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郑飞雪, 福建省作家协会会员,致力于散文创作。作品发表于《福建文学》《福建日报》《延安文学》《北方文学》《散文选刊》《散文百家》《雨花》《青年文学家》《华夏散文》《大艺》等刊物,作品入选《中国当代散文精选》等多种选本。获岱山杯第七届、第八届全国海洋散文三等奖,第二届罗峰奖全国非虚构散文优秀奖。
米水流線似的往瓦塔的顶尖浇灌而下,“嗞啦嗞啦”,乳白的米水在灼烫的瓦砖间兴奋地尖叫着,升腾起缕缕白烟,似塔的魂灵飘升起来,弥漫开,随海风袅袅飘远……
整个夏季我乐此不彼在海边营造这种小巧的塔,从老屋的墙角寻找出一片片残瓦,抱到海边,堆砌起玲珑的小塔,然后架起柴火把整个瓦塔烧得通红,再把淘米水从塔顶淋漓浇灌而下。当米浆变白变硬包浆住整个瓦塔,小塔屹立在风中多日不倒,就算工事完美。修筑者被孩子们拥戴为王,指挥着整个海滩的夏日游戏。我并不乐衷于当王,率领伙伴在沙滩上东颠西跑,但我无比醉心于这项工事的修筑。精心地选材、构思、营筑,牵动着童年细密的心思。一个人童年的心思往往贯穿着成长的爱好,我在纸上选材、构思,蕴酿心中的文章,如童年沉浸在海滩上营筑瓦塔。小时候,我没有走出过海湾,不知道海湾之外有更远的海更大的天空,远方海岸有类似于瓦塔造型的一座座灯塔,深情守望着海面漂泊的船只。我的父母远在村外,并不走船,但我参与了一群孩子的海边嬉戏,明白瓦塔倾注着玩伴对走船父母的思念。当潮水上涨,航船从海面漂泊归来,小伙伴一脚踢飞精心堆叠的瓦塔,甩开衣裳,疯狂奔赴海边,扑向亲人的怀抱。塔散了,碎了,一片片瓦沉浮在水里,逐浪奔涌……
成年后,远方的灯塔在我眼里闪烁着星星般诡秘的光,似乎随风扑送来阵阵芬芳的米香,这是从童年的记忆里浮散出来的米浆瓦塔的气息。当思念的潮水一波波涌来,脑海里层层叠叠堆砌起小瓦塔,我想家了,脚步会不由自主地朝岸边朦胧的灯光走去,走向深沉的夜色里。我第一次离家在渔港小镇工作,感觉很孤单,听不懂闽南方言和本土方言混杂的话语,不习惯干燥而猛烈吹荡的海风,鱼腥味的食物时常在胃里翻腾着,晕船一样作呕难受。我不知道鱼儿从一片海域穿越另一片海域时,身体的鳍是不是感触着波浪无时不在的阻挠?像拖拉机在坎坷山道上前行,各个器官凝聚成一股力,死劲抵抗着山道剧烈的震荡。鱼儿在水里觅食躲避着海里其他生物的觅食,为趋向理想中的光避让着周遭潜伏的锋芒。年轻的我尤如那只趋赴阳光学会觅食的小鱼儿,在孤单的旅程坚持遨游,在一次次碰壁的疼痛中学会成长。海岸边的孤灯一直是我内心的依靠,光亮柔和、恬静,像远方亲人的微笑。它是渔港里唯一的标灯,不知建立于什么年代。传闻码头建成,标灯就有了。也许在繁盛的渔业时期,这样的标灯林立码头,昼夜通明地照亮一艘艘归港的船只,无数活蹦乱跳的鱼儿在灯光下鳞光闪闪。而贫鱼时期,港口寂寞了,有归来的船只,少有满载的鱼货。标灯不再为繁忙的鱼筐秤杆穿梭引路。渔港的标灯看起来有些落寞,形单影只地立在码头,凭吊过往的渔业繁荣。很多时候,我把标灯看成一棵树,晕黄的灯光像针绒状的树叶,从纤瘦的躯干散叶开枝。海风吹荡,哗啦啦的浪涛声就像树的身体传来轻轻吟唱。夜色中,我向它走去,仿佛走近梦中的家园。
父亲来看我,找不到单位的门。我吃吃笑起来,对电话喊:“您站在避风港的标灯下,我能找到您。”我从单位后门溜出去,穿进冷嗖嗖的海风里,看见父亲瘦瘦的身影果然如灯杆一样站立在长堤上,宽大的棉袄紧紧捂住一个保温桶。那是个冬至日,港口寒风腊腊,没有方向的海风胡乱吹刮着,像万柄利剑朝身体的四面八方斜刺而来,骨头似乎要分崩离析。父亲用体温捂紧保温桶。回宿舍打开桶盖时,里面的鸡汤还热气腾腾。父亲从修筑的国道上颠簸两个小时车程,风尘仆仆送来一碗汤。父亲说,趁热吃吧,因为季节性加班,你有两个月没回家了。现在,年迈的父亲已白发苍苍,耳聋目瞎,头脑痴呆,记不起儿女的名字。每忆起父亲如灯杆一样迎立风中的情景,我的心情如沼泽般泥泞潮湿,眼前的时光缓慢下来,柔软起来。我躬着腰,用嘴吹凉汤,一口一口喂进他蠕动的嘴里。
渔港的标灯成为一个时代的历史记忆。在我的情感里,它更像一株树,枝叶婆娑,焕发无边的风情与馨香。光,引导着海面漂泊的船只归港;牵引着漂泊的心灵走向温暖家园;海底的鱼沿着光路追来,跃出海面,瞬间的明亮照彻一生的温暖。
海岛,是依山傍海的家乡一个偏远的乡镇,众多岛屿,海路迢遥,风高浪猛,我从没去过。没去过的地方容易让人产生遐想。海岛的朋友曾喋喋不休地向我描述海岛水域西洋岛、浮鹰岛、四礵列岛等各岛屿的景象。西洋岛上有座西洋人建造的灯塔,建造于1906年。《辛丑条约》签订以后,西方列强进驻我国控制了海口。那时英国人的船只在西洋岛触礁沉没,英国人在岛屿上建造了灯塔。塔,因西洋人建造叫西洋灯塔;岛,因西洋人居住过叫西洋岛。如今,损毁的灯塔能找到刻有英文字母的残砖。在朋友扑朔迷离的讲述中我渐渐理解了他的乡愁,为成长热土上留有殖民时期的碎片而感到耻辱。那是生命情感中一种隐匿的尴尬。故乡的老屋住过一群别样肤色的人,穿你家的衣服,睡你家的坑头,吃你锅里的菜,捣腾你家的橱柜桌椅……因为一段狼藉的时光,再看此时的古厝,并非彼时的古厝。同一件实物,摆放在不同布景中,不同的视觉效果,牵扯着不同的情感。当目光风一样抚摸过房梁屋瓦,竭力捕捉数百年前先人的气息,发现梁间的笑语、灶堂的身影、廊口的叮咛,被一股野蛮的喧嚣驱除扰散。先辈手抚的门环留下别人的指纹;先辈脚踩的土地留下别人的步履。尘埃之上纷乱如麻的外来脚印,像毫无章法的章,盖住了先人从土地传来的气息。蓬勃的热血,只有从澎湃不息的浪涛中谛听祖辈血脉里的基因。西洋灯塔,宛如一枚钉,铆在家乡岛土上,铆在家园的心尖口。虽然尖刺已拔除,但锈痕斑斑,撕扯着夜夜旧梦。朋友在废墟之上探究海岛历史,一边寻找着身世之谜。当他从一块刻着英文字母“karl”的残砖,探知百年灯塔的历史真相,也解开了自己的身世之谜。海岛、古厝、灯塔,构成的家园情愫,犹如被抱养的身世令人尴尬。思念,在爱与痛中纠缠。他是一只滑翔的鱼,忍着隐隐疼痛的伤,穿过水域,寻找跃身而起的光芒。
我没走向更远的海,认识意义非凡的灯塔。也许相遇,却成为相逢不相识的邂逅。风景路上永远有比灯塔更美更壮阔的风光,像和颜悦色的亲人等着你重逢。我极想上岛见识百年沧桑的西洋灯塔,以及灯塔倾斜的家园岛土。那不是一个人的家園,是所有热爱的乡民共有的家园。谒见灯塔,恍如寻访一个久远的故事,寻找一双迷失的目光。脚步未曾抵达的地方,有人与人共通的情感:爱与痛、荣与辱。我对远方岛屿期待着……
灯塔在我心中渐渐升高、放大,由一根细细的标灯,变成如房屋般高大,岿然不动。不像我童年堆叠的瓦塔,风一吹,瓦片乱跑。它是海面上的一缕光,为漂泊的梦想引航。灯塔在人类精神的高度,远胜于屹立在现实海岸的高度。我生活的家乡属于东南沿海,沿海渔民们信奉海神妈祖。妈祖是宋朝莆田湾的一名渔家女,因为乡亲们不顾劝阻,台风天迎浪出海捕鱼,她万分焦急,在狂风咆啸的台风夜,点燃火把,毅然投掷到自家后院,熊熊燃烧的漫天火光为迷途的乡民导航。黑夜里的烟火飘摇着,很短暂,但妈祖的大爱精神犹如灯塔,千年不朽。鱼儿跃出水面时,也一定迎见了那束光。
灯塔,包容着爱,亲情之爱,家园之愛,生命大爱。
多年后,我跨越外省登上一座名叫岱山的岛屿,一夜之间欣喜地相逢了众多灯塔,好像迎候亲朋好友温和的目光。岛上的灯塔像一朵朵蒲公英,漂浮着,游散着,通体透明,闪烁着五彩缤纷的光。它们像思念的种子,不经意撒在春天的土壤上,安静地萌芽、抽枝、开花。菇柄状的、多棱状的、圆形的、方形的,发出蓝色、紫色、绿色、粉色、桔色的光芒。绚丽多彩的灯塔像海的女儿们在龙宫里开心舞会。我被迷幻的光吸引着,从此岸绕到彼岸,又从彼岸徜徉到此岸,发现它们立在水中央,被重重树影掩映,恍如虚幻的梦境,始终无法真实地触摸。整个夜晚,我徘徊在灯塔公园,一座座灯塔展现绵延无尽的风景,整个公园灯火辉煌又静谧安宁。水间的灯塔,抖落了尘土坷垃,过滤掉风雨苍痕,展示出精美绝伦的灯塔艺术。童年的米香气息,从水边花影间轻轻袅动,徐徐飘来。水晶灯塔如精神之塔绽放在夜色中,花朵般荡漾着、浮游着。灯塔公园是岱山岛屿的灯塔腹地,旁边屹立着一座中国灯塔博物馆。来自各地的灯塔残垣断片,无声诉说着灯塔的历史。灯塔照片、灯形、罩钟、手摇台钻、塔砖……一件件实物,镌刻着一座座灯塔的岁月;一片片海域的风雨航向;一个个动人心魄的风浪故事;一曲曲催人泪下的挽歌。千里之外的浪涛,拍打着灯塔孤影遥遥传来……
花鸟山的灯塔,像一位老人站立在花鸟的翼翅上。清末,一位名叫张謇的老人,乘着“福海”号渔轮独身前往花鸟山,要求英国人退还强占的土地。普陀山灯塔,像一颗璀璨的明珠闪耀在海天之间。建塔之初,从码头到山顶并没有路,建筑工人用肩膀扛起一块块石头、一袋袋水泥、沙子,一步步登上山峰。汪洋中的大沽灯塔,灯塔人孤身守着灯塔度过大年夜;猴矶岛的灯塔守候过爷孙三代航标工的身影……面对风浪,最美的风光永远在岸边。当夜幕垂临,所有的景物都沉入梦乡,只有岛上的孤灯醒着,那是茫茫海路的希望,唤醒远航人内心的温暖。所有美的风姿都不是无缘无故站立着,每一座绽放的灯塔,都有一根灯芯缄默的故事。岛礁之上守着寂寞,守过无数风雨,燃烧自己,点亮世界的守灯者,是最值得敬佩的海神。
古语“岛胰皮服,夹右竭石入于河”。碣石,是我国最早记载的夏朝航标。从自然航标到人工凿石,烽火引航,宝塔航行,中国航标已有数千年历史,一盏标灯如亲人慈爱的眼神,守望着千里之外回归的脚步。水,传承着历史,流淌着海洋文明,也动荡着海洋风云。我在中国灯塔博物里看见一块砖,刻着英文字母“BEMGL”,我嗫嚅双唇努力拼读着,是“比尔莫”还是“比尔姆”?它与朋友发现的那块“卡尔”砖是否有某种联系?《中国灯塔志》里记载着故乡的西洋灯塔,因为语言艰涩,我不曾细读。虽然中国地图上找不到这座不起眼的岛屿,但任何一片国土的伤痕都会被历史永远铭记着。塔砖上的字母在无声叙说,这块砖和那块砖之间隐秘的关连;这座灯塔和那座灯塔相同的历史背景;这片海和那片海的沧桑风浪。但刻进脊梁里的痛,能唤醒更强大的力量。海和海相连,岛和岛同根,明亮的灯塔屹立在海岛上,如手牵手挽起大爱,呼唤着世界和平,召唤着家园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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