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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意象的流变与中国文人的“江南情结”

时间:2024-05-04

《左传·昭公三年》记载:“既享,子产乃具田备,王以田江南之梦。”江南为云,江北为梦,是为云梦泽。云梦泽位于湖北省江汉平原,地处长江中游,是江南(中国东南)与西南的分界。“江南”作为一个意象广泛存在中国古代诗歌当中,贯穿上古到明清,连接历代文人关于“恬淡、安逸、土地、爱情、生命意义”的文学情怀,成为一个被人们津津乐道的永恒母题。关于“江南”的具体位置范围有不少分歧,本文由先秦起论,到唐宋而止,“江南”意象取先秦时代的广义理解,即长江中下游以南地区。

一、上古:“江南”意象的起源

“江南”意象的源头最早可以追溯到《尚书·禹贡》。根据记载,大禹治水成功后,为了便于国土管理和物产进贡,将天下分为九州:冀、青、豫、扬、徐、梁、雍、兖、荆。《尚书·禹贡》曰:“淮海惟扬州……三江既入,震泽厎定。筱簜既敷,厥草惟夭,厥木惟乔。厥土惟涂泥。厥田惟下下,厥赋下上,上错。厥贡惟金三品,瑶、琨筱、簜、齿、革、羽、毛惟木。岛夷卉服。厥篚织贝。厥包桔柚,锡贡。沿于江、海,达于淮、泗。”“江南为扬州。”根据《尔雅》的注解能够推知,九州之中“扬州”与本文所说的“江南”概念等同。它的位置在中原以南,占据长江中下游,北到淮河,此区域人烟稀少,主要特点是草木环绕、土地贫瘠、物产不丰。除《尚书》外,另有《周礼》《史记》等古籍出现过一些关于“江南”一词的叙述,如《史记·五帝本纪》:“(舜)南巡狩,崩于苍梧之野。葬于江南九疑,是为零陵。”

值得一提的是,这些典籍中“江南”这个词出现频率并不低,但所有出处只是为了标明一个地域范围,没有任何关于江南地区风土人情的阐述。这并不奇怪。结合上述引文能够发现,当时的江南的确具备“不宜居住”等诸多显在弊端:地处偏远、湿气极重、土地尚未开垦、文化尚未普及,受到中原人歧视,被称为荒蛮之地。尽管后来有了楚国、吴国、越国的开发,但在上古和先秦时期,“江南”一词仍仅仅是个相对较大的地理概念,在各类文献作品中用于表示某个重要城镇的大致坐标。它并未被意象化,不具备文学和美学的深层内涵。

二、先秦两汉:“江南可采莲”

春秋战国时期民间“采风”之风盛行,歌谣进入大众视野;西汉时,汉武帝“定郊祀之礼,乃立乐府”。西汉发展到武帝时期,经过高祖、惠帝兩朝,又经“文景之治”,经济、政治已经趋于稳定。当时的乐府作为一个专门设立用以采集音乐的机构,自然而然有校定声律、传播雅乐的功能。除此以外,根据《汉书·礼乐志》记载,“(乐府)采诗夜诵,有赵、代、秦、楚之讴”,可见,汉代乐府同样具备采集各地民风俗乐的功能。

《汉书·艺文志》列举汉代乐府所采各地民歌,就包括《燕代讴雁门云中陇西歌诗》《淮南歌诗》《吴楚汝南歌诗》等。由于时间久远、文献失传,产生于江南地域的《吴楚汝南歌诗》确切内容已经无处可考。至于“江南”意象,整个汉乐府中能够查询到的诗作一样寥寥无几,诗歌中提到“江南”的,多数仍简单地指代地理方位,譬如《无题》诗首句:“步出城东门,遥望江南路。”汉乐府诗《江南》是唯一的例外:“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乐府解题》曾评价这首《江南》曰:“江南古辞,盖美芳晨丽景,嬉游得时。”它开创性地将江南与“游鱼”“莲花”等物象联结起来,描绘江南风景之美;运用对比、双关等传统手法,以“莲”谐“怜”,以质朴清新的笔调、浪漫的情调,讲述了一对青年男女在劳动中相知相和的爱情故事。

有学者据此提出过观点,认为当时国家的统一、中原的大发展带动了江南地区的发展,北人的南游推动了文化进步,使得南北之间的差异逐渐缩小。事实也确是如此。两汉以后,江南似乎开始了摆脱“偏僻蛮荒”固有印象的历程,走向烟雨迷蒙、如梦如幻的水乡,脍炙人口的“江南可采莲”一诗,也成为后世文人“江南情结”可以追溯到的最初来源,成为“江南象征着浪漫爱情”观念的发端,隋唐以后的诗歌作品中不断被仿袭、被借鉴、被升格。

三、魏晋南北朝:“入北怀南”与“在南望北”

东汉末年天下三分,孙权建立吴政权,定都建业。南方逐步登上政治舞台,打破了汉代以前中原正统的格局,经济、文化也得到了一定的发展。数十年间,东吴涌现出一批颇负盛名的儒士。尽管如此,地处北方的中原人仍然鄙弃江南文化。《三国志·吴主传》裴松之注引《吴书》就有这样一段记载:“咨字德度……(魏文帝)嘲咨曰:‘吴王颇知学乎?”大意是,南阳人赵咨博闻广识,孙权让他担任大夫,把他派遣到魏国出使,遭到了魏文帝曹丕的讽刺。

真正的改变发生于西晋灭吴。晋太康至太安年间,大量亡国文人北上洛阳求官,却因种种原因,或不容于中原风土,或在政治上屡屡受挫,行文、作诗排遣忧闷,思念故乡。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当属“莼鲈之思”,语出《世说新语·识鉴》:“张季鹰辟齐王东曹掾,在洛,见秋风起,因思吴中菰菜羹、鲈鱼脍,曰:‘人生贵得适意尔,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遂命驾便归。俄而齐王败,时人皆谓见机。”

这是文学史上的一大著名“美典”,也是江南独立意识萌芽的表征。原属于“野蛮人”的江南人,在遭到排挤、亲身体验过南北截然不同的风光之后,逐渐觉醒了对自身地域文化的审美意识,开始主动以文学创造的形式塑造自身地域,“江南”意象对故土赞美的表现成为当时的主流。这种意识在文章中体现居多,诗歌中也能寻到一二,如陆机《答张士然诗》:“余固水乡士,总辔临清渊。戚戚多远念,行行遂成篇。”又如傅玄《歌》:“渡江南,采莲花。芙蓉增敷,晔若星罗。绿叶映长波,回风容与动纤柯。”这些诗中诗人的江南文化倾向已经初见端倪。到西晋末年,“江南”终于迎来了它从“物象”到“意象”的转折点。受“八王之乱”和“永嘉之乱”的重重打击,晋室分裂,大量王公贵族与中原名士南渡,被誉为“龙蟠虎踞,帝王之宅”的建业成为重建王朝的最终选择。

清朝学者刘师培在《南北文学不同论》中提出:“中原甲姓避乱南迁,冠带之民萃居江表,流风所被,文化日滋。”他认为,随着政治中心南移,经济中心、文化中心也相应南移。一部分文人将清谈玄学的情怀寄入山水,从被动接受中挣脱开来,转为主动融入南方环境,创作了诸多“江南山水诗”,歌咏南方的安逸生活与山水之乐。如谢玄《道路忆山中》:“采菱调易急,江南歌不缓。楚人心昔绝,越客肠今断。”又如江淹《咏美人春游诗》:“江南二月春,东风转绿。不知谁家子,看花桃李津。”纵观晋至晋末后的南北朝,这样的诗并不在少数,因为北方游牧民族不间断的战争压力,中原大地遭到破坏,南方成为偏安之隅,也相应发展成了文人墨客精神扎根的圣地。12636E9C-33EF-4825-A820-7112694E061A

“莲舟”“东风”“采”“歌女”“夜渡”“杏花微雨”……如此种种真实的梦乡、迷蒙的想象,汇聚成一种难以割舍的江南情怀。失去家园的北人既来则安,将山水之喜爱、自然之襟怀、人情之赞颂、彼黍离离之悲哀、收复故园之壮志全都寄托在简简单单的“江南”二字。自此,“江南”不再仅仅是一个模糊的地理概念,它被人为地诗意化、历史化,与中原文化交相辉映,孕育出了深厚的家国感情。

四、由唐至宋:从山河秀美到烟火繁华

唐朝的繁荣和大一统为“江南”带来了崭新的意义。唐朝民风开放,文人自觉地摒弃了梁陈俗文,深受魏晋遗风影响,文学观念开放包容,不再单纯地以中原為文化正统,对“江南”已经产生了高度认同。历经了几个朝代发展变迁的江南山川异制,平原开阔,花木绮丽,风俗各别,又有诸多奇闻轶事传世,让北人为之倾倒。譬如吴融《赠广利大师歌》:“海北天南几回别,每见书踪转奇绝……昨来示我十余篇,咏杀江南风与月。”

此外,唐人写“江南”意象还有另一个主观目的,即推崇江南历史由来已久的隐逸之气。儒道者或因世乱无、或不能用于君,期冀当世而不得,便寄望于“人间别样赏心乐事”,流连江南盛景,视之为归隐的“神仙处所”“世外桃源”。如吕岩《促拍满路花》:“是非海里,直道作人难。袖手江南去,白红蓼,又寻湓浦庐山。”白居易《除夜》等诗中也有类似字句:“老度江南岁,春抛渭北田。浔阳来早晚,明日是三年。”

这样的意象含义一直从初唐延续到开元年间。安史之乱后的晚唐,经济、文化重心再度南移,发展到北宋,已然取代了北方原有的地位,以杭州为中心,政治、经济空前发达。柳永有一首《望海潮》词,真实地再现了当时江南繁华景象:“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发达的经济促进了文化的大发展,使得人们开始探索物质生活之上的精神生活,极大一部分文人开始醉心于游历山水,或辗转娱乐宴饮、享受市井俗乐,“江南”意象成为游乐的代名词。到了南宋后期,山河破碎,永嘉年间的“黍离之悲”再次上演并越演越烈。爱国志士出于南,身在南而情在北,“江南”意象蕴含的男女之爱、故园之思全都化为浓浓的家国情怀。

梦入江南烟水路。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睡里消魂无说处。觉来惆怅消魂误。

欲尽此情书尺素。浮雁沉鱼,终了无凭据。却倚缓弦歌别绪。断肠移破秦筝柱。

——晏几道《蝶恋花·梦入江南烟水路》

庐山依旧,凄凉处、无限江南风物。空翠晴岚浮汗漫,还障天东半壁。

雁过孤峰,猿归危嶂,风急波翻雪。乾坤未老,地灵尚有人杰。

——文天祥《酹江月(南康军和苏韵)》

“江南”是一个见证者,见证了中华民族五千年来的变迁、凝聚了中华儿女永续的情感。其意象的内涵从最初的“偏僻荒远”到“繁华盛世”、从“怀念家园”到“民族情怀的寄托”,经历了一个漫长而曲折的阶段,也得幸于一个个并不美好的机缘:汉末三分、五胡乱华、安史之乱……中国文人的江南情结发展历程,同样漫长曲折。笔者将它概括为两条交错的路径:一是江南经济的不断发展和文士对本土山水的认同;二是数次南渡和北迁,使得江南与中原文化相反相成、艰难共生。在这个过程中,人们的审美情感不断加深、主体性情不断外化,最终,“江南”意象成为中国传统诗歌描绘山水、传情达意的工具,江南情结成为“中国精神共同体”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江苏师范大学)

作者简介:徐若荑(2000—),女,江苏苏州人,本科,研究方向为古代汉语。12636E9C-33EF-4825-A820-7112694E061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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