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4-23
莫奈
音乐家坂本龙一的人生是相当丰富的,但他的自传里却始终透露出一股哀愁与悲戚。
也许是因为他晚年查出重病,很多时刻在对抗疾病生存;也许是因为他是一个反战主义者,太能共情战争带来的灾难和痛苦;也许因为他是一个相当细腻的人,有一段时间很反感别人问他能否再演奏一遍《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他最著名的作品之一),因此倔强地想写出超越此作的曲子。
此书是坂本龙一的自述版本,但不能寄希望于就此了解他的全部,因为读下去就会发现,仅凭语言无法完整描述这位艺术家的一生。
坂本龙一的人生自然有很多可以书写的,比如他早年是如何接触钢琴的,成名时期经历了什么等等。但本书开篇第一个章节就是—与癌共存。
病痛之痛,是对身心的全面侵袭。大概是坂本龙一认为,这个课题比音乐更让他感到挑战、深刻。
如果没有晚年的癌症,坂本龙一的一生幸运而平稳。精英阶层家庭出身,父母皆从事文学艺术,他也未曾亲历过金钱、灾难、情感等方面的重大挫折。
2014年,坂本龙一确诊口咽癌,2021年又患上直肠癌并接受了手术,同年年底,癌细胞转移到了双肺。
确诊喉癌后,坂本龙一只能分泌正常人一半数量的唾液,这让他时刻处于口渴状态,并通过不停嚼口香糖来刺激唾液分泌。
父母的离开给坂本龙一很深的触动,先是父亲离世,再是母亲。他在出席母亲的葬礼时引用了奈良时代诗人的诗:“隐国泊濑山,山间云不去,莫非娘子化烟云?”
这是诗人柿本人麻吕为妻子写的挽歌,他以为山里的云久久不散,是娘子化作了云烟。坂本龙一本人没有任何想要维护宗族制度的想法,但双亲的离开在他心头仍然扔下了一块重重的石头,难免让他心生寂寥,也让他的生命有了更多抹不去的悲戚色彩。
但是,悲戚不等于悲观,日本有传统的物哀哲学。曾经有作家举例说,一个人看见樱花而觉得美丽,是“知物之心”,他理解了樱花的美而心生感动,即是“物之哀”,那是对世间万物有用心的体会与直观。
坂本龙一在父母离世后,体会到了生命的底色,所以他选择的是“与癌共生”的说法,而不是与疾病“战斗”,他没有想战胜谁。“在我心里,强行战斗没有意义。”
他服从了命运的安排,却也带着艺术家的倔强,希望从中挖掘出生命的意义。坂本龙一回忆说,他本来并不喜欢整理记忆片段并且将其编织成书(也就是这本书在做的事情),还对线性时间叙事有抵触,但生病改变了他,让他不得不去考虑自己剩下的时间—此刻回顾他过去十多年来的活动也“未尝不可”。
2009年,他出版了第一本自传《音乐即自由》,在那时他寄希望于音乐带来的和平力量能抵挡“9·11”般的恐怖袭击的黑暗力量。多年后,他的人生经历出现了巨大翻转,他再次自述,书名亦是悲戚,亦是顽强—我还能看到多少次满月升起?
坂本龙一是一个对自然相当敏锐的人,他从山河湖海里汲取了相当多的人生智慧,帮助他创作作品,渡过难关。
2008年他收到了邀请去格陵兰岛,在那里他第一次近距离观看到极光和冰山,感到“自然的力量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我没有去过北极圈,那里对很多人来说依然遥不可及,但光是在网络上看到相关的视频已经能发出惊讶之声,一个触觉敏锐的音乐家去到,更是能激荡心中的艺术力量。
而且,因为目睹了全球变暖导致的冰川融化,冰层断裂的声音和水流声深深刻在他的脑海里。回去后,他在专辑《Out of Noise》里镌刻下了那些声音:“当人类加诸大自然的负担一超出大自然容许的范围,受害的是人类,大自然不会感到任何困扰。生活在冰山和海水的世界的那期间,我不断感到人类是多么微不足道。”
除了冰、水,还有月亮也能给人灵感。日本京都京西区有一家皇家园林叫桂离宫,庭院内有一座专门为赏月而建的茶庵,名为“月波楼”。古代贵族到了晚上,就会来这里一边赏月、一边喝茶饮酒。坂本龙一来到这里深受启发,他想“聆听音乐时内心获得的片刻放松,也许跟赏月有同样效果吧”。
生命的最后几年,坂本龙一创作了歌曲《满月》,他问来采访的记者,你有认真看过头上的月亮吗?他问的原意是,月盈月亏,看起来无穷无尽,似是充满内涵又稍纵即逝。
有意思的是,本书由于是自述,有一些坂本龙一内心的细碎声音,颇为详尽和真实。
最让人印象深刻的一个细节是,坂本龙一原本有执念,想要“写出超越《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的作品”,因为他特别讨厌公众对他的印象如此固定,有10年的时间他坚决不在演奏会上弹奏这首曲子。
坂本龙一的语言相当真实,他内心的想法是“没完没了,我受够了”。但这个想法是怎么转变的呢?2010年,他到武道馆听卡洛尔·金的名曲《你有个朋友》,但那天直到最后,卡洛尔才唱出这首歌,坂本龙一心满意足,其他encore都没有留住他。
等到遇见其他艺术家的成名曲,这位固执的老人家才想通了。他不再把超越自己的某个阶段当作人生目标,因为那样“太傻了”,他也不再抗拒给观众弹奏一遍又一遍的《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
这个章节很有意思,把一位声名卓越的藝术家的心境转变记录得饶有意味。艺术家因一曲成名,又往往终生困于此曲,所谓是“看山不是山”,但到了时光变迁,心随境转,又变得“看山还是山”了。
2020年春天,新冠疫情暴发,坂本龙一在某个短视频平台上为中国观众献上了30分钟的演出。凌晨,超过300万人一齐观看演出。
坂本龙一用刻着“中国武汉制造”字样的20寸汉镲进行表演,“20寸”对应着“2020”年,“汉镲”象征武汉,昭示着坂本龙一对正经受着病毒考验的人民的关心。他将对武汉的支持融入表演,在结尾化为一句汉语:“大家,加油!”
坂本龙一是一个关怀全世界的音乐家,他从来强调音乐使人自由,音乐是属于全人类的,“人的生命是越过越短的,我是一个音乐人,我在创作的时候必须诚实”。
从音乐人到社会活动家,从环保斗士到病人,即便已经可以看见死亡,坂本龙一仍然没有停止思考音乐与人生的新边界。艺术在他身上,超越了生命,正如其译者曾评价的那样:“他仿佛是一位修行者,不断地经历着、重复着‘守、破、离,并最终回到最简单也最纯粹的‘人的身份。”
这本书对读者来说还有一个有意思的地方:坂本龙一提及了一名在简体中文网络上备受争议的博主“晚晚”(雷宛萤)。她早年在豆瓣成名,后来和丈夫一起在北京开了家美术馆,但因为晚晚的言论和穿搭,夫妇俩经常遭受抨击。
但是这家美术馆却运营了坂本龙一在中国内地的首次美术馆个展。最开始,坂本龙一也怀疑他们的邀请不够务实,“像是有钱人的消遣”,并且还受到熟人的忠告—提醒他小心因此影响声誉。
但当他前往中国和美术馆团队接触,发现团队其实相当优秀而且值得信赖。这个细节很有意思,读者能从中读出时空的交错感和感慨网络舆论的复杂性,同时也能看出,坂本龙一想让作品传播到全世界的决心和毅力。面对陌生人的邀请,他的第一想法是“去现场看看”,而非粗暴地拒绝或者带着偏见处理。看看自己能做什么,看看对方能否值得信赖,这跟他一贯做人做事的风格都是一脉相承的。
此时,我感到坂本龙一就如身边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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