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承周恩来总理丰厚的外交遗产（上）

吴建民

周恩来总理是新中国的外交之父。新中国成立后，周恩来总理长期兼任外交部长，直至1976年1月逝世前，外交部一直是周总理直接领导的。周总理为新中国的外交事业倾注了大量的心血，取得了辉煌的成就。他老人家的外交理论和实践，是他留给我们的一笔宝贵财富。来到世界舞台中心的中国，必须继承和发扬周总理给我们留下的宝贵遗产。

1965年至1971年，我在外交部翻译室工作，给周恩来总理当过若干次口译。回首往事和对总理近距离的观察，总理高超的外交艺术给我留下四点深刻印象。

一、外交艺术炉火纯青

外交是处理国与国之间的关系。周恩来是二十世纪最优秀的外交家之一。有的时候越困难的问题，往往越能显示周总理非凡的能力。

成功化解中柬关系的危机

1967年夏天是中国外交黑暗的日子，极左思潮对中国外交造成了严重的冲击，发生了三砸一烧事件。红卫兵砸了印度、缅甸、印度尼西亚驻中国大使馆，火烧了英国驻华代办处，这些都是新中国外交史上的耻辱。

1967年夏天，为造反派所控制的中国人民对外友好协会，在柬埔寨柬中友协成立周年纪念时发去了一封贺电。通篇贺电言辞激烈，大有要去柬埔寨搞世界革命之势。电报的结束语是：“打倒美帝，打倒苏修，打倒各国反动派！”在当时的红卫兵眼里，各国的当权派都是反动派，都应该打倒。电报发到柬埔寨后，西哈努克亲王看到了，大发雷霆，认为中国人怎么能把他视为反动派，视为打倒的对象。西哈努克亲王懂得，在当时的柬埔寨，柬中友好是深入人心的。在对华关系方面若要采取什么重大的行动，必须向民众有所交代。所以西哈努克亲王亲自出面，在柬埔寨首都金边召开了一次群众大会，发表长篇讲话。讲话从中柬友协发给柬中友协的贺电谈起，严词批评中国把他视为反动派，他当即宣布撤回驻华大使和使馆全部人员，并向当时柬埔寨驻中国大使张岗发出了指示。

中国外交部看到西哈努克亲王在金边的讲话后，知道这次亲王真的火了。柬埔寨是中国的邻国，在当时越南人民抗美救国战争打得如火如荼的时候，柬埔寨的战略地位十分重要。如果中柬关系出了问题，毫无疑问会损害越南人民抗美救国斗争的大局。外交部看到这种情况十分着急，当即报告了中央，并由外交部第二亚洲司司长召见柬埔寨驻华大使张岗做工作，希望柬埔寨不要撤回驻华使馆。司长出面做工作无效，随后主管亚洲的韩念龙副部长召见张岗大使，向他苦口婆心地做了半天工作，希望亲王收回成命。这两次召见都是我做翻译。张岗本人当时也感到很无奈，对韩部长说：“撤回柬埔寨驻华使馆是亲王本人的决定，我会把韩部长的谈话向亲王如实报告，但是我看收回成命的希望不大了。我们返回金边的机票已经订好了。”

外交部立即把张岗大使的谈话报告了毛主席和周总理，建议由总理出面做工作。

1967年在中国是一个兵荒马乱的年代。1967年9月初深夜，日理万机的周总理在人民大会堂召见张岗大使，由我做翻译。

周恩来总理十分注意维护和发展同周边国家的关系，中国与柬埔寨的关系就是周恩来总理亲手培育起来的。1955年4月，他在万隆会议上结识了西哈努克亲王，双方进行了长时间的交谈。1955年西哈努克仅33岁，周恩来总理花了很长的时间做他的工作，谈得很好。1958年7月19日，中国和柬埔寨建立了外交关系。1960年5月周总理和陈毅副总理还访问了柬埔寨，西哈努克亲王也来中国访问过。西哈努克亲王经过与周总理的多次交往，对周总理十分钦佩。

周总理在会见张岗大使时首先指出：西哈努克亲王殿下在金边举行的群众大会上讲了许多指责中国的话，我不想就此与亲王进行辩论。但是请大使转告亲王殿下：柬埔寨是中国的近邻，两国人民一向友好。中国政府维护和发展同柬埔寨王国友好关系的政策没有变。中柬友协给柬中友协发去的电报，不代表中国政府的政策。我们维护和发展同柬埔寨的友好关系的立场是坚定不移的。

张岗大使对周总理说：“亲王决定撤馆也是为了维护柬中关系。”他端起茶杯说：“这个杯子如果打碎了，是没有办法复原的，现在把杯子拿回去，就不会被打碎了。将来关系好的时候再拿回来。我们看到就连亲王殿下所尊敬的朋友——中国副总理兼外交部部长陈毅元帅也被红卫兵抓去批斗，我们就担心柬中友谊这个杯子会被打碎。”

周总理回答说：“对柬埔寨的友好政策是伟大领袖毛泽东主席亲自制定的，这个政策是不会改变的。红卫兵有这样那样的看法，年轻人一时激动可能说出一些不恰当的话，但这些并不代表中国政府的政策。中国政府有能力保护柬埔寨驻华使馆的安全。当前越南人民的抗美救国斗争正处在一个关键时刻，我希望西哈努克亲王殿下能够从大局出发，重新考虑从中国撤馆的决定。”

周总理对张岗大使的谈话字斟句酌、态度诚恳，张岗大使听得很认真。他表示周总理的讲话很重要，他一定要原原本本地向西哈努克亲王报告。

我记得，张岗大使离开人大会堂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两点，让人感到北京初秋的凉意。周总理不仅把张岗大使送出了大门，而且送到了车门口。在走向车门口的时候，周总理对张岗大使说：“我看你也许不会走。”张岗大使回答说：“但愿如此。”

送完客人后，周总理回到了会客厅，对工作人员不无感慨地说：“陈老总是不应该随便批斗的。随便批斗，国际影响不好。”

张岗大使确实把周总理的谈话原原本本地报告了国内。西哈努克亲王获悉后，非常高兴。他在金边又召开一次群众大会，亲自发表讲话，把周总理与张岗大使的谈话向大家做了介绍。然后说：“周恩来总理是我的好朋友，我相信他的讲话。因此我决定不撤馆了，我们要继续发展同伟大邻邦中国的关系！”在场的听众对西哈努克亲王的决定报以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

我们外交部的人看到西哈努克亲王做了这样的表示后，十分钦佩周总理亲自出面，待人以诚，把道理讲透了，使得中柬关系转危为安。

坚定支持西哈努克亲王

1970年3月18日，就在西哈努克亲王对苏联进行访问的时候，柬埔寨首相朗诺伙同施里马达亲王发动了政变。朗诺的政变显然是在美国支持下发动的，与法国政局的变化和越南人民抗美救国斗争的形势密切相关。

1966年戴高乐访问柬埔寨，在金边发表演讲，明确批评美国发动越南战争是一大错误，主张外国军队撤出去。柬埔寨原来是法国的保护国，1953年柬埔寨王国在西哈努克亲王领导下宣布独立，独立之后柬埔寨同法国的关系仍然十分紧密。当时法语在柬埔寨十分流行，学校教书是用法语。柬埔寨的许多上层人士都是留法的。西哈努克本人法语就讲得很好。周总理会见西哈努克亲王经常用法语翻译。

1969年4月，戴高乐下台了。同年6月，蓬皮杜大选获胜，接任戴高乐担任法国的总统。蓬皮杜虽然声称奉行戴高乐的外交政策，但与戴高乐本人的主张、特别是在越南战争问题上是有差别的。

1969年越南人民抗美救国战争正处在一个关键时刻。当时柬埔寨对外虽奉行中立政策，但对越南人民的抗美救国斗争是同情的。越南军民同美国打仗所需要的武器弹药和各种后勤资源，都是由北方经过“胡志明小道”运送过去的。而该小道有一部分经过柬埔寨领土，西哈努克亲王对此是默许的，这对于越南人民的抗美救国斗争是很大的支持。美国对越南境内的“胡志明小道”狂轰滥炸，但是在柬埔寨境内的“胡志明小道”美国则不能轰炸。朗诺在美国支持下发动政变，意图之一是要切断“胡志明小道”。

西哈努克亲王原定1970年3月19日起开始访问中国。然而3月18日朗诺在金边发动了政变，19日西哈努克究竟是继续按原定计划访华，还是有别的打算，这是当时中国外交部关注的问题。当时主管柬埔寨的亚洲司领导认为有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是往西飞去法国，当“寓公”;一种是往东飞，来中国。西哈努克亲王选择的是后者。

3月19日上午，西哈努克亲王的专机按原定计划飞抵北京。周恩来、叶剑英、李先念等几位领导人到机场亲自迎接西哈努克亲王，还邀请了46位外国驻华大使参加。飞机降落后，西哈努克快步走下飞机与周总理等人亲切握手，热情拥抱。周总理深情地说：“热烈欢迎西哈努克亲王来华访问！您仍然是柬埔寨的国家元首，我们永远承认您，决不认同别人！”面对中国人民为他举行的欢迎仪式，西哈努克心情十分激动。

周总理陪同西哈努克亲王一起乘车赴钓鱼台国宾馆，中午周总理设便宴招待西哈努克亲王一行。我还记得中午在宴会厅里，西哈努克亲王的随行人员和眷属哭哭啼啼，情绪沮丧。亲王虽然没有哭，但随行人员的情绪显然对他有影响，面色阴沉。我记得在午宴时，周总理站起来做了简短致辞，首先分析了印度支那人民抗美救国斗争的形势，认为总体上看，印支人民在斗争中愈战愈勇，美帝国主义虽然负隅顽抗，但绝不会逃脱失败的命运。最后，他坚定地说：“金边上空的乌云毕竟是暂时的现象，乌云必将散去，阳光会普照金边。我相信在不太久远的将来，西哈努克亲王一定会作为柬埔寨的国家元首重返金边。”

总理神色镇定，讲话铿锵有力，对未来充满信心。听了总理上述这番话后，西哈努克亲王阴沉的面容慢慢恢复了正常。他随行眷属的哭声也停止了。

历史是公正的，后来历史的发展证明了周总理的预见是完全正确的。

周总理邀请西哈努克亲王一行在中国住下去。西哈努克亲王在北京不断发表文告，揭露美国的侵略行径和朗诺集团的罪行。亲王的文告通过新华社向世界发布。

西哈努克亲王在北京安顿下来后，柬埔寨前首相宾努亲王和他的夫人也来到了北京。宾努亲王在柬埔寨政界颇有影响，他们夫妇来北京显然是对西哈努克亲王重要的支持。此后柬埔寨有一批流亡在海外的人士，纷纷来到北京投奔西哈努克亲王。支持西哈努克亲王抗美救国斗争的队伍在壮大。

西哈努克亲王在柬埔寨人民中有崇高的威信，代表着柬埔寨的合法政府。朗诺集团在美国的支持下发动政变，把西哈努克亲王逼上了公开反对美国侵略和干涉的道路。在这种形势下，出现了越老柬三国联合抗美的机遇。1970年4月24日，中国经过与越南、老挝的领导人、以及西哈努克亲王磋商后，决定在广州举行三国四方会议（三国是指越南、柬埔寨、老挝;四方是因为越南尚未统一，有越南南方的领导参加），建立联合抗美救国统一战线，举起印度支那三国联合抗美的大旗。此次会议是印度支那人民抗美救国斗争中的大事，也是当时文化大革命期间中国外交上的一着好棋。

会议是在中国推动下召开的。之所以选择在广州举行，是因为广州临近印度支那，越南北方和南方，以及老挝的领导人来比较方便。会议的地点选择在广州的珠岛上，这也是周恩来总理的精心安排，因为这里比较隐蔽，保密性好。

我当时在西哈努克亲王接待办公室工作，我们提前2天就与西哈努克亲王、宾努亲王等人一道乘专机来到了广州。就在三国四方会议即将召开的前夕，西哈努克亲王与宾努亲王发生了争执，宾努亲王很生气，决定他们夫妇不参加三国四方会议了。会议马上就要开了，出了这样的事，中国外交部急了。先让主管司长去见宾努亲王做工作，我做的翻译，希望他息怒，参加第二天的会议。宾努亲王正在火头上，亚洲司领导的话他根本听不进去。这招不行，就由主管亚洲的副部长韩念龙亲自出面找宾努亲王谈，也是我做的翻译。宾努亲王的怒气未消，双方谈了一个多小时，宾努还是不愿意出席第二天的会议。大家很着急，都希望周恩来总理亲自出面做工作。

4月23日，周恩来总理飞抵广州，听取了韩念龙副部长的汇报。韩念龙说，如果宾努亲王不出席会议，那会让外界看到柬埔寨内部的分歧，不利于大局，必须说服宾努亲王与会。周总理同意韩念龙的意见，决定立即会见宾努亲王。

周总理没有一上来就要求宾努亲王收回成命，同意出席会议，而是分析了印度支那人民抗美救国斗争的形势。总理强调，在当前形势下召开三国四方会议，显示印支三国人民团结一致、同仇敌忾、共同反对美帝国主义的侵略和干涉，意义重大。如果柬埔寨方面仅由西哈努克亲王出面，显得有些势单力薄。有宾努亲王参加，情况就不一样了，这对抗美救国斗争的大局有利。

周总理上述一番讲话讲得合情合理，宾努亲王很难拒绝，同意出席第二天的会议。但是他的怒气未消，说他夫人不出席宴会。周总理笑着对宾努亲王说：“夫人还是参加好。我专门把我的夫人邓颖超请来了，她很想见一见您的夫人，一起出席吧！”听了周总理这番话，宾努笑了，同意夫人也出席。

宾努亲王夫妇同意出席会议的消息使中国外交部的人非常开心，大家都说：“总理一出面，难题就解决了。”

4月24日上午，三国四方会议顺利举行，发表了共同抗美救国的联合声明。中午，周恩来总理出面举行午宴，款待三国四方的贵宾。周总理在会上即席讲话，我做的翻译。

周总理在讲话中，祝贺三国四方会议的成功，阐述了会议成功的巨大意义。总理代表中国政府和人民表示坚决支持印支三国人民的抗美救国斗争，“我们将和你们团结在一起，战斗在一起，胜利在一起！”在讲话结束时，周总理还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我国于4月23日首次成功发射了人造地球卫星，卫星已进入轨道，运行正常。

总理话音未落，会场沸腾了，爆发出了雷鸣般的掌声。（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