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的生活智慧，都在“封神榜”里

荣智慧

席位、座次、头衔，中国人很看重。“金榜题名”是人生最大的享受之一。

小说《封神演义》堪称集“榜单”大成者，深谙中国传统文化心理。这份华夏“神仙榜”，不仅呈现了中国民间有关“创世”秩序的恣肆想象，“封神”规则的巧妙创造，更反映出“神魔斗法”背后的朴素信仰，如何支撑起底层社会的精神世界。

创 世

《封神演义》一百回，成于明代，作者不详。它类似于今天的“同人小说”，多位作者根据流传已久的角色和历史人物进行文学创作。清人梁章钜说此书是前明“一名宿所撰”，意欲和《西游》《水浒》鼎立而三，因偶读《尚书·武成》篇“唯尔有神尚克相予”语，“衍成此传”。

然而，“名宿”其名未知，写得也比较一般。作者似乎志在写史，却侈谈神怪，十九虚造。不过是借商周之争，自述幻想，“较《水浒》固失之架空，方《西游》又逊其雄肆”，后世读者都不会“鼎足视之”。

清末蒋瑞藻在《小说枝谈》里大胆想象，说《封神演义》是王世贞为了糊弄皇帝，一夜之间编出来的。“俗传王弇州作《金瓶梅》，为朝廷所知，令进呈御览。弇州惧，一夜而成《封神演义》，以此代彼，因之头白。”

《史记·封禅书》云，“八神将，太公以来作之”。《六韬·金匮》也记载过“太公神术”。唐代李翰《蒙求》注，商周神异里，妲己为狐精的说法已经存在。到了明代，“封神”一词流行，主要出自《真武传》。其实，《封神演义》多得自元朝的《武王伐纣平话》，和《尚书》关系并不大。

《封神演义》的故事，从纣王受辛进香女娲宫，题诗渎神，神因命三妖惑纣以助周开始。杂叙商纣暴虐，子牙隐显，西伯脱祸，武王反商，以成殷周交战之局。其后双方混战，神佛错出，助周者为阐教，助殷者为截教。战时各逞法术，截教落败。以纣王自焚，周武入殷，子牙封神，武王分封列国终。

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评价，“封国以报功臣，封神以报功鬼，而人神之死，则委之于劫数”。“劫数”就是《封神演义》的“题眼”—无论神人，都有他无法逃脱的命运。

有的神，命运是经历王朝的更迭来渡“劫”；有的神，命运是遭遇一次无情铁律的术“数”。前者多是“正神”，后者常是“邪神”。

“劫数”就是《封神演义》的“题眼”—无论神人，都有他无法逃脱的命运。

小说分“八部正神”，上四部雷、火、瘟、斗，下四部群星列宿、三山五岳、布雨兴云、善恶之神。“八部正神”也可以按照自然神（雷神火神山神）、宗教护法神（四大天王）、民间俗神（瘟神痘神）和神煞来区分，其中最难理解的就是“神煞”。

如“斗部”的青龙星邓九公、玉堂星商容、大耗星崇侯虎等100多人，都和天文学关系不大，也不源自佛道二教，这类“神煞”出自高度算法化的“术数”组合。“神煞”包含吉神和凶煞，由干支、五行、方位的种种配合而来。只要满足一种术数规则，就会产生一种“神煞”。

姜子牙最后杀掉的飞廉、恶来，被封为“冰消瓦解之神”，就是典型的“邪神”—“神煞”。子上遇午日叫“犯冰消”，午上遇子日叫“犯瓦解”，都是一种不吉利的灾显，且两人神职对等。可不是说飞廉主管河水化冻、恶来负责瓦片消失。

在姜子牙封神之前，世界依然按秩序进行，一样有风雨雷电，疾病瘟疫。那时的神属于“原生神”，《封神演义》默认由天帝（玉皇大帝）暂时代理。封神之后，其权力才转交给各个“部门”。

“原生神”之下有“创世神”，包括女娲、伏羲、轩辕、神农。但他们只有荣誉称号，不参与秩序的维护和管理。

《封神演义》第十五回，说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背景介绍”：“又因昊天上帝命仙首十二称臣，故此三教并谈，乃阐教、截教、人教三等，共编成三百六十五位成神。又分八部……”

可以推出的是，“昊天上帝”是整个世界秩序的管理者，三教是政权外的宗教力量。没有封神时，世界由上帝等少数神祇维护，人类数量大增后，上帝收编了十二位宗教首领分担管理职责。借商衰周兴的历史大势，上帝下移权力，三教签押“封神榜”。

而封神的具体执行者，是仙人的凡人弟子—姜子牙。

封 神

《封神演义》的“封神”模式是，某人阵亡，“一道灵魂直奔封神台而去”。等武王伐纣成功，姜子牙统一封神。

“封神”古已有之。

神仙本来就是宗教角色。南北朝的道教大师陶弘景，编写了《真武位业图》，堪称中国最早的、最完整的“封神榜”：把中国道教神仙分成七个等级，每个等级又分中、左、右位。整个榜单也突显了陶的个人爱憎：上古名君名臣居于高位，副手都是三國人物，但魏、吴职位高，蜀的职位低。秦始皇、曹操分别是第一、二位，而刘备得倒着数，至于诸葛亮、关羽根本没上榜。

宋代有一部《无上黄箓大斋立成仪》，其中《神位门》列出3600位道教神仙的名单。相比之下，《封神演义》365位正神，只有它十分之一的规模。

除了宗教人士，朝廷册封神仙的操作也相当成熟。宋代朝廷的“封神榜”，就是《正祠录》。神仙的名字、庙宇地址、朝廷封号乃至加封与撤销，都记得清清楚楚。负责册封的机构是太常寺和礼部祠部司，书法家米芾就干过“盖章审核”神仙的工作。

在宋代，册封神仙的程序如下：首先，地方上有一位满足标准的神，要么是“有功烈于民”的人类，要么是有神奇力量的自然物；其次，当地官员写申报材料，介绍准神仙的基本情况，灵验事迹；第三，上级看到简历，派邻地官员核查，如果属实，再派一位无利害关系的官员复核；最后，复核无误，上报中央，中央赐下匾额和封号，这位神就可以光荣加入“神仙队伍”，有编制了。

有编制的好处是，春秋两季，政府派人祭祀，供奉香火水果；寺庙和物品破损，政府修补替换—相当于工资和住房都有保障。

神仙也有等级。男神分侯、公、王、帝，女神分夫人、妃、元君、圣母。一个级别内，又分四等，按字数分，两个字一等，八个字为止；满八个字加一级。可以参照军衔制，字数类似“星”，封号类似“杠”。星满了就加杠。

汉代伏波将军马援，宋神宗时封为“忠显王”，加封“忠显佑顺王”，再加封“忠显佑顺灵济王”，已经有六个字，如果到八个字，就可以升帝。但宋代对“帝”的名额控制比较紧，因此，马援最后止步“三杠三星”。真武大帝，宋仁宗时得“灵应真君”，最后到八个字的“佑圣助顺真武灵应真君”，差不多用了一百年。

可是，《封神演义》封神，既不属于宗教系统，也不属于政治力量，完全是民间的“自娱自乐”。地方举荐的神仙，被官方认可，就成了体制神。如果官方不认可，民间偷着祭祀，叫“淫祀”，也就是“滥祀”。唐代狄仁杰，一度砸了一千多座庙。宋代真宗、英宗、仁宗等朝，也不断下旨“罢淫祀”。

小说里就记录了一件官方消灭淫祀的事情。哪吒闹海自杀后，魂魄四处流浪，给母亲托梦，要“造行宫”给他，否则就“吵你个六宅不安”。母亲殷夫人在翠屏山建了庙，哪吒在此显圣，十分灵验。父亲李靖发现，立刻毁掉庙宇，回来对殷夫人说，“……替他造行宫，煽惑良民。你要把我这条玉带送了才罢！……倘有人传至朝歌，奸臣参我假降邪神，白白的断送我数载之功”。可见地方官容许“淫祀”，是要葬送政治前途的。

借商衰周兴的历史大势，上帝下移权力，三教签押“封神榜”。 而封神的具体执行者，是仙人的凡人弟子—姜子牙。

不过，民间的“淫祀”，官方很多时候也不得不“默许”。像泰山，自古就是五岳神山之首，自《封神演义》出了东岳大帝黄飞虎，泰山上建起多座黄飞虎的庙宇。

如今位处俄罗斯西伯利亚地区的贝加尔湖，湖神是申公豹。因为小说里申公豹是北海之神，清代学者俞樾就写了清代商人往俄罗斯做生意，到贝加尔湖祭祀申公豹的事情，还说“后世信奉并著，灵异可知，人心所向，神即应之，不必实有其人也”。

小说靠凡人姜子牙推动“封神榜”计划，本身就是一种“僭越”：人类已经参与世界秩序的制定和维护，不再是天神脚下唯唯诺诺的奴仆。民间社会正试图用自己的叙事，在宗教、政治的话语权下争取空间，表达一种朴素的价值体系—在一个怪力乱神的宇宙里，秩序和混乱并存，但生存的智慧从不缺席。

斗 法

《封神演义》里“阐教”和“截教”斗法，是全书的最关键情节。但两个毫无“背景提示”的教派，鲁迅也参详不透。他在《中国小说史略》里分析：“助周者为阐教即道释，助殷者为截教。截教不知所谓。”

和鲁迅把阐教解释为道教和佛教不同，有的学者认为阐教是道教中的正一派，截教是道教中的全真派，因为阐教角色可以婚娶，而截教不是；也有反着论证的。但说来说去，无论是婚娶、法术，两教都没什么根本差异。

《封神演义》的成文有一定的时间性，类似美国电视剧，边拍边写，也就有随着时间推移发生的“设定”改变。首先，阐教和截教的底层人物多，高层人物少，底层“大乱斗”时看不出高层恩怨。就像小说开头，阐教神仙度厄真人的弟子郑伦，和截教某神仙的弟子崇黑虎打架，也没有提到代表教派而战的意思。

其次，阐教和截教的篇幅，开头少，越到后面越多。直到元始天尊的弟子太乙真人对战石矶娘娘，道出“你乃截教，吾乃阐教”，算是第一次宣布两个教派的差异。

石矶娘娘也不是个小角色。《三教源流搜神大全》里指出，她是群魔之首。其中就有哪吒射死石矶娘娘之子，招致后者报复的故事。父亲怪他招惹群魔，这才有剔骨还父的典故。

《封神演义》最终落在“神魔斗法”的框架内，阐教大致等同于神仙一方，截教约等于魔王一方。因此截教里的“妖魔鬼怪”也特别多，比如乌云仙、龟灵圣母，都是乌龟精；灵牙仙，是白象精；虬首仙，是狮子精；石矶娘娘是石头精。阐教经常嘲讽截教，说他们“不分人畜”。

前文提到“神煞”里的“凶煞”，也就是邪神，多半出自截教。而小说对凶煞的态度并不是一味的斥责、摒弃。

“封神榜”一直有个看似巨大的“漏洞”：为什么“凶煞”，也就是坏人，也可以封神？像勾绞、卷舌、大耗、小耗、冰消、瓦解这些神煞，不就是专门欺负好人的吗？

几千年来，人们都会有类似的困惑。作为一名平凡的普通人，为什么一辈子都倒霉？谨小慎微，买房子买股票，买啥赔啥。出门遇台风，骑车撞跑车，喝凉水也塞牙？

官方很难给出合理的解释。宗教会提供“报通三世”“因果轮回”的说法，但也没法说服所有人。窦娥也要呼喊“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作天”，“不认命”是最顽强、最激动人心的力量，不可能硬性压服。

《封神演义》的方式是，用“神煞”来承认，公正无私的上天，手下也有不讲理的“恶人”，有时候好人受害，只是一套天时地利人和的灾难算法运行到此时此地的无辜触发。不是好人做错事而受罚，而是“撞”上了令人倒霉的凶煞。

有编制的好处是，春秋两季，政府派人祭祀，供奉香火水果；寺庙和物品破损，政府修补替换—相当于工资和住房都有保障。

最近很多人开玩笑说，中国的“命理学”而不是西方的心理学，更适合中国人“体质”。因为命理学向外归因，错误都是别人的；心理学向内归因，毛病都是自己的。“正确与否”先不谈，但这个说法确实符合中国传统文化心理—这就是《封神演义》的“神煞”真正发挥的意义。

清华博士徐腾前几年写过一篇流传甚广的文章《他奶奶的庙》，讲的也是同样的道理。在河北易县一座山上，建了花样繁多的庙，庙里有五光十色的神仙。除了常见的观音、财神，还有学神菩萨、股神菩萨，甚至还有手拿奔驰方向盘的车神菩萨。

从农历三月初一到三月十五，超过一百万人到山上朝拜，半个月产生约四千万元人民币的消费额。民间的信仰就是“用得着就拜”“不行就换”，同时拜几个菩萨，来去自如，毫无道德压力。

神怪小说，根本上说还是“为人民服务”。在困顿奔波、柴米油盐的琐碎日子里，好事变坏事，坏事变好事，磕磕绊绊，提心吊膽，亿万生民就这么又无奈、又坚韧、又豁达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