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4-23
施晶晶
58岁的张永振,做事总是很快。
他喜欢开快车,雨天也不减速。他每天都要在集中的时间段里快步走1万步,快到团队里的年轻人都觉得吃力。他回复各类信函、邮件的速度,也快到和他隔着时差的朋友觉着奇怪,他是不是不睡觉?
只要了解他的做事风格,你就能明白,2020年1月,他成为第一个向世界公开新冠病毒基因序列的科学家,一点儿也不意外。现在的他,身份是一名病毒学家、粤港澳大湾区精准医学研究院的研究员、复旦大学生命科学学院的兼职教授。
张永振想要快。
从2001年开始,张永振才决定专攻病毒研究。这一年,他36岁。同龄人里,他的朋友、病毒学家石正丽已经留法学成归来;他后来的合作伙伴、英国病毒学家爱德华·霍尔姆斯也已经有所成就,而他刚刚起步。只有比别人快,才能争得生存空间。
张永振常把“每个人都是一个脑袋两只手,哪有什么弯道超车”挂在嘴边,但进到他实验室团队的人都清楚,在这里做研究,没有996,只有8107。
2017年,张永振的第一个博士后陈燕玫进组时,他还在中国疾控中心的实验室做研究。当时,他是这样做表率和督促的。每天7点不到,张永振就已经在办公室里坐着了,晚上他又有睡办公室的习惯,他的办公室又是离大门最近的那间,有人进出,他都看得到,活脱脱一个“人形打卡机”。
第一次在北京见到张永振睡办公室,爱德华·霍尔姆斯很惊讶。当时,他得到的解释是:想要追上其他科学家。
若你以为张永振急于求成,一定误解了他。他想的是:“速度和激情是连着的,我要是这样—说着他缩头耸肩,做出小心翼翼握方向盘的样子—我就完了你知道吗?”他需要一股冲劲,“没有激情,任何事情都做不好”是他的信念。
张永振的性子也是又刚又直。
2007年,林献丹在一次狂犬病学术会议上认识张永振的时候,就觉得这个专家“挺敢说的”。和几位学术权威讨论时,张永振很直白:在这一点上,我不赞成某某教授的意见。他不是那种为了表示谦恭,放弃学术立场的人,但在愈发“以和为贵”、做“好好先生”的学术讨论里,张永振的“直”显得不那么合群。
有时就连合作者,也觉得张永振很难沟通。
陈燕玫看得很清楚,原则问题上,他不能将就。你很难从他那里听到“这样也行”的勉强妥协,而是“这样不行,如果你们改不了,我就不参与这个课题,就不要挂我的名字了”。
对于认定正确的事,受到责难的他敢反呛对方一句:“我做错什么了?”
对一名科学家来说,要想实现超越,的确少不了勤奋和高效,刚直的性子也让他无须耽于人情世故。但无论是成为爱德华·霍尔姆斯口中那个“改变了病毒学的人”,还是最先公开新冠病毒基因序列,成为“拯救了世界”的人,张永振之所以脱颖而出,源于那独属于他的使命感和科学巧思。
他深受新疆兵团的熏陶,会不自觉地用军事术语来打比方。他做科研,像攻城略地,要讲战略战术,抓主要矛盾,他从“大的科学问题”出发,课题得提前三五年布局,完成一个就是攻占了一个山头。
3岁时,张永振得了脑炎。上世纪60年代,这是一类很危险的病,得过的孩子,大多不是死了,就是傻了。
当时他四肢僵直,说不了话,持续了将近50天,医生都估摸着他没救了。可张永振偏偏挺了过来,神志清晰。也许命运眷顾,张永振就是要成为与病毒和平共处的人。但直到2001年,病毒才进入张永振的研究视野,这时,他已经36岁了。
也许命运眷顾,张永振就是要成为与病毒和平共处的人。
人类用电子显微镜第一次看到病毒的时间,至今也不到100年,病毒比细菌更小、更神秘,我們对它的认知极其有限。上世纪末,抗生素已经普及,细菌性传染病相对可控。但哪怕只是针对当时流行的乙肝,疫苗也还没有普及,而艾滋病,更是连疫苗都没有。
张永振决定,要从细菌研究转向病毒研究,而且,是要主动发现新病毒。
这个想法就像大海捞针,一开始并不被看好。交流时,爱德华·霍尔姆斯最初就认为:发现新病毒能做出成绩,但做不出大成绩。但张永振看准了,这里面一定藏着“大的科学问题”的密钥。
究竟看不看得准,还得实际去验证。
2010年,在溯源引起出血热的新发病毒时,张永振的团队意外发现了另外两条另类的病毒序列。
这两条序列来自湖北荆门一头牛身上的蜱虫,和引发出血热的病毒是完全不同的类型。它们和已知病毒唯一的交集是,和黄病毒(能引发乙脑、登革热等疾病的病毒类型)的两个基因序列相似。
他们按照黄病毒的结构特征,破解它的全基因组序列,但3年过去,团队想尽办法却一无所获。负责破解它的博士哭着来找张永振:张老师,做这个3年多了,结果我一篇文章发不出来,我也要评职称,我怎么办?
张永振转换思路。基因组序列分节段和不分节段,是病毒分类的一个重要规则,代表着不同的演化方向。有没有可能破解方向错了,眼前这个新病毒并不是不分节段的黄病毒,而是分节段的其他病毒?
新的分析证实了张永振的假设。他们又在样本数据库里找到另外两个节段,终于破解了这一新病毒基因组完整的四个节段,张永振将它命名为荆门病毒。
就像人类是从灵长类动物进化而来的,病毒自然也有演化。病毒学家早就想知道:分节段的病毒与不分节段的病毒之间,到底有没有关联?荆门病毒第一次为这个猜想提供了证据,在二者之间搭起了桥梁,也把我们对病毒乃至生命起源进化的认识,向前推进了一步。
后来,《自然·微生物学评论》用一张配图揭示发现荆门病毒的意义:在病毒起源进化的过程中,分出了两条路,一类病毒朝着黑夜去了,一类病毒朝着白天去了,而荆门病毒就站在岔路口的起点上。2015年,荆门病毒的故事入编英文版《病毒学原理》这一经典教科书。
由此,张永振第一次证明了,发现新病毒能做出大成绩。
如果说,这一发现起初有运气的成分,那么2016年,那篇发表在《自然》上—通过发现1445种新病毒向学界宣告“重新定义无脊椎动物RNA病毒圈”的论文,则是张永振看准之后、稳扎稳打做出来的成果,并彻底扭转了爱德华之前“发现新病毒做不出大成绩”的看法。
求索科学真理的路上,有的人挑简单的事做,有的人就乐意知难而上,张永振属于后者。他认为,“任何事情只要一低头,这就麻烦了”“退一步海阔天空,这句话绝对不能用到这儿”“退一步,障碍就永远是个障碍”。
他又和打仗联系在一起,战场上是有督战队的。“你要往后退,一下子士气没了,仗没办法打了,逃兵都是要被干掉的。”
可自然那么大,病毒那么小,究竟怎么找才能一网打尽?光凭一腔热血不顶用。
2019年,在成为张永振的博士生之前,吕嘉昕就从复旦的硕士导师那里听说了张永振的研究思路:张老师做的是用宏转录组(一项可以检测细胞RNA的基因测序技术)发现病毒。当时,吕嘉昕一听就愣了:“还能这么玩?”
他知道病毒是什么,也知道宏转录组技术是什么,但是把它运用到新病原发现,他从来没有往这个角度去想。“因为我们以前的认识,宏转录组是用来做人体细胞基因表达的。”但下一秒,这个新颖的想法就捕获了他,对啊,“他完全可以这么做。这么玩应该很好”。
原先,病毒学家发现、测定新病毒,更普遍用的是宏基因组技术,但这项技术的缺陷在于,它主要用来检测DNA,而自然界里大部分是RNA病毒。靶子没对准,当然很难发现RNA病毒。这也是2011年以前,人类发现新病毒效率不高的关键。
看到别人埋头找DNA病毒却事倍功半,张永振想的是另谋出路。“既然是RNA病毒占多数,我们就要想办法,得要测RNA而不是测DNA。”说着说着,他把桌子敲得咚咚响,以示重点。
有时,事情之所以看上去难,先是欠缺一个巧思。
看到别人埋头找DNA病毒却事倍功半,张永振想的是另谋出路。“既然是RNA病毒占多数,我们就要想办法,得要测RNA而不是测DNA。”
“科学,Ideas First。我不是因为有了某一项技术,我才去做某件事儿,我是因为要做某一件事儿,想我得要采用什么样的方法甚至去创造方法,这才是国际一流实验室要做的。”张永振说。
就像诸葛亮“草船借箭”一样,张永振借来了宏转录组技术,一下子就在策略上把病毒一网打尽。“不管是DNA病毒、RNA病毒还是细菌,只要它们还活着,就都有从DNA转录到RNA的这个过程,我们测的就是RNA,不就把所有(可能致病的)生命形式都测到了吗?”
成为目前世界上发现新病毒最多的科研团队,光靠宏转录组技术还不够。
在进入实验室、纳入宏转录组技术的视线之前,病毒是先从自然界里被捕获,因此,选择采样现场、保证样本质量同样关键。张永振选采样现场像找金矿,他还要找存储量大、种类尽可能多的,铁矿和小金矿都不行。
要想尽可能高效地发现病毒,需要退回原点。病毒需要宿主,它们会寄宿在动物、植物甚至细菌身上。要想找到更多病毒,就要先找到多种多样的宿主,进而考虑,哪里的生物多样性更高。
2007年,张永振就在布局采样现场了,一个点是温州,另一个在武汉。选温州,是因为它“七山二水一分田”的地理环境,尤其复杂多样的山林,栖息着众多野生动物。武汉地处“千湖之省”,而水是生命之源。之后,他又把海洋生物纳入视野,再往后,医院也成为一块拼图。毕竟病人被感染了,一定是到医院去,而医生也需要借助科学分析找出病因,对症下药。
像攻城略地一样,局面就這样一点点打开,张永振才能真的做到尽可能多地把病毒一网打尽。
十多年里,他先通过研究狂犬病、出血热,理清病毒和宿主的关系,后在研究新发出血热的过程中,意外发现了荆门病毒;接着他以荆门病毒为突破口转入节肢动物,发现节肢动物是病毒进化的心脏;又通过节肢动物拓展到所属的无脊椎动物中,发现更多病毒;再反向从脊椎动物中完成一个闭环—这个过程中,他们已经发现了5500多种新病毒。
爱德华·霍尔姆斯是在2012年认识张永振的,11年的跨国友谊里,他是张永振蜕变和超越的见证人。“张的研究革新了我们对病毒世界的理解,他告诉我们,完整的病毒圈远比我们想象的更多元。他重新书写了病毒学的教科书。”在回复南风窗的邮件里,爱德华不吝赞美。
科学不是靠努力就能追赶上,真正让张永振实现超越的,其实是他的“Ideas”,以及为实现它的各种谋划。
“病毒学纯基础的东西,Eddie(爱德华的昵称)一定比我厉害,我是因为有新疆兵团的历练,大的问题,我看得比他准。虽然我起步晚,但我能抓住重要的科学问题,这是我的优势。”张永振道出他的秘诀。
但如果资源充足、条件允许,张永振何尝不想做更多更快更容易的?这还是形势所迫,逼出来的本事。
他曾经跟博士后导师徐建国院士诉苦:您是所长,钱多人多,撒10张网能捞到鱼就可以了。对我这个穷人来讲,一网撒下去必须捞上鱼来。网朝哪里撒,我得先练眼力,还得撒得准、捞得多。等在别人后面,轮不到我了。
也许,当初他所处的环境和战场一样,是穷山恶水、弹尽粮绝,必得置之死地而后生—于是他又一次和打仗联系起来。战场上都是拿命来拼,开战前,定要先谋划战略和战术,要攻下哪里,从哪突击,用火箭炮还是迫击炮,必须克敌制胜。一招不慎,就是全军覆没的事。下一秒他就转了回来:“科学也是这样。”
2016年,很多人对张永振刮目相看,不只是因为那篇论文发表在《自然》上,而且学界同仁也看得出来,那篇论文的科学价值。
“你可能没有听过他的名字,但他的真才实学是我们大家都佩服的,他是一个真正的学者。”2016年,上海公卫中心分管科研的副主任徐建青来找朱同玉,提出希望引进人才,对象正是张永振。
朱同玉,复旦大学上海医学院副院长、时任上海公共卫生临床中心主任,就是从这里认识了张永振。中国疾控中心主任高福也回复他:引进张永振就对了,做学问我们做不过他。
朱同玉爱才,把人引进来之前,朱同玉都会和他们吃饭,一顿饭的功夫,他能看出对方的真实想法和意图。2016年10月,他对张永振的第一印象是:不修边幅,纯粹搞科研的。
“我引进人就是两条,你这个人能为我这个单位助力,我这单位也是你事业发展的平台,如果这两条都能对上,这个人才会长久地在那待下去。”他风趣地对南风窗补了一句:“因为钱结婚的,也会因为钱离婚。”他有个梦想:建一所研究院,请1000名科学家,安心做科研。
和张永振一样,朱同玉做事也利索。他是每天满医院跑、不能搁置问题的管理者,他的话大多简短,语速也快。
“张的研究革新了我们对病毒世界的理解,他告诉我们,完整的病毒圈远比我们想象的更多元。他重新书写了病毒学的教科书。”在回复南风窗的邮件里,爱德华不吝赞美。
决定了引进,他就让对方列要求清单,照单全收,接着去“化缘”。实验室,改造装备好了再让人过来,来了就能用。他说:“科学家的学术生命很短,不能浪费时间。”对张永振,也是一样。
这也是张永振58年里,为数不多资源充沛的一小段时间,他用上了更先进的分子生物测序设备Nova二代,有了科研基础更好的团队和学生。张永振做科研的阵地,也有了两个中心:北京、上海。
信任就是在每天見面、及时解决问题的过程里建立起来的。其间,发现上海超算中心的算力僧多粥少不够用,朱同玉还专门给公卫中心配了超级计算机。
2020年1月4日晚接近12点,一个账号在北京接入了上海公卫中心这台超算服务器。陈燕玫有些心烦,因为在这之前,团队已经连续应急工作了一个月,帮一家医院的重症肠道病人,寻找病原体,工作强度很大。前一天,她刚收到通知,这批样本差不多做完了,可以休息了,没想到这会儿又来了一个样本,她还得熬夜。
她不知道的是,这不是先前肠道病人的样本,而是来自武汉的不明原因肺炎病人的样本。有了之前的密集练兵,团队所有操作和往常一样快速和熟练。
为了更快拿到初步结果,陈燕玫分析的是短序列片段,包含约150个碱基。她快速识别里头包含哪些微生物及其丰度。“我们先简单看了一下数量,发现排在前面几个、数量最高的都是冠状病毒,与其最接近的都是人SARS冠状病毒或者是蝙蝠SARS类冠状病毒。”
1月5日凌晨两点半,她给张永振打了个电话,告知了这一初步分析结果。
张永振立刻警惕了起来。做了多年的传染病和病毒研究,又经历过非典,他知道这个结果很重要,但需要更慎重。他让更熟悉冠状病毒的博士王文立即回到实验室,协助陈燕玫分析,拿到全基因组序列。
为此,她们需要把基因序列片段拼接起来,由短到长。1月5日凌晨5点多,这个病毒的全基因组图谱就做出来了。“拼出来就已经是大概3万个碱基的这样一条序列,(冠状病毒的)丰度也是最高的。”陈燕玫说。
但当时的陈燕玫并不清楚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2020年1月5日凌晨5点的上海,拿到全基因组序列的张永振保持警觉。
早上7点,他给武汉中心医院呼吸科主任赵苏打了电话,询问这一序列样本的病例情况、临床特征、流行病学特点。
综合分析之后,他当即做了4个判断:
第一,引起不明原因肺炎的病原体是SARS类冠状病毒。
第二,这个病毒在分类学上是一个新型冠状病毒。
第三,这个病毒经呼吸道传播。
第四,这个病毒引起的疾病,包括公共卫生风险,可能远远比禽流感要大。
这4个判断,之后我们很快引以为常识,但在当时,这却是不同寻常、不敢轻易做出的判断—尤其,当时张永振拿到的病例和序列结果,有且只有一个。
但张永振笃定。
1月5日是个星期天,一大早,朱同玉就接到了张永振的电话,让他赶紧来上海公卫中心,有大事。刚开始,朱同玉还觉得奇怪:“你不是说不做,你怎么又做了?”
2020年1月4日晚接近12点,一个账号在北京接入了上海公卫中心这台超算服务器。陈燕玫没想到这会儿又来了一个样本,她还得熬夜。她不知道的是,这不是先前肠道病人的样本,而是来自武汉的不明原因肺炎病人的样本。
张永振的确不是第一时间就介入对不明原因肺炎病原体的筛查。2019年底新冠刚出现的时候,他就接到不少电话来问:老张,你做了没?他的回答是:我没做,有很多人在做,不需要我去做—这个样本的出现,还是源于前期采样布局、和医院的科研合作带来的巧合。
见了面,张永振告知了他的4个判断。
朱同玉也很谨慎:“你敢肯定吗?”
张永振回:“我肯定。”
“既然肯定了我们就往上报。”朱同玉说。
在这个世界上,相信自己容易,相信别人却很难。但朱同玉几乎是在一瞬间就选择了相信张永振的判断—即便当时他只掌握这一个病例数据。
“对他的学术水平我是不怀疑的,大家都有目共睹。他说的话我肯定信,如果换个人,我觉得我还要叫他再追加数据。”朱同玉对南风窗说。两人在过去两年建立的信任,发挥了作用。
事不宜迟,当天,上海公共卫生临床中心向上海市卫健委和国家卫健委等主管部门报告,张永振也以“重大事件”的措辞,电话向上汇报—成为推动国内早期防疫严阵以待的一股声音。
但这份确切并非没有风险。
有人质疑他没有先分离病毒再鉴定病原体,这样做不符合通行的“科赫法则”。但早年间,张永振就意识到,科赫法则有需要完善的地方,尤其是病毒性疾病。他提高了音量告诉南风窗:“一场疫情出来就犹如一场战役,敌人已经端着刺刀端着枪冲到你的面前了,难道作为一个指挥员,这个时候还要回去翻书,看该怎么打这个仗吗?”
“万一错了怎么办?”南风窗记者问道。
“人这个时候就是这样,如果你要是怕万一,所有事情都别做了。我如果不相信自己的判断,我敢说吗?”张永振态度坚决—我想起他说的另一句话:“科学必须是必然。”
2020年,张永振55岁。在这之前,他在国家疾控中心工作了20多年,研究过狂犬病,还为此解剖过数百个狗头,他研究过很多出血热相关的病毒,经历过非典,那都是比新冠病毒更烈的传染病。
但再次面对一个重大事件,公开做这样的判断,仍然需要莫大的胆识。
张永振提起了朱光亚,中国核科学事业的主要开拓者之一。上学那会儿,意志消极的时候,张永振就爱读人物传记。
1971年,一架携带氢弹的飞机飞临靶场上空,驾驶员连试3次都无法把氢弹投出去。情势危急,朱光亚做了决断,指示驾驶员带着解除了保险的氢弹返航。
“他判断没事,让飞机带着氢弹降下来了,人和飞机都没事,氢弹也没爆,这是最完美的。但是这种决定有几个人敢想?道理是一样的。”张永振说,“在关键时候我是敢做决断的。”
回想起得知张永振破解了新冠病毒全基因组序列的那一天,爱德华至今仍觉得,“那是一个让人惊喜的时刻”。
1月11日,飞机即将起飞,张永振要回北京,为去世的妻子料理后事。
这时,他收到了邮件提醒,是爱德华发来的,建议他公开病毒基因序列。其实在这之前,《自然》的编辑就提过同样的建议,他回复对方,给他一点时间考虑。
“对我们来说,不公开序列是一件疯狂的事,尤其当时已经有很多传言说那是一个冠状病毒。”爱德华回复南风窗。
张永振有许多顾虑和压力,可他没有太多时间考虑—他很清楚,对于传染病防控,时间是一个关键变量,因为病毒随时间扩散,且不分国界。
张永振看到邮件后,马上给爱德华打了越洋电话:“Eddie,你让我考虑一分钟。”
飞机已经在跑道上移动,抉择时刻到了。
不到一分钟,张永振给爱德华回了第二个电话:“你代表我释放。”他快速发出一封邮件,里面就是那个新冠病毒基因组序列。他关了手机,坐着飞机上了天。
很快,爱德华就将其发布在Virological.org(病毒学论坛)网站上,同时,GenBank(可开放获取的基因序列数据库)上,这一条1月5日已经提前注册过的序列,公开释放了。
1月11日,由此成为一个转折点,每个人都可以访问网络看到它,科学家们也知道即将共同面对的是什么。
今天,我们仍能看见它的原始版本,全基因组序列包含30473个碱基,全部由GATC四个字母排列组成,这便是新冠病毒的全部遗传信息。
“人这个时候就是这样,如果你要是怕万一,所有事情都别做了。我如果不相信自己的判断,我敢说吗?”张永振态度坚决—我想起他说的另一句话:“科学必须是必然。”
作者一栏里有19个名字,上面用英文写着:张永振、吴凡、陈燕玫、赵苏、余滨、王文、宋志刚、胡轶、田俊华、裴媛媛……
这一条序列引起的轰动,当时的P3实验室负责人宋志刚有直观体会。“张老师还在飞机上的时候,一堆的人就发短信过来问了,像炸弹一样炸过来。”1月11日这天,更多人认识了这位中国科学家。
更重要的是,之后,不晚于1月16日,新冠病毒的核酸检测试剂就出现了。牛津大学疫苗中心的研究小组负责人莎拉·吉尔贝特更明确表示,张永振公开序列的第二天,他们的团队就用它开始研制疫苗。
在Virological.org网站上,尽管1月19日之前,国内外另有6个实验室发布了基因组序列,但“率先”的意义在于,疫情初期,每提前1天破解和公开,都是在为防控抢占先机。鉴于此,张永振获评《自然》杂志2020年度十大人物,评价的关键词是“基因组分享者”。
获评《时代》“年度100人”时,曾对埃博拉病毒进行测序分析的科学家、哈佛大学教授帕尔迪斯·萨贝提,为张永振写了评语:“他公开的序列数据,让世界各地的科学家最早在1月份就着手开发检测试剂,帮助各国缩小了感染和确诊的时间差,拉平了感染曲线,并在这个过程中挽救了无数生命。”
回过头来,在那决定性的不到1分钟的时间里,张永振在想什么?他试图回忆,说起自己在1月8日去了趟武汉,但那不到1分钟里的思绪已经模糊。他只知道自己发了邮件给了序列,还在空姐的提醒下赶紧结束那通越洋电话,然后夸起当时他手里的华为手机,信号还挺好。
“后面去解释可以解释一大堆,但历史是那一刻你做了什么。”張永振顿了几秒,随后,长叹了一口气。
今年1月,张永振在“一席”做了个演讲,谈他对病毒的认识。
一束强光打下来,张永振成了台上唯一的焦点。演讲的开头几分钟,他有了平日少有的卡顿。他看不见台下观众脸上的反应,但知道自己正被审视。
他说自己很忐忑,因为想起了一句话:“老百姓的心声是建议专家不要再建议了。”台下一阵笑。他和观众约定,要是他忍不住要提建议,“你们就干脆鼓鼓掌把我哄下台”。
3年来,张永振问过很多人一个问题:“中国需要什么样的科学家?世界需要什么样的科学家?”这个问题很大,但当他皱着眉头、忧心忡忡地看着你,却又沉默不语时,你就知道,他是真的在意你的回答。
其实,他的心里有一个答案,但他也想了解其他人的看法。两个回答的差距,影响着他的生存空间,也影响着他坚持科学的外部动力是增是减—毕竟如果大家不想听科学家建议了,他还能做什么呢?
事实上,在另外的语境里,张永振真的问了我这个问题:“你看我更适合做什么?”
作为科学家,面对科学同仁,张永振常有一种不被理解的感觉。
2020年11月,在武汉的一场学术会议上,张永振碰见了中国科学院院士饶子和,他开起了玩笑:我把我老东家得罪了。饶子和回了他一句:什么老东家,张永振,你一直都是中国科学院的人。
“我到现在的学术风格,基本上还是过去老中国科学院的风格。”他一句话解释说,“中国科学院追求的是科学。”
读本科时,教张永振遗传学的老师叫王正。有一回,王正让学生做两个染色体观察实验,一个是雏鸡的骨髓细胞,一个来自果蝇唾液腺。实验步骤大体相同,只需按部就班,但张永振提出了疑问:同样是染色体观察,为什么果蝇唾液腺染色体的观察实验不需要做“低渗处理”,而前一个实验里有这个步骤?
王正让他加上试试,看结果有什么不同。他又做了一组对照实验,一个加低渗处理,一个不加。结果发现,加上的效果更好。王正又让张永振重复实验,结论也相同。
张永振一直记得王正的肯定:你应该能在科学的道路上走得很远。日后,张永振才清晰地意识到,问“为什么”和“为什么不”是科学的思维起点,而可重复验证,是检验科学必不可少的方法。
裴媛媛接受博士面试时,张永振就问她:你觉得什么是科学?
什么是科学,如何做科学,这两个问题在张永振这里很重要,他会从中看对方对科学的认知,那将影响一个科学家看待自然的思维方式,决定着他能解决的是“大的科学问题”还是“小的科学问题”。
张永振清晰地意识到,问“为什么”和“为什么不”是科学的思维起点,而可重复验证,是检验科学必不可少的方法。
张永振记得,1998年,也就是他从中国科学院昆明所去到中国预防医学科学院那年,医学背景出身的老前辈就问他:小张你从哪里来?听说他来自中国科学院,那人就回:那你是从大科学院出来的。言下之意,预防医学科学院像是小科学院。
原本这只是一句再简单不过的寒暄,但春节过后的一次学术报告会上,张永振感受到二者之间微妙的认知差异所带来的对话难度。
当时中国工程院的一名院士来做报告,在张永振的记忆里,当时的报告题目大致是:用现代生物学技术消灭传染病。“讲了当时整个(传染病防治)的过程,从细菌传染病开始,然后到抗生素,再加上一部分病毒性传染病有了疫苗,很多人都认为传染病已经不是个事儿了。”
互动提问时,张永振提了一个怪问题:“上小学的时候,语文课文告诉我们豺狼虎豹都是敌人,要一扫光。等到我们上了大学,多少知道原来它们也是生物里面的一部分,即便是杂草,在极端自然环境下能生存,一定有它最优秀的基因。当我们把这些东西全消灭掉的时候,哪怕有一天我们意识到它的价值,我们也找不着了。”
紧接着,他话锋一转,借生物多样性保护议题提问:“将来会不会有一天,有病毒的多样性、细菌的多样性、真菌的多样性、寄生虫的多样性?对医学来说,这些东西都是不好的,但用更大的视野去看问题的时候,我们应该想到,要是把它们全部消灭掉,最终人类自身是否也会受到冲击?”
当年从一众医学背景出身的人群里,张永振看到的是不屑一顾、狐疑的眼神,里面写着:你是一个外行。
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张永振还没有开始专攻病毒研究,而那时候,他就已经不是站在医学、病毒学的“学科角度”看问题,而是站在生命科学、甚至自然科学的“科学高度”上看问题。
张永振不是那种“钻进去就不出来”的科学家,他总是更关注“大且重要的问题”,这不是他刻意为之,而是他自然而然思考问题的主轴、丈量世界的尺度。
自始至终,張永振都没有回答他第一天就反抛给我的问题:我们究竟需要什么样的科学家?但看着他的背影在夜幕中快步远去,无声已是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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