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将封关，海南起风了

时间：2024-04-23

王晴

提交公司注册申请两天后，身处济南的史明阳便收到了通知，她被告知，她在海南注册的瑞可生物科技有限公司成立了。

“梦幻。”回想起开公司的过程，她对南风窗记者说。

2022年，史明阳从澳洲留学回国，在家乡济南寻找工作或创业的机会。在找公司注册信息时，海南的政策出现在他们一家人面前。

“对注册在海南自贸港并实质性运营的鼓励类产业企业，减按15%征收企业所得税。”“对在海南自贸港工作的高端人才和紧缺人才，其个人所得税实际税负超过15%管理的部分，予以免征。”方案中的税收优惠和招商政策，吸引了史明阳，她决定去海南看看。

和因好奇前来的旅人一样，史明阳很快便沉醉在海岛的悠闲中。椰风和阳光下处处可见踱步的居民，享受海浪和老爸茶才是城市的主旋律。这种宁静的氛围如同置身三四线小城，与创业不符，但与生活一致。

自提出探索“中国特色自由贸易港”以来，海南在自贸港建设方面取得多项进展。2023年3月底，海南宣布开启全岛封关准备，为进一步发展自贸港做准备。海南自贸港作为一个肩负探索试验最高水平开放政策重任的区域，它的每一步都备受关注。

如今的海南，叠合了过去、现在与未来的种种想象，再次吸引了一批热爱变化的创业者和建设者。他们率先踏上这个小岛，和尚显模糊的规则共舞。

海南如今发展得如何了？对普通人而言，去海南，还有机会吗？

2023年4月，南风窗记者坐上从广州飞往海口的夜班航班，竟座无虚席。飞机在凌晨抵达海口，那夜风带着些醉意，吹至每个人脸上，仿佛海南人口中那句热情的邀请：“欢迎来海南走走看看。”

创业者俱乐部

带着些创造的冲动，海南，在史明阳眼中，是个绝妙的探险之地。“它就像一幅很大的未完成的拼图，需要我们尝试去补全。”

发展的滞后，让一线城市很多成熟的商业模式尚未渗透到海南，许多需求还面对着单薄的市场。史明阳认为，相比起在内陆市场“锦上添花”，她更愿意做空白市场的探索者。

决定下得很快。

在当地考察后，史明阳发现，若把自己筹备中的外贸公司放到海南成立，作为一个年营收在300万元区间内的小微企业，他们实际只须缴纳5%的企业所得税，而在家乡年营收超过100万的部分须缴纳10%企业所得税。

对于初创企业而言，节省下来的收入不容小觑。

此外，全岛封关后的零关税、外国人入境免签等政策，也让史明阳心怀期待。这些政策更有助于她和国外客户面对面洽谈。2022年6月，史明阳在“海南E登记”上提交了注册公司的申请。

同样被海南营商環境吸引的还有东北人君兰。

2020年，君兰到三亚疗养，也注意到了海南的变化。

自去年6月自贸港建设的方案发布后，大众对海南的关注顿时达到峰值，中介公司如雨后春笋般出现。

君兰是财务出身，年近50，她很难想象还会出现第二次类似的机遇。在喧闹中，她也跟着注册了一个报关公司。

“快”是她对在海南注册公司的直观印象。

在海南初试创业，和史明阳一样，她们都在提交材料两天后，就收到了注册成功的消息。

这均得益于海南自2019年以来开始推动的“一网通办”模式。君兰说：“如果在老家，最起码需要一个星期。”

无需到场注册，无需多窗口排队，这些微小的便利让创业者心情舒畅。“首次注册的企业，政府还会送四枚公章。”

在当地考察后，史明阳发现，若把自己筹备中的外贸公司放到海南成立，作为一个年营收在300万元区间内的小微企业，他们实际只须缴纳5%的企业所得税，而在家乡年营收超过100万的部分须缴纳10%企业所得税。

君兰对这四枚公章记得清楚——这意味着注册后，自己的企业便已经能开始运作了。

制度设计吸引目光，微小细节决定去留。自2018年海南省发布《百万人才进海南行动计划》起，截至2022年5月，《海南自由贸易港建设白皮书》显示已累计引进各类人才43.2万人，省外户籍落户48.2万人。

细化到商事上，仅以海南省会海口市为例，据市监局数据，截至2022年12月底，海口实有市场主体超140万户，同比增长93.81%。

在公司创立成功后，史明阳被拉入了海口当地的创业者微信群中。相关政策变化快、数量多，当地经发局的工作人员总会将相关政策和解释发到群里，还定期有些沙龙和比赛可以参加。

作为海南本岛的新来者，史明阳刚开始有些陌生，但沙龙给她带来不少志同道合的朋友，她逐渐学会夜晚喝老爸茶，聊天至午夜，“像大学的创业氛围”。

政府给出的舞台不少，她也打算带着团队参加其中一个比赛。“如果拿到一定的奖次，能帮助进行人才认定。若能做成品牌，得到的支持也会更多。”

对因好奇进入海南岛的史明阳们来说，常作为服务者出现的政府，让他们与地方之间的关系变得更近，正如君兰所说：“只要你有真实的业务想做，你就可以大展拳脚。”

失灵、转身与熟人社会

相比于“新海南人”对机遇的兴奋，本地人的反应显得更为犹疑。比如史明阳发现，在自己参与的创业沙龙中，大多是在海南待了几年的“新海南人”，本地居民仅占1/3。

而这一点体现在外界对海南房价的态度上，更为直观。

在海南做了7年房产中介的本地人路宇就对南风窗表示，以他本地人的角度看，若是将一套房子作为投资来买，还是应以海口市区中心为主，因为“房子有没有价值要看它能不能流通”。

在他看来，其他规划中的核心地区还在等一个未来，是否真能发展起来，目前主要还是靠赌，但“可能我不是一个赌徒的心态”。

某种程度上，海口新建商圈的稀少人流，印证了路宇的判断。

路宇办公所在的融创精彩天地，也是路宇高中时最常来的地方，算是海口市中心的商城。但如今，这里的每层楼几乎只剩零星两家在开，其余店铺门口都贴着“招租”。

在这个商城的1公里外，一座“全球商品展示交易中心”曾在2022年年底“盛大开业”。然而此刻，店内庆贺的横幅尚未取下，其中的店铺却被撤柜一空，仅剩的店铺内，店主正给自己的微店拍摄产品照片。

面对南风窗记者“开业了没？”的问询，店主犹豫一会儿，说：“试营业……吧。”

自海南成立经济特区起，30余年的缓慢发展消磨了许多人的耐心。路宇开玩笑说：“用你们吐槽海南的话来说，‘动作还是太慢了。”

海南自贸港的建设，他认为，目前还是一个概念，具体到生活中，仍是5000不到的工资中位数、工资不匹配的高物价、与之相应的“留不住人”。

招人难，确实是来海南的创业者们首先面对的挑战。

由于海南自贸岛建设当前仍在准备阶段，规则如何落实、发展何种业态，都需要企业和政府一同摸索。这解释了为什么部分创业者们发现，在别的地方成功的商业模式，来到海南有可能失灵。

回想起公司成立初期，招聘需求发出后，史明阳花了快3个月的时间，看了100来份简历，最终才确定一个人选。

有能力的年轻人，更愿意在商业模式更成熟的一线城市发展，即使好不容易找到一个，企业主们也在担心对方随时会离开。

作为老板，史明阳只好先将自己一人当作多人用，这种拼命的气息在本地朋友间显得格格不入。面对在喝茶时还会滔滔不绝聊工作的史明阳，她的朋友评价道：“我觉得你不属于这里。”

更难的事情是站稳脚跟。在新来的创业者之前，早已有难以计数的大小公司在海南折戟。

由于海南自贸岛建设当前仍在准备阶段，规则如何落实、发展何种业态，都需要企业和政府一同摸索。这解释了为什么部分创业者们发现，在别的地方成功的商业模式，来到海南有可能失灵。

成立报关公司的第一年，君兰帮100余家公司办过协助手续，最后实际运营的仅占1/10，有稳定营收的不超过5家。

君兰在帮助上百家企业办手续时，也曾趁着自贸岛建设免关税的大风注册了一家跨境电商。实际投入80万元后，她才发现，如果没有一定的资金实力做供应链，并且大力做推广，个人很难通过电商获利。

小微企业并没有中免这样的大企业的话事权，在当前的条件下，能享受到的政策红利并不多。君兰决定及时止损。

在跨境电商领域摸索一年半后，她毅然转做食品零售。这个决定得益于她开办报关公司时的观察，她发现自己经手的公司中，至今仍在海南有稳定营收的企业主做食品贸易。

三亚的人，来自天南海北，对食物的需求也各不相同。调研市场后，君兰决定先专攻这一分支，联系内地的工厂供货，在三亚卖起了内蒙古的牛肉。

2022年11月，君兰的牛肉店在三亚开始营业，恰逢疫情防控政策开始优化调整，春节前后，海南迎来久违的旅游旺季。

仅春节一个月，君兰店里的营业额能达70余万元。

面对这样的成绩，这个摸透了海南脾气的东北人显得很冷静。她说：“海南是一个淡旺季很明显的城市。”

等候鸟般的人群飞走，旅游的季节结束，她的小店回歸到月营业额十多万元的流水。但相比起以前，她显得更有信心。

对慕名而来海南创业的人而言，贴着政策走才能享受到更多红利，其间存在着巨大的信息差。

“这是一个熟人社会，你要找到一个人当桥梁，才能慢慢和当地沟通，不然很多信息你获取不到。”对这一点，史明阳深有感触。

直到投入经营时，史明阳才发现，自己公司专做的精细化工方向在海南很难设厂。

为什么？为了维护生态，探索发展和环境的平衡，海南制定了严格的环境评估标准，因此，史明阳的货源和生产研发线仍设在内地，在海南主要做贸易服务，和小岛“两头在外”的模式相契合。

直到遇到一位本地做农庄项目的负责人，她才终于打通和当地产业的连接。

海南有80%的土地、40%的常住人口在农村，“乡村振兴”是自贸岛建设的题中应有之义，“一镇一品”项目由此诞生。

从今年3月开始，史明阳尝试与农庄进行合作，挖掘当地特色农产品斑斓叶在产业上的可能性。政府希望能打造当地特色品牌，而成熟的品牌团队不一定了解当地市场，其中的空白需要史明阳们前去一探究竟。

面对海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话要说。

由于来来去去的商人不少，对于种植斑斓叶，合作农户的初始兴致不高。“以前有人也想推斑斓叶的种植，发了很多苗让农户种，但种完后没人来收，大部分斑斓叶都烂在了地里。”

史明阳分析，因为类似的事情打击了当地人的积极性，他们重新推动种植时，许多农户不愿意再种。

熟人社会的特性，是讲究口碑。为了说服农户，史明阳常跟着海南本地的伙伴一同下地，一个个与村里的长辈们沟通。

“有的长辈都不习惯用智能手机通话，也不太会讲普通话，必须要有当地人一起当面谈。”熟悉的乡音和一次又一次的真诚沟通终于打动了农户，屡次保证产品的未来后，斑斓叶种植的项目终于顺利推动。

“民风民情”是史明阳常挂在嘴边的词。“海南当地人是很淳朴热情的，但你真正要打开局面，一定要多和本地人接触。”

“下地”的生活，让她对小岛的感触更深。

面对海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话要说。

这头“牛”，起风了

“观察过去40年的发展案例，我们通常采用的是利用政策来推动一个地区的城市与经济发展，这会暂时导向一种‘超前发展的状态，也要靠一批先行者、‘开荒牛前来耕作。”谈到海南显得进度不一的发展现状，香港中文大学亚太研究所研究员纪纬纹说：“这头‘牛当起不容易。”

在改革开放45周年之际，国人渴望，也更有实力，与全球市场接轨。海南作为一个海岛，这时，被推至众人面前。

它的“天时”与“地利”终于到了，正在静静等待一场“人和”。

张喆也感受到这个小岛的吸引，他敏锐地嗅到海南将迎来一场更大的突破，这与他热爱挑战的个性形成了共振。

2020年，张喆离开了生活16年之久的上海，成为坐落在海南的洋浦国际投资咨询有限公司的副总裁。

他抵达高铁站时正值中午，一天中日头最盛的时候，岛上的人往往都在午睡。张喆等了半天，没叫到出租或网约车，最后是一辆三轮车载着他一路颠簸，来到了15公里外的报到处。

早来的同事夜晚开车带他溜达，他们行至洋浦保税港区的一个十字路口，黑夜中几个小摊聚集。同事向着小摊对张喆说：“这里就是洋浦的CBD。”

这句话半开玩笑、半认真。洋浦地处海南西北端，是中南半岛货物经海上运输至中国大陆的必经之地，其港口深水近岸，避风少淤，全年可作业天数达300天以上。洋浦坐拥如此优越的港口环境，但在2019年，含洋浦港在内的海南所有港口总集装箱吞吐量不过268万标箱，而同属中南半岛至中国大陆航线的北部湾港口，同年集装箱吞吐量達415万标箱。

在奔赴前来的建设者眼中，这也代表着洋浦巨大的可能性。

2020年发布的方案将洋浦保税港区划为海关特殊监管区域，可在这个区域对自贸岛政策进行先行先试。在正式封关之前，洋浦将是这片范围之内的试验田、样板间。

张喆所在的洋浦国际便是一种尝试，作为洋浦经开区管委会独资设立的国企，它以更贴近市场的方式进行招商。

公司处于企业与政府间，成为第三角度的中间人。范式的转变让张喆一开始工作颇有些拘束，因为考虑角度的不同，前半年的会场上，总会因为引进项目和业态的种类而争论。

海南自贸港建设的风声盛大，不少企业都想先在此处占一块地。为了不让如今的建厂再次变成上世纪的建房泡沫，张喆和同事们摸索出“三板斧”，寻找最适宜的企业。

通过对企业进行背调、考察它们的政策适用性和商业模式，在2020年，张喆和同事们对接了3000多家企业，最后落地30家左右。

除了筛查企业实际实力，他们也关心企业是否有良好的盈利模式，能否在海南自贸港的政策下真正赚钱。

定下规则后，与企业的对接也变得愈发顺利。据统计局数据，2021年，洋浦地区生产总值达436.6亿，同比增长56%，近乎2019年的1.78倍。

“当前洋浦招商的重点方向是贸易和航运，其中包括加工贸易。”张喆提到，因为海南本土没有过多产业，洋浦在探索的是围绕政策，能做怎样的加工贸易。

“像新加坡靠纺织品和塑料的加工贸易、香港靠电子产品的加工贸易，自贸港大部分是靠加工贸易起家的。一个地区要有实体加工产业和贸易做支撑，比如食品、保健品、新材料这些产业，才能为封关后进一步的贸易便利化、金融便利化等方面打下基础。如果没有实体产业，单纯提非实体的贸易金融发展，我认为是没有逻辑可循的。”

“让海南一下像深圳、上海一样做芯片，我觉得不现实。当前我们还是要量力而行，客观选择当前阶段适合做什么产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