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陈爱松
布谷鸟在初夏的晨光中连声催着“麦秸打垛”从东洼地飞向西岗地的时候,古镇老街上的集日就分外热闹起来,一街两行全是卖杈把扫帚木锨簸箕的,当然,卖镰刀的更多。赶集买农具的人从街东头转到街西头,又从街西头转到街东头,却并不急着买镰刀,他们在每个摊前站定,蹲下,看看,然后走开。直到镰刀爷带着他的镰刀头出现,人们才呼啦一下围上来,也不挑拣,拿起就付钱。
有一次,当剩下最后一把镰刀头时,有三只手同时抓住了,其中一只手都碰出血了。镰刀爷慌忙制止:“流血了,不要抢了,我不卖了!”两只手松开了,流血的手顾不得伤口,连忙把镰刀放到篮里,付钱,才瞥了一眼流血的地方,指头捏捏,笑着挤出人群。
镰刀爷就住在我们村的街头,他的前院里有一棵大皂角树,夏天时举起一把大绿伞,叶间都凝着凉意,秋天叶落了,串串皂角像张张镰刀头挂在枝头,仿佛给镰刀爷高高挂起的招牌。镰刀爷的铁匠铺就搭在皂角树旁,镢头铁锨三齿耙子都打,但最拿手的是镰刀。慢慢地,村人都不叫他真名,都叫他镰刀哥,镰刀叔,镰刀爷了。
那年割麦前,远房亲戚听说镰刀爷的大名,让父亲帮着买几张镰刀。镰刀爷说,大侄子,你把名字和数写到这本上。这一段预定的多,都是按着时间来取的,只能先来后到了。
那是刚实行责任制头两年,土地突然发了力,小麦攒足了劲,噌噌噌地往上长,麦秆密又壮,金黄的麦浪随着风涌向天边。凌晨三四点去地里割麦,麦秆都被夜露滋养得像牛皮一样韧。但镰刀爷的镰刀所向披靡,刺啦一下,多长一行麦都会应声而倒。刺啦声此起彼伏,与麦秆,与季节,与南风,与暴雨,与一切阻碍收获的看得见看不见的对手进行着一场分秒必争而又毫无悬念的战争。父亲放倒最后一垄麦秆后,直起腰,眼光巡视了一遍他的战场,边擦汗边感叹说:你镰刀爷是在做着一项功德无量的大事业呢。
那是镰刀爷事业最辉煌的时期。镰刀爷的铁匠铺天天都是炉火通红。我们那道街经常有陌生人到来,打听着镰刀爷的名字,要定他的镰刀。但他每天只打八张镰,多一张也不再打。镰刀奶埋怨他:别人一天能打十来张,你咋就不能多打几张?恁细发干啥?镰刀爷头一拧:萝卜快了不洗泥,每一张镰刀上都刻着我的名字呢,做得不好,别人不得骂我?
我看过镰刀爷和他的外甥打镰刀。镰刀爷光头闪亮,干瘦如铁,黑亮的大遮襟,黑亮的厚手套,手拿大铁钳,站在通红的火炉边,把几块红铁块翻来翻去,一言不发,表情冷竣,仿佛临战的将军,世界都已消失,只剩下他的火炉和那几块红铁。突然,喊一声:“好!”随即夹出红铁块,放在大铁砧上,自己拿起小锤,外甥掂起大锤,小锤点在哪里,大锤便落在哪里,小锤叮叮,大锤咚咚,大锤小锤,上下交替,砸出一朵朵耀眼的铁花。先是像蛇捕食时的长舌头,迅疾射出,又倏地收回,接着,汇聚成一团火球样的光芒,收缩,膨胀。红铁块像团透亮的红泥巴,不停地变换着形状。红泥巴渐渐变成了红薄片,随后,两块红薄片叠在一起,合成了一片弯弯的红月亮。旁边人说,一块是铁,一块是钢,铁在下,钢在上,铁在后,钢在前,这就叫好钢要使在刀刃上呢。
鐮刀爷从口袋里摸出一枚铁戳子,仔细地看了看底部的字,郑重地对准地方,抡起小锤,梆的一声,在月亮上打上自己的名字。
月亮放进水桶里,滋——,腾出一团白烟。夹出来,热情的红月亮变脸了,坚硬,冷峻,闪着铁青的寒光。
一把镰刀诞生了吗?没有。午后,火熄了,镰刀爷戴着他的大遮襟,坐在皂角树下,眯着眼给每一把镰刀相面,然后用磋刀磋,用磨石磨,皂角树在他身上筛下点点光斑,他在大遮襟上落下纷纷的铁屑。抖掉铁屑,用手指摸摸刃,摸摸背,对着太阳看看,这个时候,镰刀已经出落得妩媚妖娆而又英气逼人,镰刀爷很少笑意的酱色脸上竟然浮起一层夕阳照耀般的光辉……
镰刀爷的镰刀比别家好,却不比别家贵。除了钢好,他还有别人学不到的真功夫。那就是,他能从火焰颜色的细微差别中辨别温度,掌握最合适的火候。据镰刀爷说,每升到一定的温度,火炉的火焰就会渐渐变色,从暗黑色,到紫红色,也就是常说的“炉火通红”,温度再高,就又由红变黄,再变白,当火焰由白转蓝,就是“炉火纯青”了。古代的炼丹家们想炼出长生不老之药,火焰必须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才算。不过,除了祖师爷李老君的八卦炉,谁也没有达到那个地步。
在生产队时,政策不准镰刀爷卖镰刀,但可以被各个生产队请去打镰刀。队里给他和儿子计最高分12分,作为交换,其他生产队向他所在的队派两个壮劳力。如果是外村的,就需要向他所在的生产队掏钱了,生产队给镰刀爷和他儿子的还是工分。有一次,他队的会计讲,要不是镰刀爷外出挣钱,队里连买牛绳的活络钱也没有呢。村里也有一些匠人,比如木匠,打耙打耧打床打柜,人家就跟队里达成协议,外村挣钱归人家,然后掏钱买工分。这样一算账,人家的手艺就值钱了。有人暗地说镰刀爷傻,世上有三苦,打铁撑船磨豆腐,他出的力可比在地里磨洋工挣工分的社员大多了。按天计算的活,多干点少干点谁也不会说什么。但镰刀爷每天乐呵呵的,对于别人的话一点也不在意。每天八张镰,一张也不少打。别人承认他的手艺,队长见他叫哥叫得亲,这让他很有尊严感,况且有时活多,不光打镰刀,还需要打铁锨,碾耙子,就干脆拉着东西去外村。哪儿请干活,哪儿还管饭,打铁人吃得多,在家闲着时,儿子要是放开吃,一顿能吃八个大黄面馍,家里的粮食总也不够吃。这不就是挣了吗?够自己的就行了。
镰刀爷的儿子原来跟着他打铁,功力可以跟他父亲有一比。这一点,连镰刀爷自己也承认,比他当年学徒时有眼力,要不了多久,就可以放心地把铁匠铺交给儿子了,自己也享享清福,只管坐在皂角树下逗孙子玩了。可惜有一年初夏的午后,儿子打铁出了一身汗,去村边水库游泳,水凉,一激,腿抽筋了,水性很好的他不知怎么就再也没有游上来。
镰刀爷一下子老了,腰弯了,再也不会笑了,话也没有了,眼睛仿佛蒙着一层翳。五十岁的人看上去,像个小老头。铁匠铺很长时间没开张,大家都叹息着镰刀爷以后的光景,也惋惜再也用不到好镰刀了。有几个外村人老远跑来买镰刀,得知情况后,叹口气,摇摇头,遗憾地走了。镰刀爷用目光把人家的背影送出去好远,然后一跺脚:还得活着,继续打铁!镰刀奶哭了几场后,开始给镰刀爷拉风箱,抡锤。
镰刀奶长得粗眉大眼,高高壮壮,胳膊腿有一番力气,麦天可以跟男人一样扛麻包。村里人说当初镰刀爷到镰刀奶的村里打镰刀,镰刀奶就是看上的镰刀爷的手艺,才嫁给了貌不出众个子矮小的男人。
打起镰刀的镰刀爷仿佛又恢复了神勇,腰直了,眼神犀利了,胳膊有劲了,只是打磨镰刀的时间更长了。黄昏时分,皂角树的阴影越来浓重了,暮色早已包围过来,他还在磋呀,磨呀,摸啊。终于满意了,举起镰刀,看着,看着,眼泪忽然就流了下来。镰刀奶叫他吃饭,连叫几遍都不动。他背对着院子,仿佛一块石雕。
后来,镰刀奶的滩下外甥来到了这个家,跟着镰刀爷学打铁。来的时候有十五六岁。村人说,镰刀爷恐怕要有个儿子了。外甥家里弟兄多,过继过来可以学手艺,也可以请家产,镰刀爷两口老了也有个指靠,两全其美。
那时还是在生产队里,各家的细米白面都掂量着吃。镰刀爷让镰刀奶蒸了几种馍,老两口吃黄面,红薯面,却给外甥吃白面。镰刀奶有时递给镰刀爷一个白面馍,镰刀爷胳膊一挡:孩子正长身体,还得出力,给他留着!
在手艺上,镰刀爷也毫不保留,倒出了全部家底。但爷俩似乎并不亲近,在一起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总像隔着一层纸。在外人面前,外甥倒活泼,话也多。他说镰刀爷老是搭拉个脸,不会笑。说镰刀爷的规矩多,比如打铁时不让说话,不让开玩笑,必须随时盯着炉火,像打仗,像上供。比如二月二十五是祖师李老君的寿诞,要垂着手站在祖师爷牌位前听镰刀爷讲规矩,不得糟蹋祖师遗风啦,不得违犯行规啦,还要记住“艺无止境炉火纯青,见素抱朴少私寡欲 ”一类难懂的话。
到底名师出高徒,几年后,外甥打出来的镰刀跟镰刀爷的几乎一模一样,外行人根本分不出来。别人都夸外甥要出师了,镰刀爷终于有衣钵传人了,可以歇歇了。当徒弟兴冲冲地要拿镰刀爷的戳子要往镰刀上打时,镰刀爷制止了。打磨镰刀的时候,镰刀爷拿着镰刀,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很多工序,不光靠力气,还要靠火眼金睛和难以言传的微妙感觉哩。卖镰刀时,镰刀爷把镰刀分了两堆,告诉买家:这一堆是徒弟打的,虽然可以了,但火候还欠点,想要,便宜一点给你。
外甥长大了,也到了说亲的年龄,这时,滩下和山沟里的生活已拉开了明显的距离。村里的姑娘都嫌沟里苦,上坡下坡,种地拉车,滩下马路边,路是平的,地是平的,做点生意也方便,都想嫁到滩下去。镰刀奶托了几个媒人,却还是没下文。镰刀爷想是女方嫌家里房子不好,便找了匠人准备翻盖老屋。有一天,镰刀奶的妹妹来了,说,姐呀,孩子你照顾了这几年,长大了,该找媳妇了,在这里怕耽搁了终身大事哩。镰刀爷和镰刀奶便明白了人家的心思,昏黄的眼光更黯淡了。镰刀爷把铁匠铺的东西都给了外甥,唯独留下了印。“当初我离开时,师傅对我说,我只能教你手艺,但自己的名声自已创。这铁戳子我不能给你。这是规矩。”
外甥的镰刀销路不快,过节时带着点心来看镰刀爷,说想借镰刀爷的铁戳子。镰刀爷好久不吭声,最后摇了摇头:“这是规矩。”镰刀奶埋怨他死脑筋,外甥走时,悄悄地把铁戳子塞到了外甥手里。后来外村有人来找镰刀爷买镰时,镰刀爷才得知,自己早不打铁了,印着自己名字的镰刀还在街上大卖。镰刀爷太阳穴边的青筋直跳,跟镰刀奶发脾气:“这不是在卖镰刀,是卖我这张老脸呀!”立刻就要出家门。镰刀奶知道他这是去要铁戳子,哭起来:“你这死老头,倔老头,你是要当绝户头哩,你是从此不要外甥上门哩,你是老了想把骨头扔到沟里哩,你不想想,谁给你抱盆打幡哩!唉——我那早死的孩子啊、啊、啊、啊——”镰刀爷的脚步停了下来,来到以前放铁铺家伙的皂角树下,扶着树,半天不动。后来,抹了一把脸,默默地出了家门。返回的路上,把攥在手心里的铁戳子看了又看,使劲一扔,远远地抛在了深沟里。
镰刀爷真是老了,佝偻着腰,像半个小括号,每天跟着镰刀奶去地里干活。镰刀爷打镰刀是好把式,但种地真是不中。没力气,又不舍得上化肥,庄稼总是比别人的差一截。往家拉麦,往房上扛粮,他和镰刀奶早都干不动了,都得央人。大家念起镰刀爷的好,都愿帮他。他回报大家的办法是到人家家里,把每一把自己打的镰刀都磨得锋利锃亮。
有一天中午,太阳正毒,我从路上经过,看见他蹲在路上,正在尘土中捡麦车倒地后留下的麦粒,原本顶在头上的大布手巾铺在旁边,他一颗一颗地捏着放到手巾上。汗珠汇聚,从黑褐色脖子上往下蜿蜒,如一条匆匆爬行的蚰蜒。
后來,有了手扶的小收割机能把麦子放倒了,再后来,大机器进地了,直接出来的就是麦粒。镰刀爷的镰刀也在墙缝中一年比一年地更寂寞下去。
镰刀爷家里的土墙瓦房一直没有翻盖,在周围的砖房中低矮而显眼。没有了铁匠铺,院子也显得很空旷,很寂寥,荒草慢慢占据着每一个角落。瓦房也出现了洞,几根椽子一头搭拉到了地上。只有那棵老皂角树还是老样子,默默地站着,仿佛在咀嚼以前所有的时光,那曾经满院的炉火光,风箱声,打铁声,欢笑声,以及白日里的愁容,暗夜里的哽咽。
镰刀爷和镰刀奶先后去世十几年了。一到麦天,镰刀爷的名字还时常被老人们提起。那名字,在每一张镰刀上印着呢。仔细看,是两个端端正正的楷字:“守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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