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地方实力派走向前台

何任远

在6月下旬瓦格纳未遂兵变后，7月13日的俄罗斯《生意人报》披露了普京6月底在克里姆林宫会见普里戈任等35名瓦格纳集团骨干的详情。当时普京就他们的前途列出多个选项，普里戈任虽提出了异议，却仍表示愿为普京而战。普京也顺水推舟说：“瓦格纳的普通战士在战斗中表现英勇。他们卷入这些事件，令人遗憾。”

俄罗斯国内形势一连串戏剧性变化，根源还是已持续了500多天的俄乌战争。硝烟除了在乌东地区蔓延，也飘向与乌克兰接壤的多个俄联邦州和地区。在近期北约化解瑞典入约难题、并成立北约—乌克兰理事会的情况下，普京需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以防战事“倒灌”。此时，各州地方官和手上握有一定武装资源的要员，开始走到了镁光灯下。

明星州长呼之欲出

自今年5月以来，与乌克兰有40公里接壤的俄罗斯联邦州别尔哥罗德，多次遭到了来自乌克兰方向的军事打击。如在6月初，俄罗斯的国营电视台就报道了当地首府别尔哥罗德市因遭到导弹攻击而疏散大批民众。

俄罗斯社交媒体上接二连三发布的边区联邦州被炸视频，让民众或多或少有所惶恐。在局势不稳并随时可能出现突发事件的情况下，谁能提供至少心理上的安全感？来自莫斯科的联邦政府官员不能随时到位，普京在俄乌战争爆发后也鲜有到访别尔哥罗德一带，而很多时候州长成为了民众最直接的政府消息来源。

战事爆发以来，面对各种爆炸和武装入侵，别尔哥罗德州的州长维亚切斯拉夫·格拉德科夫开始越来越多地在社交平台和当地媒体上亮相。从发布伤亡人数、考察被炸现场，到给俄军打气，格拉德科夫始终保持高频亮相。

跟高高在上的联邦政府官员不同，格拉德科夫拿着手机，用自拍摄像头对着自己，就在社交媒体上发布信息。在“Telegram”社交平台上，他的粉丝数达到40万。如果俄罗斯地方首长有自媒体排名榜的话，格拉德科夫可以排第二，仅次于车臣总统卡德罗夫。可以说，对于居住在边境的俄罗斯民众来说，格拉德科夫是俄罗斯政府权威发布的一张脸。

这位并非军人出身的州长，在战争中甚至有了作出军事决定的底气：6月初“俄罗斯自由军”在攻入别尔哥罗德时，曾提议用瓦格纳俘虏的俄罗斯正规军第72旅旅长罗曼·维尼维京中校，交换几名在别尔哥罗德州被“俄罗斯自由军”俘虏的俄罗斯士兵。而出面跟“俄罗斯自由军”交涉的，正是格拉德科夫。

这个战俘交换计划尽管不了了之，却凸显出战事前方联邦州州长们前所未有的地位：在联邦政府还没作出反应的时候，州长就成为了决策者。普京掌权后，联邦州州长的角色一度被弱化，但“特别军事行动”却让受战事影响的联邦州州长获得了和平时代难以企及的影响力。

南俄的“红色锈带”

格拉德洛夫执掌的别尔哥罗德州，可以说是俄罗斯南部被称为“红色锈带”的典型样板：这里是俄罗斯人口密度最大的地区之一，同时是俄境内最适合耕种农作物的地区，在苏联时期也曾经是多个大型工业厂区的所在地，冷战后留下了一大批国企失业工人；二战时期，苏联红军在这里与纳粹入侵者展开过诸如“斯大林格勒战役”这样惨烈又让当地人铭记的战斗。放在整个苏联的版图看，乌克兰东部地区也可以被纳入这种“红色锈带”范围。

别尔哥罗德、库尔斯克、沃罗涅日、梁赞、伏尔加格勒、利佩茨克、罗斯托夫这些位于俄罗斯西南部一直延伸到乌拉尔山脉地区的联邦实体，自从1990年代开始就被称作“红色锈带”。这里可以说是俄共的大票仓，拥有的是最怀念苏联时代的群体。普京上台后，为了讨好“红色锈带”的选民，不断恢复苏联时期的众多文化元素符号，也给这些地区提供了丰厚的财政补贴。

进入2023年夏季，别尔哥罗德、库尔斯克和布良斯克这三个受俄乌战事影响最严重的联邦州，支持俄罗斯“特别军事行动”的数据也比其他俄罗斯联邦实体高。

根据民调机构“Khroniki”的数据，进入2023年夏季，别尔哥罗德、库尔斯克和布良斯克这三个受俄乌战事影响最严重的联邦州，支持俄罗斯“特别军事行动”的数据也比其他俄罗斯联邦实体高。特别是库尔斯克州，有77%的民众支持政府继续在乌克兰推进军事行动。

在军事行动持续的500多天里，普京作为俄罗斯政府的最高决策者，和前方战事高度捆绑，理应一直是“特别军事行动”支持者的一面旗帜，也应该是這场军事行动最大的民意收获者。但6月24日一场瓦格纳佣兵团的兵变，可能捅破了军事行动和普京之间的那层纸。瓦格纳在24小时内兵不血刃占领了南俄重镇“顿河畔罗斯托夫”；在普京将其定性为“叛军”后，依然有当地市民在街上为瓦格纳战士喝彩和拍照留念。

在“红色锈带”这些地方，民众多数支持对乌展开军事行动是毫无疑问的，但支持“特别军事行动”是否就是“支持普京”，普京能否从这场战争中继续获得“红色锈带”民意的好感，在6月24日之后被打上问号。很大程度上，与普京亲近的军政要员，譬如国防部长绍伊古和总参谋长格拉西莫夫，已经在许多亲俄人士的口中成为了要为战事失利负责的人。

普京在把瓦格纳起事者定性为“叛军”后，按道理应该将其首领普里戈任缉拿归案甚至将其置于死地，但到目前为止普里戈任还是能自由行动。普京颇有点投鼠忌器的意味，可能是基于大敌当前避免内耗。但有了瓦格纳起事者免于刑罚的先例，在最坏的情况下，俄罗斯某些武装组织打着讨伐绍伊古和格拉西莫夫的旗号，模仿瓦格纳佣兵团在南俄“红色锈带”走一圈以收获民意，也不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武装派系雏形

在24小时内几乎从沃罗涅日逼近莫斯科的瓦格纳佣兵团，可以说是俄罗斯众多武装组织的冰山一角。在俄乌战争爆发后，这种介乎官方和商业之间灰色地带的团体就多了起来。

其实，俄罗斯联邦政府高层的要员，也有不少人组织了自己的武装团体。值得注意的是，国防部长绍伊古名下就有一支名为“爱国者”的雇佣军团。俄罗斯天然气集团在今年2月又自行搭建了数支听命于集团的武装组织，其中最著名的一支名为“火炬”。在5月9日，普里戈任发布了一则视频，显示系在一群瓦格纳战死者尸体前录制的。神情愤怒的普里戈任除了谴责绍伊古和格拉西莫夫“无能”之外，也谴责属于“火炬”的雇佣兵拒绝在巴赫穆特阵地上与瓦格纳战士并肩作战。

除此之外，部署在莫斯科和圣彼得堡之间并且听命于普京本人的“国民禁卫军”，在某些分析人士眼中也可以算是总统的私人武装力量。再加上车臣总统卡德罗夫的武装力量，以及众多诞生于乌东地区的亲俄武装势力，南俄地区可以说是山头林立。

好像普里戈任这种在明处从事高档餐饮和军队饮食供应生意，背地里拥兵自重的豪强，在普京所属的“圣彼得堡帮”里大有人在。就好像“火炬”武装组织背后的俄罗斯天然气集团，掌握的是俄罗斯赚取外汇的重要资源，也是外人难以染指的垄断性行业，这些武装团伙背后的老大们之间的恩恩怨怨，也可能会演化成武装冲突，在俄乌战争倒灌入俄境内的复杂背景下增添乱象。

能源“国中国”

2024年，俄罗斯将会迎来总统和杜马选举。普京要继续执掌克里姆林宫，“红色锈带”基本盘也是必须争取的。对于整个俄罗斯的人口分布和战略格局来说，俄罗斯西南部至关重要：除了有发达的伏尔加河水网之外，维系俄罗斯欧洲部分和乌拉尔以东地区的唯一陆路交通工具是铁路，而南俄的气候和地理环境相当适合铁路的修建。翻开地图，可以发现俄罗斯的铁路网络从西往东，也是沿着南部边境铺开。

南俄人口众多，对于俄罗斯国土完整也具有不可取代的地位，但在财政来说，却是个不怎么生财而且需要供养的地方。如果用人均GDP来衡量的话，那么俄罗斯最富裕的地区不在南俄，而在包括喀山、新西伯利亚和鞑靼斯坦在内的乌拉尔管区，以及面向太平洋的楚科奇管区。

乌拉尔山脉一带的人均GDP最高很好理解：这里是俄罗斯能源开采的主要集中地，乌拉尔地区的天然气占了整个俄罗斯产量的80%，石油占了整个俄罗斯产量的70%；除此之外，它还提供过千种矿产。可惜的是，乌拉尔地区并不适宜农业耕作，属于苦寒之地，最冷的时候可以跌至零下48摄氏度，最高温度又能飙升至38度，是典型的大陆性气候。

俄罗斯政府实际上是用了乌拉尔、西伯利亚和远东的钱和资源，去养活生产力不高但人烟稠密而且民族情绪高昂的西南部联邦州。对普京来说，能否在两者之间取得平衡，将会是影响其政治前途的重要考验。

经济产出巨大但人烟相对西部俄罗斯极其稀少的这些地区，构成了一种极不平衡的落差：俄罗斯政府实际上是用了乌拉尔、西伯利亚和远东的钱和资源，去养活生产力不高但人烟稠密而且民族情绪高昂的西南部联邦州。对普京来说，能否在两者之间取得平衡，将会是影响其政治前途的重要考验。

俄罗斯经济和人口间的这种不平衡，一时半刻是难以调节的：好像俄罗斯这种严重依赖能源出口的经济体，再加上面积庞大而且气候严酷的国土，与其像美国那样把人力物力投入高科技的研发，还不如直接开发和出口自然资源。毕竟高科技的研发还需要试错成本，而对自然资源的直接开采和出售则更加简单直接、来钱容易。

在另一方面，这种严重依赖自然资源开采和出口的经济模式，又极容易滋长暴力。研究俄罗斯地方和民族关系的学者卡米尔·加利耶夫认为，既然某个产业无需过多科技含量，那么击败同行、挤占这个产业靠的往往是单纯的暴力。不幸的是，在苏联解体后，俄罗斯寡头们浑水摸鱼用单纯的黑帮暴力和贿赂，一路积累了大量的垄断性资源行业。虽然这些寡头经过普京的一轮敲打本来也消沉不少，但在俄乌战争爆发后，俄罗斯大量高科技人员流失，再加上战事一再拖延，坐拥各种垄断性资源又有一定武力基础的寡头，就有可能变成联邦政府难以控制的一方势力。

瓦格纳佣兵团这种握有垄断性行业、手头又有枪炮的豪强，在和平时期也许有点像墨西哥边境被中央政府默许存在的那种贩毒走私团伙。而到了战事倒灌进俄罗斯境内的阶段，好像总部位于西伯利亚南部鄂木斯克的俄罗斯能源集团，那些手上既有枪支弹药，又有媒体影响力的地方一霸，可能会出现漫天要价的情况。在普京当前任期结束前，甚至不排除有势力借机推选接班人或者新的内阁人选，导致俄罗斯境内爆发新的武装冲突的可能性。

在一個坐拥6000多枚核弹头的国家内部，一旦爆发这种冲突，对于包括西方国家在内的全球大部分国家而言，肯定不是件好事。在俄罗斯联邦政府密切注视下，好像州长这种地方长官以及各路大小军头将如何博弈，在2024年才会有一个更加清晰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