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4-23
李少威
“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
这是孔子对管仲功业的评价。徒弟问他,过去的时代里,谁能称为仁人?孔子说了六个名字:比干、箕子、微子、伯夷、叔齐、管仲。
竟然有管仲,让子贡感到很意外。他说,原本管仲是公子纠的幕僚,公子纠和公子小白争夺君位,被小白杀死,而管仲不能跟着一死尽节,还成为了小白也就是后来的齐桓公的宰相,这种人能叫仁人吗?
孔子说,管仲帮助齐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让中原百姓得以安宁生息,“民到于今受其赐”。难道你想要他跟那些一勇之夫一般,因为主公失势而自杀于沟渎,无人知晓么?
回答之时,他就说了最开头那句话。在管仲帮助之下,齐桓公不但维持中原诸侯国之间的秩序,而且多次击败夷狄入侵。“如果没有管仲,我们都成了野蛮人了。”
从管仲说起,再引申到周文王、周武王身上,我们就能了解封神传说的精神了。
在商朝灭亡之后几千年的时间里,人们对这个朝代的了解十分有限。
现在我们知道它有共同使用的文字,因为流传下来的文字都是刻在龟甲之上的占卜之辞,因而被称为甲骨文。这些文字和我们今天使用的文字是一脉相承的,除了刻在龟甲上,商朝人对它肯定也有日常更普遍的使用范围。就文字的发明与应用而言,商朝对中华文明的贡献,肯定是彪炳史册的。
同时,商朝有发达的青铜炼制技术,金属的使用,提高了生产力,也让商朝获得了超越其他族群的军事能力,因此它能够不断扩大疆域,把更多地区纳入文明范围。封建与朝贡这种政治权力格局,从实物证据上看,也是由商朝人奠定的。
甲骨文的发现是在清朝末期,到今天不过100多年。正是这些镌刻在甲骨上的零散信息,让近现代的中国人得以管窥这个朝代的真实样貌。配合殷墟以及其他商朝遗址的发掘,后人看到了那个时期血淋淋的现实:这是一个频繁占卜、祭祀的朝代,而且占卜、祭祀经常杀人,以各种令人脊背发凉的方式杀人。
这些方式,包括但不限于:用火烧死,砍头,活埋,剁成肉酱,煮熟,肢解,砍成对称的两半挂起来,风干成腊肉,杀死之前砍去双手、双腿,或者挖去眼睛,割掉鼻子、耳朵……
“殷人尚鬼”,他们认为世间之事无论大小,都是鬼神意志的结果,所以事无巨细,“不问苍生问鬼神”,权贵阶级动辄占卜。比如,武丁王想要知道他的妻子妇好的病情会不会加重、妇妌能不能生儿子,要占卜;年轻贵族得了病,今天去不去上学,要占卜;耳鸣、做梦、头痛、眼病,要占卜;打猎之前左边或者右边的马会不会出问题,要占卜……
所谓天命,就是为了正义的实现,总会有人去牺牲。个人认为,这恰恰是这部神话小说最为现实主义的一面:正义的实现从来不是免费的。
占卜的目的是得到神的点拨,就像今天的付费咨询,需要完成一种交易。而交易的方式,就是献祭,祭品可以是猪牛羊等动物,也可以是人。而商朝人认为,人是神更喜欢的礼物。于是伴随占卜活动的,就是经常性地杀人。如果是王室大型祭祀活动,祭祀对象是上帝、天地、先王,那就更需要大量杀人。
就像《封神演义》中姜子牙所数落的那样:“纣王罪甚于桀,荒淫不道,杀妻诛子,剖贤人之心,炮烙谏官,虿盆宫女,囚奴正士,醢戮大巨,斮朝涉之胫,刳剔孕妇,三纲尽绝,五伦有乖,天怒民怨,自古及今,罪恶昭著未有若此之甚者。”
这样一个王朝,固然对中华文明发展有重大贡献,但如果不終结它,开创新的局面,那么天下苍生,便永无宁日,甚至可以说没有安心为人的一天,比“被发左衽”的现实还要悲惨得多。
这就是周灭商、武王伐纣的时代背景。所以我们在文首说到管仲,他辅佐齐桓公称霸,为天下定秩序,为中原抗夷狄,虽然白璧微瑕,孔子都不予计较,尊之为仁人。消灭商朝的周文王、周武王,以及创制者周公旦,对于天下人的贡献,当然远在管仲之上,所以孔子“从周”,把他们尊为圣王、圣人。
《封神演义》把革命写得这么浪漫主义,就是因为这一场革命客观上符合最大范围的公共利益,无论如何讴歌都不为过。
这样一场惊天动地的革命,肯定会造成大范围的牺牲。历史上任何造反、起义或者带有革命性质的反叛行动,无论成功与否,都会伴随巨大的牺牲。所以才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绣花绘画。
人们无法准确地说出都有谁牺牲了,因为人数太多,即便能准确记录下来,牺牲者本身也只是一个集合名词。但是一个事实很清楚,那就是牺牲是不可避免的。如果反抗行动有着充分的道义基础,代表着公共利益和人民诉求,那么这种牺牲也会被认为是必要的。
那些牺牲者,就是这世间的英雄。
我们看到,在《封神演义》当中,有太多的牺牲不符合现代意义上的“剧情需要”,有太多人物按照电视剧逻辑就不应该牺牲。比如黄天化、土行孙、邓婵玉,就像莫名其妙去送死。
又比如,黄飞虎。看到黄飞虎牺牲的时候,真有一点儿悲不自胜。这个人,从商朝的镇国武成王,到妻子被纣王调戏坠楼而死,妹妹被纣王摔死,再到反出朝歌,历尽劫难,帮助武王伐商,儿子死在前面,眼看就要抵达朝歌,报仇雪恨,结果在渑池小县,死在了名不见经传的张奎刀下。
读者一定会经常感觉到,一个事情明明哪吒去应付就会没事,因为他魂魄不全,很多法宝对他无效,但偏偏一群没有对抗能力的将领前赴后继去送死;杨戬明明最是聪明机智,变化多端,最能对抗那些千奇百怪、层出不穷的旁门左道,但他偏偏被派去当了后勤部长,负责押运粮草。对于姜子牙这个元帅的无能与愚蠢,我们不时会愤怒捶胸,正是他的愚蠢,吃一堑不能长一智,断送了无数英雄。
但如果我们回到全书的宏大叙事的基础设定—天命—上来,就会发现,无论是历尽劫难的黄飞虎,还是择义而处的崇黑虎,又或是苦命孩子黄天化、直率可爱的土行孙和邓婵玉夫妇,他们的牺牲,都是天命所定。
这是没法讲清楚的道理。因为现实当中的革命,遵循的就不是电视剧逻辑,牺牲是随时的,必然的,不考虑任何感情因素的。当牺牲很大的时候,牺牲甚至就不是人格化的。所谓天命,就是为了正义的实现,总会有人去牺牲。个人认为,这恰恰是这部神话小说最为现实主义的一面:正义的实现从来不是免费的。
《封神演义》当中,大部分的角色都不是历史实有人物,黄飞虎、黄天化、崇黑虎、土行孙,无数英雄,尽是虚构。而这正是精神所在。我们不知道是谁牺牲了,不知道他们具体经历过怎样的人生,只能虚构一些形象来指代这无量的牺牲,并对这种精神予以代代传承的纪念。这些虚构人物,就是朴素的中国人对某一类型的英雄,所进行的一种聚合性的纪念,一种穿越时光的无名的凭吊。
在寻求公正的斗争中,有些人活到了最后,见证了成功,获得“茅土之封”,或者位高权重,荣耀加身。如周朝分封“八百诸侯”,如唐朝开国功臣名标凌烟阁。而更多的人,就那样牺牲了,人们已经无法在现实当中去补偿他们的贡献。
我们无以为报,就让他们成为神。神只是一种纪念方式,中国人对于神的崇仰,与其说是宗教信仰,不如说是一种传之子孙的对于牺牲者的尊敬。这也是中国人的可爱之处。
周王朝开创了中国政治哲学的民本传统。人祭、人殉被废除,礼乐制度建立,政治思想建立在了道德哲学基础之上,远离宗教,远离鬼神,关注当下,关注现实。
中國人不止可爱,还宽容博爱。孔子列举的那六个仁人,除了管仲,全是商朝忠臣,并且都在《封神演义》中出现过。即便他们在历史过程中看来是阻挡进步的,但因为他们的道德原因、人格原因,孔子仍然加以无上褒扬。这是一个真正的知识分子超越政治立场的道义精神。
这种道义精神也被折射到了《封神演义》当中,像崇黑虎这种自觉择义而处、与武王站在一起的商朝忠臣,受到褒扬;对那些临阵倒戈、弃暗投明的商朝将领,《封神演义》也予以褒扬;对那些镇守关隘、至死不降、为商朝尽忠的“顽固派”,同样予以褒扬,而且不吝笔墨,皆用诗歌旌表其忠烈。
《封神演义》有看上去违背人之常情的一面,令人费解,那就是坏人也封神。其实仔细想想,这可能正是它的超越之处。如果把整个革命看作一个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天命实现的过程,那么那些坏透了的家伙,如小说中的纣王、费仲、尤浑、飞廉、恶来,也是革命过程的一部分。
从商到周,是文明的一次伟大变革。
周王朝以“虽有周亲,不如仁人”“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的政治伦理,开创了中国政治哲学的民本传统。人祭、人殉被废除,礼乐制度建立,以伦理秩序引导人心向善,把人视为政治的目的而不是手段,民心成为衡量政治合法性的最重要指标。接着在孔子、孟子的努力之下,政治思想建立在了道德哲学基础之上,远离宗教,远离鬼神,关注当下,关注现实。
不是说周灭商就让中国古代政治从此变得一派清明,而是说,这个变革为政治树立了道德标准,并且在后世一直传承下来。
我们知道,战国开始,中国古代政治就走向了法家占统治地位的时代,秦朝更是用法家的理念统一中国,把政治权力的严苛控制确立为一种传统,把中央集权用制度化和官僚结构巩固下来,代代沿袭,“百代皆行秦政法”。汉文帝外示儒术,内用黄老,而多数帝王与朝代,都是外示儒术,内用法家。儒家的治理愿景,很大程度上成为了一种摆设,在强调良知的士大夫身上,则是一种理想。
但周朝至少开创了这样一种理想。
今天看《封神演义》,会感觉到一种时空错乱。老子当时离出生还有好几百年,但他已然是阐教地位最高的神仙之一。姜子牙会大段地使用孟子的学说,比如孟子说“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就被他用来为武王的行动赋予合法性。《封神演义》的所谓天命,其实就是孟子的民贵君轻、水则载舟水则覆舟的民本政治理念。
然而这种时空错乱,即便在认真的读者看来,也无伤大雅,因为随着剧情展开,读者心中领会了,这就是一种理想主义的演绎和表达,而这恰恰也是孔子所开创的春秋笔法。
《封神演义》架构恢弘,但是文笔很差,尤其是其中许多诗句,基本就是打油诗水平。但正因如此,它十分亲近传统社会的普通人。它里面的人名,一洗过往文学作品总要起一些好听名字的千年传统,大部分人名都非常土俗,如崔英、蒋雄、邓忠、辛环、赵江、董全、袁角、李德、余庆、张绍、朱招、高震、方贵、李奇、胡升……一看就知道他们的爸妈都是普通人。但它留给传统时代读者的印象,恰恰可能就是一种没有阶级距离的感受。
而其中许多平平无奇的人名,都成了神,并且被民间当真,作为真神去尊重。比如黄飞虎,就是人们熟知的泰山之神、东岳大帝。
我们在相当漫长的传统时代,就很明确地知道一点,所谓神,都是人封的。姜子牙是凡人,不是神,天上诸神,是由他来设置的。
“封神”这个词,十分贴切,道破了中国文明不同于其他文明的一个特质,那就是我们在相当漫长的传统时代,就很明确地知道一点,所谓神,都是人封的。姜子牙是凡人,不是神,天上诸神,是由他来设置的。
费尔巴哈说,不是神根据自己的形象创造了人,而是人根据自己的形象创造了神。费尔巴哈生活的时代已经是19世纪了。这正是中华文明被认为“早熟”的原因,从周朝开始,它就摆脱了宗教的绝对束缚,关注现世生活,关注人本身,哲学上张扬人的价值。
达到理想很难,但中国人很早就出发了,正是在这理想之路上,神的传说,始终动人心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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