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清晨,云岚在微曦中淡出光,一缕缕光薄薄地抹在山尖,似新茶的银毫在风中微微颤动。葡萄园很安静,但葡萄们肯定醒了。安睡了一夜的葡萄个个舒展懒腰,藤架上岚气袅袅,乳白色的雾岚飘荡过葡萄园,一层薄薄青纱撩开紫色睡梦。鸟儿叽叽喳喳叫起来,它一定听到葡萄张着嘴在轻轻哈气,气息飘缈,拂动鸟儿温热的翅膀。飞鸟扇动着羽翼,风一样掠过葡萄园,等待早起的葡萄说悄悄话。
凤阳的葡萄会说话,我看见晨光中的葡萄闪着晶亮的眼睛,蓄着水汪汪的心事,伸出手轻轻相握,就有一串满满的故事。当地人称本土葡萄很Q。Q是英文单字母,没什么语义。我从一遍遍Q音的发声里,才费劲地理解凤阳葡萄的个性。圆润的葡萄不慎从指缝间滑落,它掉落地面并不开裂,也不砸出糊涂汁浆,而是循着路径顽皮地逃遁,钻进草丛,躲了起来。找到它,轻轻剥开紫黑的皮衣,饱满浑圆的颗粒裸露出媚惑的光泽,如古典美人丰腴的肌肤,忍不住轻吻的欲望。唇齿相依间,感觉葡萄冰块般在嘴里一瓣瓣碎裂,释放出缕缕香气,像思念的歌谣穿进心里,荡气回肠,寻找久远的记忆。惊诧这汁水充盈的香气,宛若洞箫的余音袅袅飘过溪涧,有位佳人正在芦苇丛中静静等候。茫然四顾时,珠滚玉圆的弹性,依然留连在囫囵吞咽的喉咙里,永远清醒着它的任性。凤阳人谈凤阳葡萄名:巨峰、黑贝、下黑,好像声声叫唤自家粗黑的野丫头,看不出女儿性情,谦逊的言语却掩饰不住内心的垂爱和自豪。丫头们个个玲珑、俏皮、典雅中透着倔犟,和活泼的较真劲儿。走出家门,怎么喊也喊不归。娴静时,乖顺灵巧、万般风情。葡萄颗粒丰盈饱满、甜润婉转、柔滑雍容,就像女子代代繁衍的母性光辉。
我被葡萄隐秘的香气吸引着,迷乱地行走在一条条葡萄藤茎延伸过的山径。这里,是一处天然的葡萄故乡。群山绵延,层峦叠嶂,手掌状地形像一张舒张开的葡萄叶片,天光之下青翠碧绿。乡街狭窄绵长,穿行过此起彼伏的群山,就像呈现在绿叶间的一条清晰主脉,网络住远近的大小自然村。官田村、北门村、半岭村、大石村、东厝村,一座座村庄如主脉延伸出来的支脉和附脉,匍匐在这张碧叶上,若隐若现。植物的趋光性体现在藤茎相牵,绿叶相托,朝着明朗的方向欣欣生长。整个凤阳山乡就像茎蔓交错、翠叶交叠的葡萄藤叶在青山绿水间哗哗歌唱。与世隔绝的山水静谧、轻松、自由。葡萄籽栖身在低洼处的原野里,在温厚的土壤里悄悄蕴酿着心事,似要把衷情的话语从心里开出花来。凤阳,地势北高南低,光照好,雨量充沛,夏季清凉,云雾迷蒙,这样的气候最适宜葡萄在摇篮里做梦。葡萄在梦里轻盈地蹬腿、舒臂、扭腰、甩水袖,挑兰花指、移莲花步,咿咿呀呀清唱着,万种风情曼妙成藤蔓上蓊蓊郁郁的枝叶。深绿、浅绿、浓绿、翠绿、青绿,叶子在藤茎间上下翻飞,如花旦的佩环在风中叮叮当当摇摆。成片成片的葡萄藤浩浩荡荡架立在田野之上,宛如一曲大合唱,把恢宏的气势升腾成土地的里程碑。她终于把心中的热情变成热浪,说出来。她终于把叙事的劳作变成抒情的民谣,延伸向远方。一片片葡萄的藤架向周边的茶园攀升,一层一层往上攀援,似要把山坡的花香、茶香、草香、稻香,以及土地的情感,溶解在自身的个性里。葡萄园的蓬布呈梯田式构架,如一波波水浪,漫山遍野,澎湃起伏。
当别处的水葡萄随着夏季尾声,渐渐消形遁迹时,晚熟的凤阳葡萄才刚刚上市。它比别人慢半拍出场。迟滞的节奏,脚步徐徐腾挪出从容、优雅、稳重。有一种力道,随着舒缓的身形摇曳,葡萄颗粒紫得发黑。紫,是生命高贵的颜色;黑,代表霸气和忧郁。当皮衣舍下高贵的华表,向忧郁的黧黑靠拢时,人们看到了季节的无声交替,一个季节向另一个季节悄悄滑移,一缕水墨轻烟似的沿着中通藤茎漫过枝头,抵达果实,一遍遍洇染植物的灵魂。晚熟的葡萄如一幅江南水墨,潮湿淋漓,一串串垂挂在古藤架上,啜吸着秋日月光流泻下来的缕缕清凉。它收敛起夏阳的华光,满含深情地低下头来,用一种谦卑的平静,向土地表达诚实的爱恋和恩情。黑色,从日光下透出紫色的光芒,穿透出坚定的生命力,肤浅的喧哗和矫揉造作,在这种光的沉默面前,将显得苍白无力。
葡萄很快让人记住这片土地。黄褐色的土壤富含一种锌元素,于是从泥土里滋长出来的葡萄也叫锌葡萄,味道特别甜润,也有弹劲。这就像茶乡常年采茶的女子,放下背篓行走远乡,背影后面依然牵挂着青绿的茶园,身上弥漫着淡淡的茶香。特有的地理标记成为植物生长的基因标识。锌葡萄,一个朴素的别名。从这昵称里,看见一个人善良、热爱、真诚的品性。凤阳葡萄决不是外地泊来品种,而是土生土长的当地植物,如茶叶、稻谷、土豆等,成为日常躬耕的乡间作物。早在一千多年前,刘备的后裔为寻牛踏雪而来,发现一处山林幽谷,周边积雪深厚,唯有中央平野处暖气蒸腾,雪凝不落。这个发现让刘氏诧异、惊喜,于是举家迁居。他选中的地址,就是如今凤阳所在地。先祖安居时是不是乐于种植葡萄?还是候鸟的嘴橼无意衔来葡萄籽,遗落在这片土地上,繁衍成生机盎然的葡萄园?不得而知。但一株硕壮的葡萄藤拥有六百多年的历史,无疑成为凤阳葡萄的神话。当它还是一株嫩弱的苗种时,纤瘦的枝蔓攀上墙篱,碧绿的茎叶在风中抖动,一定牵惹着主人怜爱的情感,生命的风情化作温柔的目光轻轻爱抚它,如风如流水在叶片上一遍遍摩娑。它给荷锄躬耕的身影带来花前月下的浪漫,给茶余饭后的闲聊带来情趣。它醉过,在一次次乡俗喜悦的庆典里;它忧伤过,在饱经沧桑的离乱岁月里。一株藤蔓植物,长成一棵树,它成为传说中的树王,比青山静默,比河流绵远。许多人前来瞻仰它,在修竹和树丛掩映的深山里,黑褐色的古藤腾起龙一样的身躯,它昂首,又低下头,伏身向苍茫大地叩拜。它拱起的身躯弯成一道古老的穹门,嫩叶和新芽在百年躯干上熠熠閃光。似乎告诉瞻仰者:穿过它,才能追溯到一个宗族迁徙的渊源和历史。这株葡萄树王的生命比美国的北卡罗来纳州的“葡萄树之母”,还要早两百年的历史,是迄今存活世界最古老的葡萄树王。
站立的葡萄树王,让人知道葡萄酿出的琼浆美酒绝不是神话。传说,古希腊的狄奥尼索斯是葡萄酒之神,用常春藤、葡萄蔓、葡萄果、葡萄穗,缠绕周身,梳葡萄发髻,头顶葡萄叶犹如王冠。一手持杖,一手端着硕大的酒杯,面容祥和平静,举杯邀众神共饮。葡萄象征吉祥、和平。这株历经风雨春秋的古老葡萄树王,一定见识过葡萄宗祖遗留的葡萄杖和葡萄杯,它把葡萄佳酿的秘方用肢体语言传授给百代子孙。子孙们秉承了先祖的优良基因,守着这方水土安居乐业,个个浑圆饱满、玲珑活泼,那梦一样郁黑的眼神里,一下子摇晃出美酒迷人的光泽。闽东明代理学名儒柳元,曾经在《山居赋》提到当地葡萄美酒的细节:觞泛葡萄,盘堆苜蓿,饮一醉以消愁,吟一篇而脱俗。葡萄美酒给了这一带先贤神仙般的逍遥生活,和诗意的精神追求。
《诗经》里称葡萄为葛藟:绵绵葛藟,在河之浒。遥想一群裙裳飘飘,长发飞逸的婀娜女子,手挎篮篓,袅袅婷婷涉过浅溪流水,穿进藤枝林立的葡萄园,纤纤素手从夕阳的余晖里采摘下一串串晶莹剔透的葡萄,是多么温馨的劳作画面。当人们用缠绵的水墨画下曼妙的葡萄藤,为葡萄设色:蓝、红、紫、黑等;用歌舞庆典一个个丰收的葡萄节,笑语芬芳挽留住远方的脚步,对葡萄的古典情感如柴米油盐消融进血脉里,成为民族文化传承的一个符号。只有置身体验中,才能感受到酒神赐予先民膨胀的血液和狂热的灵魂,流传到今天耕耘的大地上,依然脉博贲张、生生不息。
诺亚登上方舟,在滂沱的大雨里漂泊了四十个昼夜,当他踏上陆地开始耕作,开垦了一片葡萄园,种下第一株葡萄。葡萄园在西方有宗教意义,是俗世里接近快乐的天堂。当你的脚步跋涉过千山万水,走进凤阳山乡葡萄园,恍如走进了人间天堂。头顶浩大的棚架,穿行过一串串黑得发紫的锌葡萄,好像邂逅一双双深情的眼睛,凝望着你,悄悄耳语。品葡萄,说葡萄,唱葡萄,摇晃着葡萄美酒夜光杯,照见杯中晶莹的自已:醉眼微薰,有个人头顶叶冠,张开翠叶般的羽翼,在如水的月光下翩然飞翔……
他,就是那位狂欢的酒神。
责任编辑 杨 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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