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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宁杂记

时间:2024-05-04

吴元成

崛山下·洛河边

“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生死离别是容易的吗?

30年过去了。我只记得3月9日,郑州还下了一场薄薄的春雪,当晚我第一次和爱人约会,在校园内漫步,脚下的冰雪咯吱咯吱响。过了一周,学校就开始动员,让去洛宁县做为期一年的扶贫。1986到1988年,大学毕业生分配到大城市的,都要先到基层锻炼一年,说是表现好了,回城,否则就地安置。洛宁县是国家级贫困县,我和我的大学同学去了十几人,多数都到各地中学支教,只有我被分到洛宁县广电局(广播站)搞新闻采写。

在基层做新闻,总有写不完的稿。一次,小孩玩火柴,引燃了一个生产队的麦秸垛,火烧连营,麦场黑烟滚滚,我立刻赶到现场采写稿件。那时化肥紧缺,洛宁县没有化肥厂,麦收之后,县里都要从宜阳县化肥厂购买化肥往回运。有门路的能搞到指标,或者领导批的条子,没有门路的农民只好采取下策,自己去抢。有一天,他们还真的在县城东边的崛山附近,把一辆刚刚从三乡进入洛宁境内的卡车拦了,把化肥一袋袋往玉米地里扛。这次,我又赶了去。

秋收前后,县里要枪毙一个死刑犯,我搭上一辆警车到了现场。那是崛山下的一处荒滩,远处是波光潋滟的洛河(近处分别是洛河支流渡洋河、连昌河。从杨广陵过来的叫渡洋河,从渑池过来流经李贺故里的叫连昌河)。犯人被从车上带下来,跪在泥地里。我被破例允许进入警戒线,与犯人隔着两三米的距离。戴着口罩的战士端着带刺刀的步枪,站在犯人背后,刀尖几乎顶在他的后脑勺上。一声沉闷的枪响过后,犯人不向前倾,反而砰然后倒。另外一个战士掏出手枪走到跟前察看,补了一枪。警戒线撤掉,我随着战士往回走,站在远处山坡上围观的百姓却蜂拥而来。我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也許是要看什么是死亡。当然,这样的事儿是不用写稿的。

崛山属于洛宁县,往东北不远,就是宜阳县三乡乡,诗鬼李贺的老家。

一条洛河,为河洛文明乃至华夏文明注入了不可或缺的血脉。《易》记载:“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河图洛书是中华民族古文化的标志和图腾。相传伏羲时,在“河出图”的同时,一只大龟浮出洛河,龟背上布满赤文绿字。伏羲把它画在一块大石上,这就是“洛书”。洛书出于何地,历来有三说:一说为伊河与洛河汇合处,即今偃师市顾县镇曲家寨村北与杨村交界处;一说为洛河与黄河汇合处,即今巩义市洛口一带。但多数专家认为,是在洛宁县龙头山下长水镇长水村的洛河上。该地现有两通记有“洛出书”的古碑。两碑并排面南而立,正处于洛河上下游的分界线处。西边一通,专家鉴定为汉魏遗存物。东边一通上书“洛出书处”,系河南尹张汉于清雍正二年所书。

一天因重感冒卧病在床,同事给我买药,还给我送来了绿豆稀饭、韭菜角子。张局长、罗站长也常常叫我到他们家里吃饭。至今想起,还深感温暖。晚上无事,张局长爱和几个老同志打麻将。一次,人数不够,把我喊了过去。我说不会,他手把手教,让我分辨花色。不过,输赢的结果只是一把啤酒瓶盖和几支香烟。

在故县水库参与移民工作期间,也曾遭遇感情危机。在我发出最后一封只有一个大大的问号的书信之后,接到了一封只有一个句号的回信。我到移民搬迁指挥部,找到高胜灵书记说,有急事,要回郑州一趟。那时候的洛宁,就两三部小车,且全是北京吉普。高书记说:“好,我派车送你。”从故县到县城,好几十里地,中午到了洛宁县城,高书记请我到一家饭店吃油泼面,那是我第一次品尝油泼面,滚烫的辣椒油一浇,面条香而筋道。后来我回到郑州,再也没有吃到那样的美味。饭后,他的司机送我到洛阳火车站,让我顺利地返回农大校园,使我即将崩溃的爱情出现了转机。

10月底,因学校师资力量紧张,我们要提前离开洛宁返郑。车窗外是欢送的人群,其中就有我共事了将近8个月的好老师、好同事。多年后,我到洛宁采访。酒酣耳热,洛宁宣传部领导得知我和洛宁的缘分,叫来了我曾经共事的女主播。她进来,身后跟着一个十几岁的小男孩。进屋,人们起哄:喊爸爸!那男孩倒也知趣,叫了一声,我笑了笑没有答应。我知道,他们在外面已经策划好了,就是为了一个乐子。当晚,他们还陪我到洛河滩散步。县城变了,洛河滩也变了,到处是工地,县里正在实施洛河美化亮化工程。

后来,我再也没去过洛宁。

离别易,绝情难。杀生易,绝情难。

我看到过杀人,也曾经看到过杀狗、杀牛。当初送我到湖北丹江口的大黄狗老了,开始爬上淅川分水岭农户的房坡,朝着夕阳狂吠。迷信的老家人说:狗上坡,日头落,人惹祸!他们认为,当一条狗开始疯狂的时候,一定有人要入黄土。他们把大黄狗拖下房坡,绳子拴了,吊在八里沟小学外面的槐树上,鞭打,灌水,折腾大半天,解开绳子,狗汪的一声又上了炮楼子山。这座山就在泰山庙、分水岭、八里沟、冯家崖子的交汇处。小日本快投降那年攻入淅川,在山顶上建了一座炮楼。小时候,我还常常带着村里的玩伴,去把已经坍塌的炮楼石块砌起来,搭成我们放羊割柴时候避雨的安乐窝。那时候,我从雪地里抱回的小黄狗还很小,需要一路飞奔才能跟上羊群。

人们追上它,继续吊起来打。打,打不死;灌,灌不死;刀捅,捅不死。人们害怕了,解开了绳子,大黄狗汪汪叫着,流尽最后一滴泪,腿一伸,闭上了眼睛。

从洛宁回到郑州那年,我回老家过春节,已经见不到大黄狗了。它的骨头也早已被更多的大黄狗、小黄狗噙着,到处跑。它们不知道,自己嘴里的骨头就是自己的爷爷或爹爹的。

杀牛也是很惨烈的。在袁坪上农业高中的时候,我在集市上见过。那是一头垂垂老矣的黄牛,年老体衰,再也不能犁地耙地,要下杀锅。我看见屠夫上前,一手拽着牛鼻绳,一手掂利斧,嘴里念念有词:

不怨你,也不怨我,

就怨你主人卖给我!

老黄牛似乎听懂了,两眼流出浑浊的泪水。

屠夫一声断喝,举起斧头,斧头背猛地砸在牛两角之间,老黄牛发出最后一声哞鸣,轰然倒地。屠夫放下斧头,掂起尺许的利刃插入牛的脖子,鲜血汩汩而出。

我不知道,屠夫为什么会对着牛说那两句话。我曾经把这个细节告诉过一位作家朋友,他说他老家没有这样的风俗。我在洛宁时间短,没亲眼见过杀牛,也没听说过要在杀牛前,先背两句“诗”。

洛河石·闯王柏

想不到,小时候曾经随丹江口水库淅川移民到湖北荆门,跟祖母生活过几年的我,还会在青年时期亲历水库移民搬迁。

1987年3月17日下午,河南农大一行人到达洛宁,县里领导早早在洛宁宾馆(招待所)等候。宾馆似乎装修过,干净整洁,大约是因为胡耀邦年前来过这个县视察吧。饭后,县里把我们临时安排住在宾馆,随后的几天,大家才陆陆续续散去,到各自的扶贫点食宿。社科部的小朱分在县委党校教书,其他人都被分到各个公社的中学。只有我例外,被分到了县广电局。局里办公房、住房很紧张,很多人一家几口住一间。但张局长做主,在广播站对面二层楼的一楼,给我腾出了一间寝室。

他们或许认为我来之前在河南农大校报工作,让我“对口”去做采编。县广电局的新闻业务就两块,一块是电视差转台,除了播新闻,基本没有自己制作的其他节目,中间往往要播放各种戏曲节目。一块是广播站(编辑部),负责人一个姓罗,一个姓王。节目主持人好像是四个年轻人,两男两女轮班。还有两个中年同志,男的做编辑,女的管各种视听资料带。毕竟自己对广电新闻是门外汉,又是新来乍到,从工作到生活,他们都对我十分关照。局里没食堂,罗站长(编辑部主任)、王站长(编辑部副主任)还介绍我到县高中的食堂就餐。

洛宁是国家级贫困县,广电局也好不到哪儿去。全局就一辆汽车,天津产的雁牌厢式客货两用车,平时负责运输设备,张局长他们到80公里外的洛阳开会时,偶尔也坐。我平时采访,近了,走;再远一点,借罗站长的自行车骑;更远的地方,一般都是王站长骑着一辆摩托去采访,有时候也带上我。那次,距县城三十公里外的上宫金矿有个采访任务,说是金矿周围的农民常常偷采、偷盗金矿石,需要去现场了解下情况。王站长有事走不开,准备让我单独去,骑他常骑的摩托。我说不会骑,王站长说:好学,脚一蹬,手一握就走。他带我到高中的篮球场,他现教,我现学,怎么换挡,怎么变速。他带着我骑了两圈,跳了下来,说:走吧!我竟然就骑出县城,过了洛河桥,开始在蜿蜒险峻的山道上骑行,一路上不敢松车把,硬是骑到了金矿,衣裳早湿透了,不光是热的,还有吓出来的汗。好在那时候路上车少人少,老远看见人,我就按喇叭。要是搁到现在,早出车祸了。

洛宁号称“七山二塬一分川”。这个川,就是洛河川。那时候年轻,爱动。工作之余,好到洛河滩戏水,捡石头。洛河滩的石头大大小小,千奇百怪,最奇的是,很多鹅卵石都是褐红色的,而红中带白点的尤其好看。有一次,捡到一块可握在掌心的石块,端的像弥勒佛坐像,五官具备,笑嘻嘻的。还有一次,捡到一块拳头大的奇石,状如牛心,褐红的表皮中间镶嵌着一块拇指肚大小的白色圆点,背面有更小的两处白色圆点。我给它起名叫:日月石。

也曾多次攀登县城背后的闯王坡。闯王坡其实就是一道黄土塬,半腰里缠着梯田,几座坍塌的窑洞就像几只空洞的独眼。站在塬顶,能俯瞰整个县城,从上游涌来的洛河傍县城蜿蜒而过。塬顶上除了几棵酸枣刺,几无植物,却矗立着一棵高大的老柏树。大柏树无枝无叶,合抱粗的主干褪去皮壳,裸露出铁灰色。几根遒劲的残枝如龙似凤,戳在蓝天白云里。同去的王站长告诉我,这棵柏树老有名了,叫闯王柏。还说李自成攻打洛宁县城(当时叫永宁县)的时候,他的战马就拴在这棵柏树上。后来翻《明史》和《洛宁县志》,关于这场战役确有记载:崇祯十三年十二月,李自成率部自南阳出发,先陷宜阳,继攻永宁。知县武大烈与乡绅张论率军抵抗。闯王义军搭云梯与守城军鏖战,张论战死,其子吏部郎中张鼎延与武大烈等固守三日,因城中囚犯与义军里应外合,夜半城破。义军烧死决不投降的武大烈,“过堂”后诛杀万安王朱采轻以下百余人。张鼎延藏匿枯井内得脱。土匪“一斗谷”率众响应,义军连破四十八寨,部众达十万之多。义军挥师北进,先克偃师,并于第二年正月一举攻克洛阳城。可以说,永宁一战为洛阳大捷奠定了坚实的基础。有一段时间,我早上起来,或是黄昏时分,都要爬一次闯王坡,来回大约三四公里。还曾和在县委党校教书的小朱一起爬过。每每登顶,少不得长啸大叫几声。

还未入秋,建在洛宁、卢氏交界的故县水库大坝基本竣工。眼看汛期将至,淹没区的几万群众还未搬迁完毕。县里层层动员,几乎所有的机关干部都组成移民工作队,前往库区督促搬迁。广电局也不例外,组成的工作队进驻库区,到所分包的大队、生产队动员群众,协助拆迁。人员驻扎在一所已经搬迁的学校大院内,吃大锅饭,住铺着麦秸的大通铺。

在他们入驻之前,我已经被先期派到设在故县公社大院附近的移民搬迁总指挥部,一是及时通过电话往广播站传发新闻报道,二是帮指挥部办工作简报。常常列席会议,随同领导调研,下乡跟踪采访,忙得不亦乐乎。当广电局工作队到达后,我也回到工作队,住上了大通铺,食宿条件自然比不上指挥部,在那里是吃住在負责施工的水电工程局。有时候吃晚饭早些,夕阳里,我和张局长、罗站长他们也到洛河滩里转悠,有次捡到一块像极了的男根石,架不住张局长说道,很不情愿地扔到洛河里。估计现在还躺在烟波浩渺的故县水库之下。

金窝银窝舍不得穷窝。一些老百姓不愿意搬迁,抵触情绪大,尽管县里已经在下游的平缓地区为他们分了地,盖了房子。县里一领导(好像是副县长或人大常委会副主任)走过一家正在从房坡上卸瓦的农户,被农户“不小心”砸伤了额头。还有农民晚上在公路上撒铁钉,扎破过往车辆的轮胎。一个孤寡老太太站在自家的窑洞口哭诉:我不走,你们扒吧,把我也埋到里边算了。再劝,她说:我在这儿烧柴做饭,下去住,我点不着那黑煤球。

水利移民从来就是最难的事。更何况,有人告诉我,当地自古民风彪悍,民国时候,出过占山为王的“双枪张寡妇”。还说有个俗语,广泛流传在洛宁、卢氏一带:卢氏出秀才,洛宁出刀客!其实不尽然,卢氏是出过曹靖华父子,但洛宁也出过当代小说家张宇,诗人艺辛、邓爱芬的祖籍都是洛宁。县广电局的两大秀才,罗、王二站长文字编辑水平也很高,多次帮我修改稿件。罗站长知道我写诗,对我说了张宇的小名,还说,张宇是他的前任。县里有好几个青年诗人,结社自办了民刊,我也参加过他们组织的诗歌活动。虽然我远在洛宁,本省、外省的一些诗友也常有书信往来,甚至还收到蓝蓝从深圳大学邮来的油印诗刊。

移民工作还没结束,雨季到了。连日瓢泼大雨,洛河上游暴涨,河对岸几百口未及撤离的群众面临灭顶之灾。总指挥部立即向有关部门汇报,解放军某部舟桥团奉命前来救援。舟桥部队十几辆卡车轰隆隆开到现场(因路途遥远且崎岖,其中一辆在半路抛锚),战士们打开车厢,放下了架设舟桥的箱体连接件,啪啪啪抛入浊浪激流之中,很快搭起了一座便桥,几百群众得以平安过河。

移民工作结束,工作队解散,各自回到县城,恢复正常上班,我还被评为移民工作先进个人。进入10月,河南农大报告省教育厅,称师资力量紧缺,需要扶贫的同志提前返郑。原本分散在洛宁各地的同事再次集中到县城,收拾行装,打道回府。与洛宁人相处虽短,也有了难以割舍的情感,但也只能握手拥抱、洒泪而别。县委书记、县长都有挽留我的意思,想让我留下来。但我以省里派我们下来锻炼时就有要求“走时不准多一个人,不能少一个人”为由,婉言谢绝。更何况,那时我与郑州的女友已经确立了正式的恋爱关系。

2001年春,我在时隔十几年后第二次到洛宁。时间紧,没有登临闯王坡,没有去看一眼一直矗立在我心中的闯王柏。

如今,又是很久没去洛宁了。

闯王柏,你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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