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马克·格尔根 万莹 译
戴着标志性红色头盔,穿着红色工装服的“红蚂蚁”们挤进约翰内斯堡一个等待拆迁的公寓房间的走廊。
虽然时不时传来一阵喧嚣之声,不过这场对抗的结果几乎已经没有什么悬念了。斯库姆布措·德拉米尼和他的手下们与贫民窟居民们激战了两个小时,他们用防护罩不停地驱赶这些贫民窟的居民,将这些可怜虫好不容易建成的小屋摧毁,将他们建造房屋所使用的木材、床垫,连带少数不值钱的家当堆在一起,付之一炬。
做完了这一切,德拉米尼用满意的目光扫视着这片重新变得空旷的土地,尽管这副景象仿佛战后现场。这时候起风了,这片罗斯林镇边缘的休耕地全部笼罩在浓烟下。此地在南非首都比勒陀利亚西北大概半小时车程的地方。德拉米尼的手下们将这些违建小屋的镀锌屋顶拆下来,搬到载重货车上,德拉米尼发号施令的声音与手下们乒乒乓乓拆卸的声音夹杂在一起,就像一支诡异的交响曲。德拉米尼与他的600名手下是南非赫赫有名的“红蚂蚁”安保公司的一份子,其主要工作是为南非市政当局或者业主清空被占用的地产和房屋。
就在德拉米发号施令的时候,一阵巨大的怒吼声传来。原来二三十个贫民窟居民不死心,沿着一条铁轨朝休耕地奔过来进行反扑。这一切都发生得很快,贫民窟居民一边跑一边沿路捡石头,向“红蚂蚁”们扔去。
德拉米尼很警醒,立刻提醒手下们:“注意与他们保持距离!”说话之间,上百名穿着红色工装服的人向贫民窟居民围攻过来,用铁锹打他们,在休耕地追赶这些贫民窟居民,就像是在驱赶牲畜一样。“红蚂蚁”们只用了几分钟就击退了进攻。现在,这片休耕地变得更加狼藉了,上面还有一些催泪瓦斯在滚动,与浓烟融为一体。
这如同古代决斗现场的一幕却是这个南非南部小镇的日常:一边是在空地上建起小屋或是将废弃的公寓房占为己有的贫民窟居民,受贫穷和苦难的驱使,这些可怜人希望在他人的土地上找到一个栖身之所;另一边则是“红蚂蚁”,南非一家帮助客户“清空”房屋或者地产的拥有1.2万多名员工的安保公司。他们是拆迁队,是“清道夫”。由于南非警力严重不足,这些任务对于警察来说太难了。因此,约翰内斯堡市政府以3年100多万欧元的价钱,将其外包给安保公司。“红蚂蚁”是南非各大报刊的头条常客,他们将贫民窟居民的房子洗劫一空,陶醉在绝对的权力中,不惧生死。
在南非,这是一个长年难以解决的矛盾,它始终围绕着一个问题:这片土地是属于谁的?合法吗?
这会儿已经是罗斯林的下午了,德拉米尼正督促手下将最后一批镀锌屋顶搬到车上。德拉米尼今年35岁,是个强壮的小个子男人。他的腰上盘着一条子弹带,上面是满满的橡皮子弹,他有一把猎枪。德拉米尼在“红蚂蚁”里的头衔是“少校”。没错,“红蚂蚁”采用的是军事化管理,职位也是按军衔来排的,有步兵、少尉、少校,甚至还有将军。大部分“红蚂蚁”都是黑人,只有一些首领是白人,而且他们大部分之前曾是警察或者军官。德拉米尼手上的武器凸显了他的权力。然而令人意外的是,德拉米尼曾经也是被驱赶的那一方,是贫民窟中的一员。
寡妇与孤儿:这是诺库仑嘉·蒙邦基和她的女儿。一群“红蚂蚁”来到他们所居住的非法住宅区,在对抗“红蚂蚁”的暴力拆迁时,她的丈夫失去了生命。
“红蚂蚁”们形成了一堵人墙,在这堵“红墙”的对面,一位女士正与这些想拆掉她房屋的人对峙。
8年前,德拉米尼从他的故乡——南非著名的贫困省东开普省出发,来到约翰内斯堡。当时,他所有的财富就是背包里的一些衣服以及满脑袋的梦想。他下定决心,不管怎样都要在约翰内斯堡这座大都市扎根。就像上万个外来人一样,他在约翰内斯堡的第一站就是一幢违建贫民窟建筑里的一间小屋。
德拉米尼一共在那里生活了4年,他总是生活在恐惧之中,害怕有一天他的栖身之地会化为乌有。这些贫民窟居民脚下的土地没有一寸是属于他们自己的。南非绝大多数违法建筑物都是这么产生的,那些走投无路的人在屡屡碰壁后作出决定,在一块空置的土地上建一个家。
事实上,南非是一个相当辽阔甚至空旷的国家,它的国土面积约是德国的50倍,然而只有5500万居民。在南非,很多地区都有大量的田野和牧地。
盾牌VS 石头。在约翰内斯堡一栋非法建筑物里,一群贫民窟居民正在攻击一位“红蚂蚁”。
斯庫姆布措·德拉米尼是“红蚂蚁”中的一名“少校”,他将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从约翰内斯堡的一栋非法建筑物里提溜出来。
目光中的恐惧清晰可见:在贫民窟居民与“红蚂蚁”之间,经常爆发血腥的对抗。
“我们不搬!”贫民窟的居民将他们的决心展示在这块厚纸板上。然而,他们的语言是苍白的,“红蚂蚁”已经到达战场,准备对这个非法住宅区的贫民留下的东西进行集中清理。
然而天地虽广,却没有穷人的安身之所。直到今天,南非大约80%的土地使用面积仍属于白人。这种情况是由南非1913年颁布的《原住民土地法》所造成的,当时这部法律只分配给黑人7%的土地面积,而且大部分都在乡村。种族隔离时期的市政建设规划让情况更加恶化。约翰内斯堡的索菲亚镇黑人聚居地以及有色人种居住的开普敦第六区都被清理了,居民被赶到市郊。南非的大城市每年都会涌入数万名外来人口,这些人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在室内占一块地或者在棚户区生活。
德拉米尼是通过“红蚂蚁”走出贫民窟的。是的,什么都能清理的“红蚂蚁”。在“红蚂蚁”,他也是从步兵做起的。德拉米尼凌晨4点就出现在“红蚂蚁”的总部,在劳累了一整天后,晚上带着大约9欧元回家。
“红蚂蚁”的工作并不轻松,德拉米尼曾多次被枪袭,住过好几次院,但他还是毅然地坚持这份工作。德拉米尼的付出得到了回报,今天,他和妻子还有3个可爱的孩子住在约翰内斯堡一间很小的社会福利保障房里。不过,他经常回忆起被驱逐的感觉。“我当然能理解贫民窟居民的愤怒。我们是他们的敌人,我们摧毁了他们的房子。这种时候,我会对自己催眠:‘这是我的工作,我需要它来养家糊口。”
无论是对于“红蚂蚁”还是对于贫民窟居民来说,这都是一份关乎生死的工作。两年半前,一个“红蚂蚁”团队在比勒陀利亚附近陷入埋伏,那里的贫民窟居民将“红蚂蚁”的人包围了,向他们扔石头,有两个人被活活砸死。去年,一个“红蚂蚁”成员在混乱之中被贫民窟居民用枪射中了,他倒下后又被贫民窟居民用刀刺了几十下。
当然,遭受生死考验的大多还是另一个阵营的人——那些被驱逐的贫民窟居民,那些和诺库仑嘉·蒙邦基及其丈夫有着同样故事的人。他们的不幸遭遇显示了这场战争的残酷以及贫民们的无能为力。
今天,蒙邦基住在位于约翰内斯堡西南部的乐纳西亚镇的一个棚户区里。蒙邦基今年才33岁,但她深陷的眼眶和脸上布满的皱纹让她看起来足足比实际年龄老了10岁。她能住在这里也是一位亲戚收留的。这是一间很小的房子,角落里有一张床,还有一台小电视机、一个煤气灶、一张布满霉斑的沙发。在这里,电都是非法外接的。在这个不到20平方米的地方,住了10个人。蒙邦基家的墙上挂着一张男人的照片,他穿着运动鞋和牛仔裤,乐观地直视着镜头。他就是蒙邦基的丈夫伊萨克·马福里。更正一下,应该说曾是她的丈夫,直到一年前的一天,“红蚂蚁”来了,改变了这一切。
“我们的愿望跟所有人一样,”蒙邦基说,“只是想要一个属于自己的房子。”就像很多从东开普省来到约翰内斯堡的人一样,蒙邦基和马福里在路上相遇,后来生了一个女儿,然后马福里与前妻所生的儿子也过来投奔他们了。马福里和蒙邦基靠打零工养活4张嘴,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后来,机会来了,他们听说贫民窟的人想在附近占一块地,建起自己的家。
于是,马福里和蒙邦基拿出自己所有的财产来购买木材和铁皮。在他们旁边,上百个男男女女都和他们一样,辛勤地建造出一个属于自己的栖身之地。没过几天,这片田野中的小屋像雨后春笋一样冒了出来,镀锌屋顶闪闪发光。生活对于这些受尽苦难的人来说似乎在好转,直到“红蚂蚁”来这里清理。
贫民窟居民用弯刀和石头来“迎接”靠近他们小屋的“红蚂蚁”。双方的战斗变得越来越激烈,橡胶子弹在空气中嘶嘶作响,当“红蚂蚁”暂时撤退时,街道上已经倒了两个人,鲜血从他们的头颅里汩汩流出,其中一个人就是马福里。
“‘红蚂蚁直接将他的脑袋拧断了。”今天,蒙邦基对我说道,然而她的声音听起来并不是很愤怒,更多的是一种认命和漠然的感觉。的确,现实让人如此。没有人因为这起谋杀而被起诉,当局针对这起案件的调查也是不了了之。今天,蒙邦基靠着政府每个月发给两个孩子的60欧元补助生活。在马福里死去的地方,現在密密麻麻地并排立着上千个小屋。在“红蚂蚁”清理后没多久,那些贫民窟居民又卷土重来,因为他们别无他法。
像蒙邦基这样的贫民窟居民只是政客的棋子,有人真的关心他们吗?南非执政党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ANC)的一个代表鼓励贫民窟居民们去占领土地,目的自然是为了选票。蒙邦基所在的地方是反对党南非民主联盟(DA)的堡垒。ANC的这位代表打的算盘是,如果一个地区新注册了上万个选民,那么将对选情产生决定性的影响。
约翰·波什在他农场里养鱼的地方。这位59岁的退役军官就是“红蚂蚁”公司的创始人和老板。
在南非,关于土地所有权的争论变得越来越激烈。与此同时,穷人在大城市的生活变得更加艰难。在市郊,每天都有新的休耕地被占领。全南非有好几十万人在排队,等待能分到一套很小的社会福利保障房。
在民粹主义南非经济自由斗士党(EFF)的压力下,南非议会去年2月通过了一项决议,无偿征用土地。但这一决议还未通过宪法批准,一些保守派农场主协会表示,无偿征收土地将会带来严重的后果,导致该国经济崩溃,就像津巴布韦一样。而另一方面,EEF党党魁朱利叶斯·马莱马仍在继续煽动贫民情绪:“我们喊出了这样的口号:‘占领这块土地。这并不是什么违法的事情,而是鼓励大家做正确的事情,这可是我们自己的国家啊。”
可以看到,南非的民意变得越来越分裂,然而处于这场风暴中心的人却岿然不动。他是约翰·波什,在他位于约翰内斯堡南部的农场里,我采访到了他。波什今年59岁,身体还很强壮。在种族隔离时代,波什曾率领特种部队在安哥拉执行任务。现在,他在农场饲养家禽、养鱼,卖香肠、辣椒和土豆。不过,这些都只是他的副业。他的主业是利用南非人在土地上的矛盾来赚钱,波什就是“红蚂蚁”安保公司的老板。
波什并不喜欢媒体,在媒体眼中他是个大恶人,因为他的手下殴打贫民,因为他们的红色工装服在清理任务结束后会变得鼓囊囊的,塞满了从贫民那儿搜刮来的东西。不过,波什并不接受这些指责,他表现得相当彬彬有礼,我谈到了他之前一直不愿公开谈论的话题,那就是“红蚂蚁”。
波什说,在这里,他的员工们每天早上会得到属于他们的工装、铁锹和头盔,可以吃到温热的饭菜。“在某种意义上,我们也是一个大家庭。”他说。波什的话听起来就像是典型的种族隔离时期南非白人那些偽善的陈词滥调,他将自己描绘成一个用慈爱目光注视着下属们的大主教。不过,波什的故事并不是用非黑即白的论调就说得清楚的。不管怎样,从“红蚂蚁”中崛起了南非最大的一股黑人自由斗士力量。
波什讲到,上世纪90年代中期,尼尔森·曼德拉政府在约翰内斯堡的亚历山大镇得到了一个市政工程项目。但那儿有个非法建筑群,居住着上千居民。曼德拉找到了波什,那时波什已经成立了一家安保公司,当时还不叫“红蚂蚁”。曼德拉将这个地区的清空工作委托给了波什的安保公司。“这是一场长达3天的战斗。当时那里住着大约7000人,他们当然不想离开。为了让这一切结束,我与他们的首领进行了拳击对决。最终,我赢了,这片地就这么被清空了。”波什回忆道。
近年来,波什的生意越来越红火。当波什发现几乎所有人都会叫他的员工“红蚂蚁”时,就将“红蚂蚁”注册成了公司商标。今天,“红蚂蚁”公司已经发展成为一个囊括多项业务的“巨无霸”。而波什也成为南非举足轻重的人物,几乎与南非政客、警察和黑帮都有交集。几年前,波什的一个合伙人还试图对他下毒。就在前不久,波什的一位老朋友——帮“红蚂蚁”运送工资的元老,在波什的农场大门前被人枪杀。为了自保,波什常年在他的裤子口袋装着一把9厘米的微型手枪。
对于“红蚂蚁”所做的一切,波什认为是好的吗?是正确的吗?或者说是公正的吗?
波什考虑了一会儿,回答道:“我们不会问自己这样的问题。我们不是好人,也不是坏人。我们是商人,仅此而已。我们只是做了这个国家不能做,做不了,也不想做的事情。”
[译自德国《明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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