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

乔洪涛， 生于1980年，山东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中国作家》《青年文学》《长城》《黄河文学》《长江文艺》《散文》《散文选刊》等文学期刊发表作品150余万字，作品多次获奖，有作品被转载和收录到多种选本。首届“齐鲁文化之星”。入围“鲁彦周文学奖”，获得首届、五届沂蒙文艺奖，第八届万松浦文学新人奖、首届银雀文学奖。出版小说集《赛火车》，著有散文集《大地笔记》《湖边书》。

吃罢肉，饮罢酒，长亭饯别，起身远行，终究要醉一场，终究也要送一程。站住，作揖，打拱，自此别过，山高水长。送行，是离别，是不舍，是怀念，是再见。但再见，有的或许可见;有的却不能——要是送一个再也回不来的人，该送多久呢？

九月的稻田整饬、茂盛、伤感，丛丛稻谷对着天空，好似万箭齐发。此时，十年之后，我们沿着稻垄中笔直的小径，抬着崭新的纸房子、纸家具、香箔、蜡烛，以及飘着肉香的五花肉、虬曲昂首的烧鸡、黄澄澄的萝卜丸子……拨开遮掩小径的稻穗，走向那一片墓碑后的土堆。当年葬礼时栽下的松柏已经一把之粗，蓊郁茂盛，泛着松花之香。哭声起来了，大姑和三姑以手掩面，哭声渐渐升高，慢慢把亡人的音容还原，我仿佛看见了他——我亲爱的祖父。

祖父一去，已经十年。

此刻。亲爱的祖父，儿孙们围绕在您的周围，以集体记忆的方式，以哭声和叩首，再度把您唤醒。好多天了，甚至在跨过新年的第一天，在全家人吃饭的饭桌上，刚喝下第一杯酒，父亲就提起了这个话题。“今年，十周年了。”十周年，您离开我们、离开我们的饭桌、离开我们的酒杯、离开我们的团聚，已经十周年了。在父亲不动声色的话语中，您再一次活了过来，一周年，三周年，五周年，直到十周年。在我们这里，对一个亡人的祭奠，从去世开始，到十周年止。这是对您的怀念，也是最后一次整个家族、全体亲朋聚在一起做最后的集体缅怀，此后，只有过年和清明时至亲会去烧纸祭奠，其他人，就要开始忘却了。

几个月来，大家一直在商量如何给您做好这一次祭奠。一出崭新的院落必不可少，高档齐全的家具和日常电器也不可少，一辆奔驰小轿车，还要配一个司机，端茶倒水的童男童女要俊俏，冰箱要三开门，彩电至少要五十英寸的……生前七十三年，您所没有享受的，那个年代所没有的，如今，您的孝子孝孙都要给您做好，烧给您。为此，大家小范围聚了几次，开了家庭会议，说着说着的时候，还都掉了泪。您这一生，用子女的话总结——

太苦了。没享过福。

没赶上好时代，没过上好日子。穷苦贯穿一生，您和祖母抚育五个子女长大，年轻时做苦力，到老了还种着地，面朝黄土背朝天，为儿子们盖房子娶媳妇，为女儿们准备嫁妆又送出门，正要过几天好日子的时候，您却病了。

后来我们总结，您一生的快乐，真正属于您自己的，大概只有两样，一是抽烟，一是喝酒。但最后，您却死在了烟酒上。这个话题，我们不敢提，您生病的那半年里，大家都抱怨您不听话，断了您的烟酒，您只是叹气，这叹息里，恐怕有太多复杂的意味——遗憾、懊悔、惋惜、不舍……您走之后，父亲戒了烟，叔叔戒了酒。

此时，亲爱的祖父。房屋家具已烧给您，冥币烧了有几个亿了，芦苇纸张做成的奠品，燃烧成熊熊烈火，五米开外，都炙烤得人满脸通红、浑身滚热。钻天的烟火和礼炮轰炸响，若大的旷野，宛如过节般。我站在墓碑前，抚摸上面的字——“先父乔二公讳继彬之墓”，墓碑是父亲和叔叔的名义立的，后面是我和弟弟們的名字，在下面一行。我们下面，还没有曾孙，这是您一直挂念的事。传宗接代，您曾看的重，这是那个时代所然。如今，国家已放开了二胎，您已经有两个曾孙了，这下您该放心了。

人生就是一场热闹，祭奠也是。聚起来，喝一场，吃一场，说一场，哭一场，就要散了。此时，亲爱的祖父，祭奠的人群已经散场，正像这人生的帷幕落下，您在亲朋的记忆里，又活了十年，如今，大家各奔东西，彼此忘却了吧。这正是：“人生如寄，山东山西。”下山的背影已渐渐消失，我独自留了下来，赶在暮色聚拢之前，咱爷儿俩再像十年前一样，推杯换盏，说几句话，拉几句呱。我把这十年来的发生的事，向您禀告，向您说说这人间的苦与乐，这亲人的痛与歌。

墓碑前，我带来了一本书，一瓶酒，一束鲜花。

我打开酒，这次可以喝了吧。活着到最后的岁月，都不让您喝酒，您走了后，又都在您坟前敬酒。这人间之事就是这么矛盾，您自不会介意。我知道。我带来的您一辈子也没喝过的这瓶酒，是“朱门酒肉臭”顿顿喝的，我也没有喝过，如今，我用稿费换了来，咱爷俩喝一杯。您喝，我也干了！

这书是我写的，十年之内我没有回来到您坟前祭奠，我在纸上怀念。我把您写进了纸上，白字黑字，您这一辈子爱听戏，爱看书，但没被人写过，我为您写了一本书，十篇小说，每一篇里都有您的影子。《吹猪》《乡村火枪手》《苹果熟了》《爷爷的白美人》……我把名字一个个念给您听，我在里面把您写成了一个倔强的怪老头，您可别怨我啊，亲爱的祖父。这第二杯，干了！

这花是咋回事呢？听我说。这一束鲜花，我放您坟头，您高兴吧。那时候您病着，在医院住着。同病房里，还住着一个，是个县上的干部。我们家亲戚朋友来医院看望您，手里提的都是牛奶、鸡蛋、水果，邻床来人看望的，却一律都少不了一束鲜花。好多次，我发现您都羡慕地看着人家。那个时候，您已经吃不了东西，您眼神里，是嫉妒是羡慕是不甘——庄稼人不配鲜花！我读得懂，您对鲜花的渴慕，不是为了那一束花，是羡慕的那一种身份。我没忘记，您曾是村上的代课教师，后来阴差阳错，耽误了转正，您回家种田，您说过，您差一点就成了吃国粮的。我外公生病住院，在隔壁，您悄悄告诉我，去看您外公时，别拿牛奶，拿花！

亲爱的祖父，这束花迟到了，活着的时候没好意思送给您，但我终究是给您带来了。喝酒，第三杯，干了！

有一件事，不得不告诉您。三年前，我二姑没了。殁时五十五岁。五个孩子中，她似乎有些愚笨，做事笨手笨脚，脑瓜子也不灵性，您骂她最多，打她最多。记得她少年时，骑了您刚买的新自行车从山坡上往下放，一下子翻了车，她头撞在街边的石头上，车子撞弯了大梁。您气得大骂，您心疼您的自行车，您说咋不撞死您！我后来听说了之后，也大为吃惊，大家都说您心肠硬。您怎么能这样呢？！后来，二姑出嫁后，在婆家村上受到了欺负。二姑夫老实，息事宁人不敢造次。有一天晚上，您磨了刀，揣在怀里，夜路十五里，赶到二姑家，差一点把那恶人杀了。还有一次，二姑家与前面邻居起了摩擦，又受了气，您二话不说，一路骑车过去，与那家打成一团。您个子矮，脾气暴躁，您不怕吃亏，您这是为啥又如此心疼二姑？那一次，幸亏父亲和叔叔及时赶到，您才没有吃大亏。但我后来长大了听说了，我心里对您生出无限敬仰，亲爱的祖父，这杯酒干了！

二姑一辈子劳碌辛苦，嫁给了一个穷人家，拉扯两个儿女长大，节衣缩食，为他们娶妻、成家，一辈子没吃过好东西，特别是后来，她受不了鸡鸭鱼肉的荤腥，吃上了素，她咋就偏偏得个胃病？十年前，二姑在您的葬礼上哭晕过去，七年后，她离开了我们。您知道吗？表妹远嫁淄博，表弟娶了安徽的女子，二姑做婆婆两年，做奶奶一年，撒手而去。临去前我到医院看她，她瘦得皮包骨头，我去了她欣喜万分，拉了我对我嘘寒问暖。二姑说，她快好了，好了就出院，她想去地里干活——她干了一辈子农活，没干够。撑到了年底，她要回家，她说，不在医院里过年。她还说，要去给您上坟，过年初二要回娘家。亲爱的祖父，您已不在，祖母也三年后去世，二姑想回娘家，可哪里还有她的娘家？撑到初六，我们去看她，她悄悄给我们说，她有个鞋子里藏了七百块钱，她走后，钱是给您和祖母以后过周年祭奠买纸扎的，她怕她死了，我们就断了她这一门亲。我们都转脸抹泪，二姑说，我想我爹想我娘。我们都哭出了声音。

亲爱的祖父，不知您们是否相见？茫茫鬼海，还能父女相认吗？您和祖母生她养她，她虽愚钝，却也怀了一颗赤诚之心孝顺您们，她是个苦命的人！我扶着棺材走了二里路，在一片刚刚返青的麦地里埋葬了她，我的二姑，从此之后，我再去，她也不能欢喜着喊“侄儿来了，快杀鸡”了。亲朋留不住，尘世留不住。无边的麦田，正要返青，在这绝命的田野，我们埋葬了一个又一个死去的人，黄土挖下去，泉水渗出来，绝命路上无老少，祖父，我想诅咒这黄土，我想诅咒这世界，但黄土无语，世界无语，早晚会吞噬一切，包括我。肉体，化为齑粉，留下一周年、三周年、五周年、十周年的祭奠，日子依然要前行。残雪消融，一棵棵麦苗吸足了水分，肉体化为泥土，泥土滋养麦粒，麦粒吃进胃里，到底是谁埋葬了谁？

五年前。我二叔从打工的远方回乡，承包了近百亩土地。您最牵挂的小儿子，他也快五十岁了。他骨子里像极了您。敏感，多愁，倔强，执着。生活的重担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但幸好有一把二胡，有一杯酒。他是您五个孩子中的老小，他外出打工，为城里人盖高楼，自己仍住着三十年前的旧房子。背着一把二胡逃离了土地，却又在逼近老年时回到土地，这又是一个宿命？您牵挂的小儿子，最不喜欢农活的人，成为平原大地的劳作者——对生活也有怨言，对日子也有不满，对活着也有痛苦，但您可以放心的是，他有一把二胡，当年误他学业的音乐，如今正在救他。干一杯吧！

还有一件事，您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的祖母。祖母比我们想象的要坚强，她身体不好，年轻时胃溃疡动过手术，年纪大了，高血压、高血脂，一到冬天，总要有一场大病。那时候，您总以为她会走在您前头，您甚至私下里希望她走在您前头——您可以送她、葬她、埋她、念她。亲爱的祖父，您放心的，在您离开的三年里，祖母生活的还好——她自己是个要强的人，我们都顺着她。最让我们感到悲痛和欣慰的是，她于三年后九月九日仙逝，与您的祭日是同一天。那时候，我们正准备着给您做三周年的祭奠，她说，我要去找您们祖父了。她陷入昏迷，我们急忙送往医院，在医院医治半个月时间，不治回家，死在了老家您躺过的木床上。亲朋好友都过来为她送行，我们自然又想起您。一座老坟，重新挖开，黑漆的棺木如旧，里面是您的骨灰。我们把祖母的棺木下葬，与您紧紧相挨。至此，我们伏地痛哭，我们又痛哭一场，您与祖母彻底告别了这个世界。

亲爱的祖父，再干一杯酒吧。我已醉意朦胧，但我必须喝下。逢年过节，清明祭日，大家都會思念您，怎可不思念？十年之后，亲朋或可忘却，家人怎么会忘却？田野孤松，遥遥一望就想落泪，怎会忘却？

再说一说其他事，我们的村庄已经划入了拆迁区，再过一年半载，我们很可能就没有了村庄，要搬进新楼房里去了。村南的高速公路通了，火车道也开始了通车，据说再过几年，还要通高铁，您年轻时曾坐火车去过东北，本想着在世时还能去一次，可是都晚了，如今高铁通了，您若有知，还可去否？村西的池塘被抽干了，捉上来最大的鱼有几十斤，我们的地里收获了麦子和稻子，一窝土拨鼠已经成了我们忠实的朋友。祖母走了之后，老院子就空荡荡起来，唯有那棵枣树结枣特别多，亲朋好友来了，一边吃枣一边想您，您看到了吗？我的父母，也过了六十岁，一个守望家园，一个来我处帮我带孩子，所幸身体还算康健，日光打在他们脸上，父亲越老越像您，模样是，脾气是，酒量也是。

至于我，依然还是那样，只是酒喝得多了些，工作忙了些，依然没有大富大贵、大红大紫，自我幼时，爷孙情深，您抚我育我，教我读书，督我写字，如今我还在写。干杯！

——月亮升起来了，原野的夜色如此透明。月辉照在松柏上，照在墓碑上，照在坟堆上，我一点也没有害怕，却觉得如此平静。夜雾迷蒙，山河袈裟。我在暮色中辨认一条可以回家的路。我向大地颂诗，我向植物放歌，我想起李白，想起东坡，想起里尔克，想起爱伦坡，我挥舞从坟前松柏折下的树枝，我听见风声，听见雨声，听见血管里血液滚动的瀑布，听见走动中骨骼的呓语。

——岁月是一张弓，我们都是时间的箭矢，一旦松手，就要射出去。我像那投向湖面的石子。那一年，您带我去听戏，唱的先是一出《单刀会》，关云长唱：“昏惨惨晚霞收，冷飕飕江风起，急飐飐云帆扯。”我听不懂，您已经是满目悲戚。等到《霸王别姬》虞姬一开口：“这些年随大王东征西战……”您已经是泪水潸潸，我看着您肩膀抽动，低着头，泪珠吧嗒吧嗒掉在地上，您哭了，我第一次见，我吓坏了，又不敢动，还是您搂住了我，说，“天下苦人一样多。”那时候，我不知，您一定遇到了生活中难以泅渡的苦。

——到了最后，您微笑，对我们说，您不怕死。这让我们欣慰，更让我们心疼。是这尘世，对您不公，我们照顾不好，还是您已参透了生死，向死而生？

此时，此刻。九月的大地，沉稳厚实，秋霜正在来临，稻子正在饱穗。我忽然想起那一首怀乡的诗——“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茱萸插遍，的确少了一人。幸好墓碑前侧，生出一株野矢菊，几朵黄花，摇曳在傍晚中，是那么鲜艳，那么火热。

亲爱的祖父，十年，是一次道场。如果时间能够倒流，我愿回到从前，抛却了荣誉鲜花，回到清瘦贫瘠的从前，您我再推杯换盏，把酒言欢。

夜色中的墓碑，坚硬而挺拔。松柏之上，有鸟儿归巢。我伫立凝视，良久，我读懂了您的话，那是刻在墓碑上的隐形文字：

——向前走，别回头。

好吧。再尽最后一杯酒。咱们就此别过，您仿佛一尊菩萨，端坐，不语。留我在人间的大道上，笃定，独行，终有一日，在墓碑前方两丈，有我的一片土。到时候，别说十年，一转眼，我们就是百年、千年，就是一部家史。

呜呼！尚飨！

责任编辑   杨   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