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4-23
祝越
纣王一梦醒,诸侯人马已列阵朝歌了。
这一梦梦了太久,他也曾有些许醒悟的时候,姜皇后在严刑拷打下仍不认罪时,闻太师进谏请除炮烙、虿盆之刑时,黄飞虎妻子贾氏为名节坠落摘星楼时……这个一贯被认为是“无道昏君”的纣王少有地展现出了理智的一面,他也为自己的行为懊恼过、后悔过。
但零星的“悔”救不了纣王的江山,也救不了成汤社稷。曾犯下的错,降过的刑,如雪花堆积成山,摇摇欲坠,几欲崩塌。于是纣王只好用一个错填补另一个,杀了皇后让皇子殿下生恨,那么就追杀皇子,阶下大臣直谏,就处以炮烙,皇后侍女有怨,又处以虿盆,错上加错,以致不可回头。一时间,血染朝歌。
但这又何妨?只要有妲己的温言软语,血腥气也成了酒宴的焚香。
然而,长梦终有醒。纣王终究会在诸侯百姓的声讨中,在摘星楼的烈烈大火里,看清自己的命数。
纣王是谁?回答这个问题,人们往往会想到两个字:暴君。或者也可以是四个字:残暴无道。若是稍微熟悉他的人,也许还能加上四个字:文武双全。但最后兜兜转转,大概还是得回到“残暴无道”上来。
商纣王帝辛作为殷商的最后一位君主,早早地就被钉在了“暴君”的耻辱柱上。这离不开《尚书》《史记》等的背书,更少不了《封神演义》添油加醋式的描摹。
这可谓《封神演义》的成功之处,但也是它的失败之处—史书中寥寥几笔刻画的纣王,在封神的传奇故事里有了细节,也更为鲜明,同时却更扁平、更无趣。
如何扁平?整天泡在21世纪互联网的年轻人们,若是再去看《封神演义》第一章,大概都会直呼纣王“太典了”。女娲娘娘诞辰之际,纣王原应为国进香祈福,却因为窥见女娲圣像,神魂飘荡,起了欲念,直接在女娲行宫的墙上写下诗句:
“梨花带雨争娇艳,芍药笼烟骋媚妆。但得妖娆能举动,取回长乐侍君王。”
这不,活脱脱一个当代油腻中年男的形象。
即使是不熟悉当今互联网文化的商朝大臣们,也感到大为不妥。且在他们的眼中,后果更为严重:女娲乃上古神女,纣王虽贵为天子,也是凡俗之身,亵渎神明,如何使得?更不用说四时的风调雨顺、百姓的安居乐业,都得仰赖女娲的保佑。
但纣王不管,“朕看女娲之容,有绝世之姿,因作诗以赞美之,岂有他意……况孤乃万乘之尊,留与百姓观之,可见娘娘美貌绝世,亦见孤之遗笔耳”,意思是说:我只是想夸赞女娲娘娘的美貌,况且百姓看了这诗,就会知道女娲的美,是连天子我都赞赏的。
只此一件,便可看出纣王的自矜自傲。
正如《史记》中所写:“帝纣资辨捷疾,闻见甚敏。材力过人,手格猛兽。”他也因此“知足以拒谏,言足以饰非”。《封神演义》在虚构中也对这一特质有诸多刻画,纣王并非无才之人,但他的智识才能,反而使他远离了臣子的忠言直谏。
纣王的“暴君”标签从此便贴上了。而另一边,女娲娘娘因纣王的狂妄发怒,派三个妖精蛊惑纣王,断送他的江山—成汤社稷的命运,从此也定好了方向。
“扁平”尤其体现于纣王固定的行为模式,读者会发现,纣王的自傲只会在一个人面前消失得干干净净,那便是苏妲己。
妲己不愧是千年狐狸精,有本事让固执的天子也变得唯命是从。面对大臣的谏言,纣王总有百般反驳,面对妲己,他却只有一句“妲己说的都对”。
臣子向纣王的进谏,往往成为了臣子、纣王和妲己的三方会谈。纣王的心意也总是变得很快,前一秒他还赞同大臣的意见,下一秒妲己表示否决,他立刻举白旗倒戈。
如果纣王只是个普通人,他大概也能成为社交媒体上为人津津乐道的“恋爱脑男友”。但他偏偏坐了天子之位,于是这些特质只是进一步成为“暴君”的明证。
三世老臣商容奏章,言宫内有妖气笼罩,望陛下早除之。纣王自思:“言之甚善。”妲己称这是妖言惑众,纣王立刻改口:“美人言之极当。”
姜皇后被污蔑行刺,黄妃替皇后辩明清白,纣王自思:“黄妃之言,甚是明白。”转眼妲己冷笑,称应加重刑拷问,纣王立刻改口:“美人之言在理。”
如果纣王只是个普通人,他大概也能成为社交媒体上为人津津乐道的“恋爱脑男友”。但他偏偏坐了天子之位,于是这些特质只是进一步成为“暴君”的明证。
他像一枚棋子,一举一动都被纳入成汤社稷的兴衰命运里,在这个名为“天下”的棋盘上,只需要纣王发挥“仁德”的功能。
暴君戏份演完,纣王便退居幕后,此后的故事里,他几乎成为背景板,只会时不时出现在他人论述“纣王无道”的引证里。
但若是翻开史书,人们会意识到,纣王是否昏暴到如此徹底,还很难有定论。处于商周之变的分界,在纣王的身上,不同时代、不同氏族、多种文化与权力交错缠绕,而我们站在三千年后的今天,又应用什么标准去评价他的昏暴?
便是在春秋时期,子贡就已产生质疑:“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他认为,纣王虽恶,但也许并没有史书所写的那么严重。
例如,很多史书在列举纣王罪行时,都会提出“不敬鬼神”一条。在殷商贵族看来,这将为王朝招致灾厄,事实上这也确实成为武王克商的原因之一。但这比起“罪”,更像是传统的祭祀民俗在内部产生了分歧,部分学者甚至将纣王的行为解读为革故鼎新之举。
另有一条殷人自己不曾提及的罪行,同样很能说明问题。《尚书·牧誓》中这样形容纣王:“牝鸡无晨……今商王受惟妇言是用……”也就是说,妇女不能参与政事,商王却时常听用妇人之言。
但这一罪,主要也根源于商周社会中妇女地位的差异。《卜辞中贵妇的社会地位》一文便有研究证明,商代妇女能够保有一定的宗法地位,占有私人财富,部分贵族妇女如妇好、妇妌等还曾统领军队、指挥作战。
春秋时期,子贡就已产生质疑:“是以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他认为,纣王虽恶,但也许并没有史书所写的那么严重。
这样的社会地位和社会参与度,都是周朝妇女所不具备的。在周人看来,商王“惟妇言是用”大有问题。
历史考证中的纣王,集中了那个时代复杂变动的特性。而《封神演义》中的纣王,却有些近似于一个“工具人”—小说集中呈现他的暴虐昏庸,为大臣、诸侯乃至各路神仙道人们的行动提供了最方便的动机。
忠于商汤者,如大夫梅伯、丞相商容、文书房胶鬲,皆不惜以死直言进谏,忠贞不贰;愤而反商者,如镇殿大将军方弼、方相,镇国武成王黄飞虎,反出朝歌奔西岐,改侍明君;神仙道人则更为自由,分立两派,在商周两军征战中各显神通。
一个昏暴的纣王,为封神传奇贡献多少高潮迭起。
其中又以“周纪激反武成王”一章,最为典型。“君不见臣妻,礼也。”然而妲己因对黄飞虎怀恨在心,趁其妻贾夫人入宫朝贺之时,设计巧言诱惑纣王与贾夫人相见,以行报复。纣王果然被贾夫人的美貌吸引,就要给贾氏敬酒。贾氏不堪受辱,坠下摘星楼而死。
贾氏坠楼,牵一发而动全身。纣王正为贾氏之死懊悔着,那边黄飞虎的妹妹黄妃已经来为嫂嫂打抱不平了。不承想争执间黄妃误伤了纣王,便也被纣王一怒之下摔下摘星楼去。
贾氏、黄妃的性命,给了黄飞虎反商的动机,而反商之路,必然不会平静。大大小小数百场战役,各路将领、神仙道人在这场传奇中也有了“出场机会”。
黄飞虎带领一众族人家将,要杀出五关,便需先与守关将领大战数回合。终于归周后,他被封为开国武成王,然而征战又起。因周武王接纳反臣,西岐便需面对天子屡屡派来攻伐的军队。三十六路征伐,一战数年,连《封神演义》里都占去三十余回。
但众将领征伐,纣王不关心,甚至闻太师命绝沙场,托梦来见纣王,他也并未放在心上。但西岐山外,攻守之间,将士们言必称纣王无道失政,这又何尝不是纣王的昏暴,给了众人战斗的理由?
可见,《封神演义》里只需要一个扁平无趣的纣王足矣,担当起“昏暴”的人设,就是纣王作为工具人的主要贡献。
《封神演义》中纣王形象的单一,根源于统领整部小说的天命观念。
这可以说是“成王败寇”逻辑下,为西周王朝合法性找的蹩脚借口,也可以说是契合殷商时期朴素的自然观念,并在虚构创作中做了简单的还原。不论有怎样的原始动机,“命数”二字都成了书中所有问题最后的、终极的解答。
天命不可违。所以,即使女娲娘娘想要惩戒纣王,也因“知纣王尚有二十八年气运,不可造次”,才采用迂回的方式,派三妖前去惑乱其心。就连殷郊、殷洪兩位殿下,作为纣王的亲生骨肉,他们领兵伐周的行为也会因“逆天命”而没了正当性。
在命数的统领下,纣王的昏暴,又何尝不是“天命”的一部分?
正如开篇女娲的预言:“成汤望气黯然,当失天下,凤鸣岐山,西周已生圣主。天意已定,气数使然。”自目睹过女娲圣像,起了美色之心后,纣王的命令、刑罚、愤怒、享乐,只是在滚命运的雪球—一旦有了开始,能否停下就不再是纣王自己说了算了。
而故事中的其他人物,或明察天机,顺天而为;或忠于殷商,逆天而行,他们的选择也时时为天命所左右。就是太师闻仲这样的厉害角色,也逃不掉违逆天意的惩罚,最终命丧绝龙岭。
人人把“天”挂在嘴边,唯有太子殷郊看得明白:“何苦为他人,不顾自己天性……所谓天道人道,俱是矫强!”
他不愿做天命的囚徒,又怎知一部《封神演义》中人,皆是天命的囚徒。
人人把“天”挂在嘴边,唯有太子殷郊看得明白:“何苦为他人,不顾自己天性……所谓天道人道,俱是矫强!”
而这种“困于天命”的囚徒之感,集中体现于别无选择的“昏君”纣王身上。殷商的覆灭,纣王的堕落,在天命的阴影下也多了几分悲戚的味道。
虽说将所有征伐与矛盾归于天命,有偷工减料的嫌疑,但天命的悲戚并非完全无中生有,而是切实地笼罩在殷商时期的土地之上。
那还是人类文明的孩童时代。一方面,人们认知到了自然万物的变化,觉察到其中存在某种运行规律;但同时,对于万物背后究竟是何物在操纵,人们又一无所知。未知带来恐惧,恐惧演化出敬畏,殷人的占卜与祭祀传统,便是敬畏鬼神的产物。
历代商王也受此限制。研究殷商祭祀传统的著作《翦商》中,列举了诸多商王试图与鬼神交流的例子,商王所关心的问题无所不包,大至今年是否会有旱灾,小至自己是否会遭病痛,他们频频占卜询问。
面对难以把握的鬼神之心,“问”是殷人能够采取的唯一姿态。武丁王的夫人妇好早逝,他便占卜追问:“是上帝要娶妇好吗?还是唐(商汤)、大甲、祖乙、父乙要娶妇好?”追问的结果是:“王占曰:上惟甲。”要娶妇好的,似乎是商族建立王朝之前的第八代酋长上甲微。
人死不能复生,但对死后的追问并非毫无意义,而是给生者的慰藉。追问能带来答案,答案则带来安稳,这又何尝不是一种生存智慧?
甲骨占卜与鬼神祭祀,其有效性谁又能保证呢?但它之所以能在殷商时期存续,甚至有了一定的系统形式,便是因其给出的确定与安顿,让人们能适时停下追问的脚步,重新回到现实生活的轨道。
但一部《封神演义》,同样又写出了命数笼罩下人性的鲜活。命数给出了正确答案,却并未剥夺掉人们选择的权利。
就如太子殷郊,即使知道自己正“逆天而行”,仍要为自己的心性拼一回,颇有些“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悲凉与壮烈。
而名为“五岳”的五位大将,虽是顺天助周,历经万难,却猝不及防地命绝渑池关前。其他人无法对抗这突然的悲剧,也只好哀叹一声:“天数已定,毕竟难逃。”
然而,他们仍要在新的战场上策马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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