、情绪,听出心灵独白、人生感伤。

碾一轮后也要翻场。翻场的空档,牲口卸了套牵到树荫下喂点草料或饮点水,人也趁机到场边树下喝口水,吃点干粮,抽袋烟,议论一下今年的天气和收成,然后继续碾。

等麦棵渐渐变得轻盈柔软,麦秆被碾轧磨碎成了麦秸,麦粒完全脱落下来沉积在麦秸下面,这时就该进入起场的环节了。用杈把麦秸抖擞挑出,再用竹耙子搂去挑不净的长麦秸,剩下的便是混合着麦糠的麦子。抓一把试一下风向风力,在上风头推成堆,将麦场打扫干净,就该趁天早、有风开始扬场了。

和扬场相配套和呼应的就是掠场,这两项是整个麦收中技术含量最高的活计。扬场是一定要用木锨的,锋利的铁锨容易铲起场上泥土,弄坏麦场,同时铁锨沉重难以准确掂出麦子的分量,把不准出锨的方向,只有木锨才能得心应手。一锨下去铲起多少麦子,扬向什么方向,要扬多高,包括扬起后收锨时的力道、路径等都很有讲究,需要根据麦子的重量,准确判断出锨瞬间的风力、风向。铲起的麦子少了影响扬场的进度,多了风力不到吹不散,就会使麦子麦糠裹在一起。逆风斜向上抛去,稍有偏差,要么落到掠场人身上,麦子溅得五零四散;要么落在麦糠里,导致麦糠还要再扬一遍,费时费力。扬得太高了,风会把麦子吹进下游的麦糠,太低了同样会使麦子麦糠一股脑儿落下。另外,扬场时要伸开双臂,用力将锨送出,麦子离锨瞬间还要将锨的一角稍做倾斜,轻轻用力回带,将麦子挑开,以便风能将麦糠吹干净。如同演员演戏一样,一招一式都有内在的力道和套路,外行只能看个热闹,而内行却能看到隐于麦粒之下的点点滴滴的内功。

掠场看似简单,其实非常考驗功力,时机、力度必须恰到好处。拿一把扫把,站在上风头的正中,麦子落下后要马上用扫把将没有脱下麦壳的麦子、麦头,以及碎石土块等划拉到两边,只留下干干净净的麦子。掠场必须在两锨麦子落下的间隙进行,麦子正落下时不能掠,会将麦子带走;如果少掠一次,两锨麦压在一起,就会掠不干净。用力太大了同样会把麦子掠走,用力太小又掠不彻底,这些技巧力道真的是只可意会而不可言传,让你不能不想起解牛的鲍丁和欧阳修笔下卖油的老翁。

随着扬场的将麦子一锨锨抛起,风把麦糠吹在下风头成扇面落下,如同随风飘来的一场瑞雪,平平展展地躺着。麦粒成群结队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跳着激情的夏收圆舞曲,乖乖顺顺在上风头落下,发出哗哗的脆响,高高兴兴接受人们的检阅,那是最让乡亲们心醉的音乐。一会儿工夫就扬出一大堆麦子,像潮汐过后被海浪推起的沙堆,圆融恬静气韵饱满,夕阳打在麦堆上黄中带红,金色灿灿,让人怎么看怎么喜欢。

塬上人将碾场后带着麦壳的麦子叫“麦余子”,掠场时掠出来的主要就是麦余子。这些要等所有麦子都碾过后,将整个夏天的麦余子归拢起来,槌一槌,用簸箕收拾干净。槌出的麦子往往干瘪黑瘦,通常用于喂鸡养猪。

所有麦子碾完扬好,夏收任务就完成了八成,剩下的就是晒麦、祭垛等收尾工作了。

扬出的麦子用袋子装了,炫耀般志得意满地立在麦场,通过装袋的数量就可大致估摸出一年的产量,乡亲们便开始议论土地的肥壮瘠薄,雨水的旱涝丰润,以及各家男人的勤劳懒惰。

夏天太阳毒,一露脸就把积聚一晚上的潮气收干了。等麦场的湿气散尽,赶紧把麦子推开摊匀,大人们便去忙别的事情。小孩子坐在场边,照看着自家的麦子不让鸡啄猪拱,过一阵儿用搅耙搅一遍,使每一颗麦粒都与阳光亲密接触,得到充分曝晒。在照看好麦子的同时,几个小孩子聚在场边树荫下,打扑克、码竹竿、下丁字棋,或者在麦堆间捉迷藏,总之是闲不下来的。

塬上有杏,叫“麦熟杏”,顾名始义,就是在麦熟前后成熟的,大如鸡蛋,色如蛋黄,芳香扑鼻。那时农村许多交易不用现金,而是用粮食换,麦换杏便是夏季里的一道风景。忽然闻到顺风吹来的杏香,然后才听到“换杏了——”悠长低沉的吆喝。这时候看麦的孩子们是比较矛盾的,不经过父母同意用麦换杏肯定会挨批甚至挨打,但馋虫的诱惑远超过对挨批挨打的恐惧,于是几个小孩子便商量,每人拿点麦子出来合起来换,既保证都可以尝到杏鲜,又避免拿的麦子太多挨大人体罚。当然,大家通常是要统一思想的,谁都不能告诉父母,集体发誓“谁泄密谁是小狗”。

晚上潮气重,晒一天的麦子在太阳下山前就要收起来。为避免重复劳作,收起的麦子晚上就放在场里,这样每家就要有个男人睡在场里看麦。场里通风,不用担心蚊虫叮咬,劳累一天后身困体乏,浑身骨头如散架一般,怎么躺都是又酸又痛,感觉四肢无处安放,即便个别蚊咬虫叮也不会有感觉。随便拿块塑料布一铺,或就地取材在塑料布下垫点麦秸,拉一块后半夜盖身上防潮气的东西,在馥郁的麦香中躺下来,看着忽闪忽闪眨巴眼睛的满天星斗,与一同看场的说不上两句话,就扯起长长短短的呼噜睡着了。

看场时最怕晚上下雨。正睡得香,咔嚓一声炸雷,雨哗哗就下来了,人蹦起来先去把麦子捂盖妥当,再找人遮雨的地方,确实没办法,就淋着雨跑回家去住,无须担心场中的麦子会有人偷。都是乡里乡亲,不是极其特殊的情况,很少会丢失东西。这一点,塬上人一直坚信不疑,因此民风也一直淳朴。

有雷声报警还好,有时正睡着,沙沙的雨近似无声就来了,累了一天的人感觉迟钝,等迷迷糊糊癔症过来时,堆在场里的麦子已受到雨淋。没办法,只能等雨过天晴再仔细晾晒。麦子通常要连续经过三到四天大日头曝晒后,大人们拈几粒放嘴里一咬,“嘎蹦”脆响,说明麦子真正晒透了,才可放心收储入库。

麦子颗粒归仓了,人的口粮有了着落,接下来就要考慮牲口的口粮。塬上的牲口在天寒地冻的冬季和此年初春,全靠铡碎的麦秸养活。而夏季到来年春天,要将麦秸堆成垛,避免淋雨发霉,变了质走了味的麦秸,牲口老远就能闻出来,任你怎么吆喝驱使,它们都不会下嘴。

塬上把堆麦秸垛叫“祭垛”,一个“祭”字足见其隆重和礼仪。这是代表夏季麦收真正结束的重要仪式,是可以把心放进肚里,踏踏实实庆祝丰收的时候。在此之前,任何一点闪失都可能使到手的丰收功亏一篑,此时麦已晒干入库,秋也抢时种下,便可借堆垛之时大庆丰收,告慰上天眷顾和安抚一季的辛劳。

祭垛前还要将所有的麦秸“遛”一遍,这是整个夏天中碾的最后一场麦,是对整个夏收的总结。找个大晴天,将整个夏季的麦秸全部摊开曝晒,然后套上辘辘碾一遍。一来将麦秸进一步碾碎,碾软和,利于牲口食用;二来进一步清理可能漏网的麦粒,切实做到颗粒归仓,毕竟是汗水摔八瓣换来的粮食,一粒也舍不得浪费。这样碾过的麦秸,才能真正进入祭垛阶段。

祭垛时通常要蒸白面馍、炸油条,把家族中的男丁都请过来,先在麦场一角选好地势高而平坦、不影响秋季作物上场的位置,在地下铺一层麦糠防潮,然后一个大人拿杈站定中间位置,其余人员拿杈将麦秸往中间扔。这个时候一定是“扔”,因为扔才能使麦秸分散,并且,站在中间位置的人要准确地用杈将扔来的麦秸用力打散,塬上人叫“扩”,使其尽可能分散均匀。

就这样一杈一杈地扔,一杈一杈地扩,站在中间的人随着麦秸的累积,一点一点往上抬升,麦垛一步步长高雄壮。到一定程度时开始刷垛,根据麦秸的多少,确定好祭成后麦秸垛的形状和大小,用杈整齐地刷出麦秸垛的雏形和立面,然后继续往上扔,上面的继续扩,差不多时开始缓缓收拢,聚起尖顶,如同房屋的坡面。这个时候所有麦秸都已扔完,而整个麦秸垛也一定完整成型,如同高级的工匠盖房子,房子盖好时恰巧每块备料都派上了用场。等垛上的人沿着梯子下来,下面的人便用杈在祭好的麦秸垛上面均匀苫上一层麦糠,用于阻雨隔潮,然后就可以上泥了。

在麦秸垛的最顶端,要用长麦秸或者谷子秆抓个髻。麦秸垛长时间积压堆聚会生发热气,这个“髻”就是个类似烟囱样的出气孔,供汇聚上升的热气从这儿冒出,避免热气积聚发酵捂霉了麦秸。将高高隆起的“髻”留下,用繎子泥从顶部沿着抓髻的麦秸或谷杆往下泥,一圈一圈到达垛坡边缘,再适当向外苫出一个边儿,似屋檐一样供雨雪的水流顺畅淌下,不会淋湿渗进麦秸堆而沤烂了麦秸。

麦垛祭好后,所有参与祭垛的人要正儿八经坐下来大吃一顿,奢侈一点的还要喝点啤酒,有的还会放挂鞭炮庆贺,高高兴兴、热热闹闹,这一年一度的麦收就完全落幕了。

人们常说,过个夏天掉层皮,其实何止掉一层皮,一个夏天下来大人们是会脱几层皮的。小时候不理解,现在回想起来才能明白,那时候的夏收不脱几层皮是真的熬不过去。

“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夏收期间的农活是相互压茬交织的。一块地里的麦子割回来,摊场里晒着,赶紧要去另一块地里割,利用两块麦子成熟的间隔,抓紧碾一场麦,边割边碾边晒,人像不停运转的机器,一刻也不敢停下,稍一停顿一季的收成就可能泡汤。

收麦的同时还要操心种秋的事。塬上地薄,每一分地都要派上最大的用场,每年为了多收三五斗,付出命都值得。往往麦子刚割罢,甚至还没有割,就趁着墒情和时令往麦沟里点种玉米、豆子,待麦子割倒,秋苗已长出尺把高,一块地就能多收出一季的粮食。

麦收中的每一种活都是技术活,都需要俯身大地的悟性和人与庄稼之间无数回合的磨合,掌握农活技巧的过程,就是人与庄稼和土地亲近的过程,感情到位了,功夫到位了,付出的每一分心血土地都能够感知,庄稼都能够领悟,这时收成自然也就到位了,自己也就真正成了这块土地的主人,成了能够和土地、庄稼交流情感和思想的人,能够感悟生活、品味人生、呼应自然和觉悟生命真谛的人。

夏收的每一道程序都体现着人和自然的交融,每一粒麦子的成长,都和它们承受的阳光和雨水有关,和它们接受的耕作侍弄有关。其实人的成长也是一样,没有接受,没有对责任的承担,我们永远无法成长,永远无法给予别人养分。

1200多年前,白居易在任盩厔(今陕西省周至)县尉时写下了《观刈麦》,一千多年后再来品读,依然是那么生动真切,对夏收的艰辛描述是那么具体而到位,尤其是“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可以说是真实再现,毫不夸张。

现在塬上的夏收已高度简化和浓缩,一台联合收割机把割麦、拉麦、碾麦、扬麦、晒麦,以快进、压缩的方式一气呵成,一个麦季仅用个把星期的时间就足够了。

收割机像饿急了的猛兽,张着大口从田地的一头进去,狼吞虎咽地快速将麦穗连同一大截子麦秆吞下,麦子如泉水一样涌流而出,分装成袋,留下一排排麦秆如没娘的孩子般,站在广袤的田野任风吹雨打,或者被打成碎屑回归田野。

现代化毋庸置疑提高了农业效率,但也使农业生产变得单调枯燥,人与粮食之间植入了冰冷的机器,产生了坚硬的隔膜,从而断绝了血汗交流和情感融通,热爱劳动、爱惜粮食变得有点空乏而苍白。

人类简史在麦田中完成了农耕文明向工业文明的过度和迭代,手工收麦已成为历史过往,曾经的麦场已种上庄稼树木或野草疯长,石磙、桑杈、木锨等只能到博物馆寻觅踪迹,但关于麦收的记忆却扎根在脑海深处,使我们对每一粒粮食都饱含真挚浓稠的爱意。

责任编辑   杨   枥

免责声明

我们致力于保护作者版权,注重分享,被刊用文章因无法核实真实出处,未能及时与作者取得联系,或有版权异议的,请联系管理员,我们会立即处理! 部分文章是来自各大过期杂志,内容仅供学习参考,不准确地方联系删除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