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刘孝捷
我想我并没有真正弄清盖茨比发迹前冗杂的人物关系,以及他以跋山涉水换来锦绣前程的辛苦故事,但这并不妨碍我因他爱得死心塌地而致以最深的敬意。
中国古代的故事,从来都是女性在澄欢碧喜和罗愁绮恨中笑语作陪。女人仅仅是男人的横生枝节,偶尔落下疏朗的影子,挑月挂灯地点缀他绮丽的人生。张爱玲在散文《有女同车》里就一语道出:“女人一辈子讲的是男人,念的是男人,怨的是男人,永远永远。”这就如同落了个大窟窿的一品丝绣,四周的部分刺花织金,正中俨然是一个极大的口子,于是小说家们精卫填恨海、女娲补情天般给男子平添上“深山夕照深秋雨”的章落,挑线,分针,错缕,纹络,终于切补得分毫不错。中国有杨过萧峰,外国就有盖茨比。
这了不起的盖茨比!
作者菲茨杰拉德对于盖茨比跟黛西再相逢的描写可谓合情合理。隔着五年的辛苦路望过去,再好的景致不免也披上一层阴翳——圆润的珠子上泛出浑浊的影子。虽然所谓的不期而遇是盖茨比多年苦心孤诣的结晶,但真正临头要见面的时候他还是选择了逃避。害怕的是两人的距离被拉扯成千里万里,害怕的是过去的日子把对方塑造成不认识的样子,害怕的是这些年来的海棠春瘦终究换成竹篮打水。
庆幸的是,仅仅只是逃出去淋了一场雨,盖茨比没做成让自己后悔的事。
人總是盼着久别重逢的。两个人远远地见了,一句话也不说。外面落着花,石榴、海棠、鸢尾、芍药、杜鹃,尽是大红大紫的颜色,簌簌地,以往两行眼泪挂下来的时候,也是簌簌地,衬得内里那两人越发静了。静静地,谁也不肯先说一句。像跳探戈,要一个人先起步,进一步,退一步,再进一步,再退一步,随着音乐的拍子愈演愈烈。同样,总要一个人先开了口。问一句,答一句,再问一句,再答一句,一咏三叹,然后哽咽,低诉,你侬我侬。音乐停了,旧梦也就戛然而止,撤去如梦如寐的灯光暗影,突然就跌到亮堂堂的境地里。又隔了一个世纪那么久,中间隔了千万重山,以往的青丝跟绿枝统统烧成朱门旁惨白的余灰,人们陡然便生出“隔花人远天涯近”的感慨。局促地,坐立不安地,背着人干坏事似的,人们方才低低地说一句:我们回不去了。
外国人不这样处。即便隔开他们的是黛西已为人妇、已为人母的事实,盖茨比仍然有勇气去相信一切尚有转圜的余地。他理应有勇气,等了这么久不该轻言放弃。
悲剧开始于盖茨比同黛西准备向她的丈夫汤姆摊牌之际。悲剧性在于汤姆一遍又一遍的质问让黛西濒临崩溃,对待她是否曾经喜欢过汤姆这一问题,她实在没法矢口否认。原因在于黛西开着盖茨比的车不小心撞死人后又逃逸,懦弱的性子使她不敢面对,只能由盖茨比去担承;在于死者的丈夫认得那是盖茨比的车子,以为是他肇事,拿着一把枪结果了他的性命;在于黛西怕事之极,匆忙跟着汤姆迁居,连盖茨比被枪杀也不知情;在于盖茨比以为要得到一切的时候突然间又全部失去,不曾柳暗花明;在于坚持已久的东西被全盘否定。
她其实没有那么喜欢你。她不值得你的泪。
盖茨比辛苦打拼,从无名小卒跃为上层名人。他在黛西家门前的海滨对面安家,不定期举办宴会,只为有一日她能不期光临。他每晚望着海滨那面的绿光,伸出手,恍惚再近一点就能接近。他常常不自觉地就记起许多事来,以前的事兜头盖脸地就来了。他有时候什么也不做,只上穷碧落下黄泉地想他与她之间的事。她贴近人耳根说话,她拨弄留声唱片,她荡起白色窗帘。有时候他又什么都不想,只望着对面的绿光一沉一浮,一明一暗,说也说不出的是劫后余生的况味。
以往的夏天都过去了。一个一个的节气,立夏、小满、芒种、夏至、小暑、大暑,顺次碎步过去。再怎么想也回不去的,反正是失去了。回忆反而分明了,连着那月亮也格外分明些。渐渐地,记忆跟事实开始有些出入,以前那月亮是没有看真切的,现在却记得清清楚楚。满月,弦月,薄薄的一痕,昏黄的灯光投下的暗影。反正是好的,失去的总是好的。
尽管跳脱不了世人关于伟大和高尚最客观的定义,盖茨比认定了黛西这一死理便不放弃,单从这一点上来讲,他就已经非常了不起。
现在该明了了。即使是了不起的盖茨比,他也回不到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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