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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 亲

时间:2024-05-04

龚坚

至今,我还不清楚父亲出生的日子,只知道他的祭日。父亲是六十六岁时走的。在他生前,因为不知道他出生的详细日子,没给他过过一次生日,也没想着给他过生日。我是个不孝的儿子,应该在父亲坟头长跪不起,以乞求父亲对我宽容饶恕。

一九八四年的农历六月初六,父亲告别了他的锄头、箩头、扁担、铧犁和庄稼,告别了他的苦难人生,去了那个世界,回归了黄土。三十二年来,一万多个日出日落风霜雨雪的交替,编织着岁月的时光,编织着他坟头的小草青青黄黄,黄黄枯枯,也编织我对他的忏悔和思念。

父亲在兄弟七个中排行老大,十七岁时爷爷弃他而去,留下双目失明的奶奶,留下啼饥号寒要吃要喝的叔叔姑姑,留下两间茅屋吃了上顿没有下顿一贫如洗的家。父亲为了弟妹们不至于饿死,能存

翟永明的《在古代》一诗写道:“在古代,我只能这样/给你写信,并不知道/我们下一次/会在哪里见面……”

木心的《从前慢》一诗写道:“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王菲的《邮差》唱道:“你是一封信,我是邮差,最后一双脚,惹尽尘埃……”

千百年来,书信一直是慢时代的主流沟通方式,是中国传统文化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如今却已经成为美好的追忆了。

但是世间从不缺少轮回——年复一年春夏秋冬的轮回,日复一日黑夜白昼的轮回……轮回里饱含了哲学意味,它一旦触及到心灵,便成了真切深邃、令人着迷的感触。

比如书信,它就搭载着综艺节目卷土重来了,再度引领着人们走进那依然鲜活的时代场景和人生故事中,触碰到那些依然可感的人物情状和社会风物,领会到炎黄子孙的精神情怀与生活智慧,真正是“完成了一次漂亮的文化逆袭,引领了内容为王的网综时代”。

这便是综艺节目《见字如面》。《见字如面》尤其受到好评的一场,当是张国立联手王耀庆演绎画家黄永玉与戏剧大师曹禺之间往来书信的那一场。

1983年,黄永玉给“极尊敬的前辈”曹禺写了一封信,犀利地点评其解放后的剧本创作,“你心不在戏里,你失去了伟大的灵通宝玉,你为势位所误!从一个海洋萎缩为一条小溪流,你泥溷在不情愿的艺术创作中,像晚上嚼了浓茶,清醒于混沌之中。命题不巩固、不缜密,演绎、分析得也不透彻。过去数不尽的精妙的休止符、节拍、冷热、快慢的安排,那一箩一筐的隽语都消失了”。密集的“火辣辣的詞句”里,是黄永玉直言不讳的性子,更是他对曹禺一世才华的惋惜,“你多么需要他(美国剧作家阿瑟·米勒)那点草莽精神”。

曹禺似乎从黄永玉的字里行间读到了真正的知己,他不仅把这封信装裱挂起时时警醒自己,还写了一封回信解剖自己,“你鼓励了我,你指责我近三十余年的空洞,‘泥溷在不情愿的艺术创作中这句话射中了要害,我浪费了成熟的中年,到了今日这个年纪才开始明白。你提到我那几年的剧本‘命题不巩固、不缜密,演绎、分析得也不透彻,只有你这样理解心灵的大艺术家,才说得这样准确、这样精到!”。他继续感慨,“但愿迷途未远,还能追回已逝的光阴。天下没有比到了暮年才发现走了太多的弯道更痛心的了。然而,指出来了就明白了,便也宽了心……”

一位是绘画大师,一位是戏剧大师,一个坦率批评,一个坦然反省,他们借助书信实现了一段披肝沥胆、见骨见血的心灵对话,字里行间是思考之锐利、言辞之恳切、干净纯粹且真挚的友谊。

当我在微信朋友圈里推荐这个综艺节目时,一个传媒界的朋友感慨“见字如面”真是一个久违的好词。确实,在这个生活不断被科技推进的时代里,我们在得到很多便捷的同时,却也失去了很多美好的生活方式。如今,我们有商品在路上跑着,有快餐在路上跑着,却再也没有一封书信在路上行走了。

今天我们追忆书信时,其实是在追忆一个饱含情感和仪式、“言而有信”的慢时代。我们在曾经寄出的每一封信和收到的每一封信里,仍能追忆起当时的情景与心情,每一封信里都有着极强的真实性和带入感,都能打开一个栩栩如生的场景,其间的人物情状、社会风物、精神情怀、生活智慧,仿佛都能触手可及,这些是其他任何文化载体所无法代替的。

当下的中国,千万富豪增至124万人,亿万富豪增至9万人,在时代车轮的疯狂碾压下,捞钱成为了王道,谁还去关照什么精神世界?当我们沉湎于名利的追逐不能自拔时,当我们焦虑地一路狂奔无法静心时,当我们在错综迷离的城市霓虹中丢失了宝贵的精神资源时,我们的精神世界展现出一片渺茫。与其说是我们与书信久别重逢,倒不如说是书信帮我们拾遗补缺、找回初心。时代在变,但书信作为一种宝贵的精神资源并没有变,中国社会历来强调隐忍克制,中国人压抑的精神世界却能够在私密书信中完成现实世界里无法完成的释放。随着科技助推生活的日益便捷化,书信作为通信方式的功能虽然在弱化,但它所积淀下来的文化价值却愈加凸显,它可以带给人们不一样的精神消费满足感。

一封信便是一个人最真实的性情与认知,也是一个人最无拘无束、直言不讳、毫无保留的全情投入。在私密化的字里行间,人们以真情对真情、以真相对真相,心无芥蒂。追忆书信,又何尝不是在追忆我们的个性和我们的真实呢。

“见字如面”是写信时最常用的开头语,意思是说当你看到这封信时就像看到了我一样。生命芜杂,相逢稀罕,尽管今天我们可以轻而易举地走进一个庞大朋友圈,却发现在那里面很难觅得一个真正的知己。而在当年,一封书信就是一场至真的心灵穿越,一位见字如面的知己就是人生路上的火光,能让我们看见自己幽暗和曲折,能让我们心生“我不是一个人走在路上”的温暖。

“咫尺画堂深似海,忆来唯把旧书看”,远去的书信,怎能不令人无限追忆?

阳光在大地上游走。它低低的姿态,接近泥土,接近万物,接近我们的敬畏。

心向阳光,你会看清楚你追求的幸福,和你必然面临的孤独。

记得儿时,母亲喜欢坐在冬日的阳光下纳鞋底。阳光顺着她乌黑的长辫,落在她那双巧手上。一根闪烁着光芒的针,牵引着一根洁白的棉线,在一层层粘合的布鞋底上飞针走钱。沿着那稠密绵长的针脚,可以抵达一片辽阔的温暖。那种鞋子叫千层底,现今几乎绝迹。在那些单薄拮据的日子里,它陪伴我们兄妹三人走过坎坷的乡村小路,穿过城市宽阔的马路。在人生的旅途中,我知道,母亲希望我们的每一步都接地气,走得踏实稳重,堂堂正正。

父亲喜欢在阳光里侍弄他的庄稼 。他牵着牛,扛着农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小麦、玉米、大豆、高粱、红薯,每一种庄稼,都是他的孩子。他了解每个孩子的脾气和秉性。哪个喜阳,哪个喜阴,哪个怕旱,哪个怕涝。他都了如指掌。他喜欢看他的庄稼,吮吸着阳光雨露,一天天的发芽、长叶、开花、结果。我相信在他心田,每一种丰收的喜悦,都保留着阳光的味道。

爷爷喜欢在阳光下晒太阳。他和许多同龄的老人一样,生于解放前,经历过战争的颠沛流离,天灾的九死一生,人祸的撕心裂肺。他们的身体里,并不缺少坚韧与不屈。他们缺的更多的是安稳与平和。他们常常依偎在墙根,草垛旁,眯着眼睛,任阳光穿透衣服,身体,抵达内心。那是一片心灵的家园。在那里,遍植着他们的希冀与梦想。那里没有纷扰和忧愁,只有风吹杨柳,轻拂大地的温柔。

我们在阳光下成长,老去。从先辈们手中接过农谚和五谷,我们在继承与逃离间彷徨,挣扎,甚至于妥协。从蹒跚学步到健步如飞,再到老态龙钟。从满脸稚气到青春勃发,再到两鬓斑白。我们在阳光中品尝生活的五味,体会人世的冷暖。我们常常拖着自己的心事,且歌且行。只有我们的影子和我们荣辱与共,形影不离。那是我们在尘世的倒影。它承受了我们全部的喜与悲,爱与恨。

现在,阳光更低了。

故园已经荒芜。曾经走动的背影,鲜活的炊烟,渐渐在岁月中消散。幻化为一粒尘埃,一颗种子,一段怀念。残砖断瓦间,生长着低低的野草,苔藓。它们守着空虚与寂寞,期待某一天,门外响起熟悉的脚步声,打破这里漫长的宁静。

人潮攘攘的路上,我坚守内心的光芒,朝着一个方向。不必慌张,更不必迷茫。百年之后,当我们背向阳光,最终关闭那扇天窗时,时间会宽恕我们的灵魂,世界会收留我们的肉身。

走在我前面的,会在某个时候和自己的影子一起消失。走在我后面的,迟早也会赶上。在大地深处,我们终将变得一模一样。

亘古的阳光依然普照人间。无须太多。我们只要天边的那一抹蔚蓝,以及那道由阳光镶嵌的,闪着慈悲的金边。就让我们的生命,以另一种方式轮回,或者重生……

至今,我还不清楚父亲出生的日子,只知道他的祭日。父亲是六十六岁时走的。在他生前,因为不知道他出生的详细日子,没给他过过一次生日,也没想着给他过生日。我是个不孝的儿子,应该在父亲坟头长跪不起,以乞求父亲对我宽容饶恕。

一九八四年的农历六月初六,父亲告别了他的锄头、箩头、扁担、铧犁和庄稼,告别了他的苦难人生,去了那个世界,回归了黄土。三十二年来,一万多个日出日落风霜雨雪的交替,编织着岁月的时光,编织着他坟头的小草青青黄黄,黄黄枯枯,也编织我对他的忏悔和思念。

父亲在兄弟七个中排行老大,十七岁时爷爷弃他而去,留下双目失明的奶奶,留下啼饥号寒要吃要喝的叔叔姑姑,留下两间茅屋吃了上顿没有下顿一贫如洗的家。父亲为了弟妹们不至于饿死,能存活下来,用稚嫩的肩膀扛起了养家的重担,用自己的生与死,血与泪,苦和累,艰与难,辛与劳去赢得他们的笑脸。父亲去卖过壮丁,和日本鬼子拼杀肉搏过;去百里外的山北挑粮贩粮,磨烂过肩膀,冻掉过脚指甲;去山上打橡子,从树上掉下来,摔成重伤,在山上昏迷了一整天,天黑才爬着回来;父亲给地主当过长工,因为饿的前心贴住后心,路都走不动,偷吃了喂牲口的生黑豆,被地主发现,地主打了他一耳光,还骂着把他辞退。父亲去界岭上开荒地,秋收时,山主说是他的山,把玉米收走一大半。父亲气得号啕大哭,打自己的脸。

父亲年轻时的日子是从刀尖上过来的,是黄莲苦水熬出来的。尽管父亲日夜不停地奔波劳作,我们还常常吃不饱肚子,父亲不到四十岁头发全白,额上皱纹如沟,腰弯似弓,手粗糙皲裂的如柿树皮。父亲虽然一生没有给我留下值得纪念的业产,只留下三间草屋,但盖那三间草屋,根基石头是父亲一担一担从河滩挑来的,打墙土是从一里外一担一担担来的,椽子是从山上一根一根砍来的,黄备草是从坡上一把一把割来的。尽管那三间草屋非常简陋破旧,也是父亲的辉煌父亲的丰碑!

父亲自称自己是没本事人,不会大把大把挣钱,只会出力挑担柴禾卖卖,挣那一块多钱。可对我们这些子女厚爱有加,视为心肝宝贝。我小时候,有天夜里突然得病,父亲搜遍了全部衣兜,只搜出二分硬币,父亲二话没说,扛起扁担,拿起斧子柴绳,顶着星光迎着寒风,踩着坑坑凹凹的山路,去山里挑柴卖柴为我治病。黎明时分,他挑着柴禾回来,鞋穿不住了,他干脆扔掉鞋子,赤脚挑着柴禾来到集市,为我换回了生命的安康。石刀把他脚割破了,鲜血染红了山路,他也不回头看一眼。

一生不虚荣的父亲,也许是他认为我们没跟着他过上好日子,也许是他认为他的生日不值得我们给他过,在他生前,没给我说过他的生日,我也没问过他的生日。我咋这样粗心这样不孝呢?我还是他的儿子吗?他还是我的父亲吗?我咋这样混呢?即是父亲不说我也应当问问,为什么不问呢?为什么不问呢?!为父亲过生日,一是儿子应尽的责任,二是父亲的荣耀。一家人欢聚一堂,父亲看着那蛋糕蜡烛饭菜,绕膝的孙儿孙女,脸上荡着笑波,心里流着蜜液,该是多么惬意多么高兴啊!可惜父亲没有享受到儿女的孝敬,父亲享受不到的原因,都是我的不孝使父亲失去应当高兴的机会。现在想来,真想打自己的耳光!记忆中,父亲的生日只有母亲给他过过一次。那是在我十二岁时的那年春天,我放学回家,母亲给父亲擀了一碗捞面条,母亲对我们说:这面你們都别吃,叫你爹吃的,今天是你爹的生日!我们眼里像伸出手那样望着那白生生的面条,馋涎欲滴,都知趣地离去。谁知父亲把面条分为三份,我少半碗弟弟少半碗,他碗里只有半碗。我问母亲今天几了,母亲说四月十五,但父亲到老,我都没记住这个日子。

人的一生有三件大事,修房盖屋、儿子结婚、给老人送终。特别是儿子结婚,二十多年的养育终成正果,多年的牛马力终有收获,多年的心血呵护终于可挽个结了。父母亲坐在天地桌前,接受儿媳那甜甜的一声喊叫,接受儿子儿媳深情地叩拜,心里是多么喜悦啊!为儿子吃多少苦受多大罪付出多大代价都会忘光!可我结婚时,父母没有来。我也没说叫他们来,只有姐姐来了。我是在单位举办的婚礼,因为父母没来,就没拜高堂,只向华国锋主席的像鞠了三个躬。婚后我回家问父亲,”爹,我结婚时您应该去呀,您咋不去哩?”父亲脸扭到一边,好久没说话,后含着泪说:你是长子,你结婚我一分钱没有给你拿,连个被子也没给你缝,我没脸去呀!去了脸没处搁!”我说:”爹,不能那样说,连我的生命都是您给我的,您把我养这么大不容易。没有给我掏钱缝被子是您没有,有了您不会不舍得!我做衣柜时,装板不够,您把您的棺材板都解了给我做装板,您对我的责任已经尽到了。您没去,是因为我粗心。爹,你原谅儿子吧!知道了爹的心结我更是难受。

说到这里,爹再也控制不住心中情感的波涛,上去紧紧搂住我,抚着我的头发,拍着我的肩膀,乌呼大叫哭了起来。哭着说,爹亏欠你呀,对不住你呀!

忏悔是在没人逼迫下的自我惩罚,更是良知的自我发现。我已结婚了三十七年,父亲已走了三十二年,三十多年来,平时没想过对父亲亏欠这回事,今天想起,才知道我的不孝是对父亲最大的亏欠,对父亲最大的罪过!

一个星期天,我专程回到老家,来到父亲坟上,把裤子挽到膝盖上面,长久地跪在父亲坟前,一任泪水不停地涌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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