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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者散文写作的三重境界——周燕芬与《燕语集》

时间:2024-05-04

◎ 张艳茜

周燕芬的《燕语集》出版后,赢得了一大批学者、评论家、作家以及文朋好友的热切捧读,之后大家又纷纷撰文,挥洒自如地评说《燕语集》。除了讨论文章本身,还谈及周燕芬的工作与家庭、做人与做学问,远山与近岭都一一道来,对《燕语集》、对周燕芬的肯定与喜爱溢于言表。通过阅读,人们对周燕芬的认识和印象,不再停留在学者、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评论家,而是有亲和力的一个相熟老友,一个邻家姐妹,一个闪耀着母性光辉的“米脂婆姨”,更是一个笔力娴熟、思想睿智且有着人文情怀的学者型散文家。作为与周燕芬相识四十多年的同学,我为她取得的成就感到骄傲。我曾蛮自信地说,我能在《燕语集》里读出她每篇文章背后更丰盈的故事。不过,《燕语集》还是将我从一种熟悉的日常生活带进了陌生地带,字里行间感受到周燕芬写作的责任感和使命感。我想周燕芬的这种创作态度,定是与她生活在军人家庭相关,也肯定与她成长的“八十年代”相关。那个特殊的时代,无疑为一个追求广博而具有独立思考精神的学者作家打下了牢固的根基。

二十世纪的“八十年代”,于现在的人来说,似乎已经是一个记忆模糊、渐行渐远的时代,而对于周燕芬和我们来说,“八十年代”是一个与我们生命息息相关的年代,也是我们青春的一部分。当代中国的社会文化思想,在伟大的八十年代发生了重大的转型变革,与政治思想领域的思想解放运动相呼应的,是在文化思想领域,尤其是文学艺术领域同时展开的影响广泛而深远的社会文化思潮,人们将其称之为“新启蒙运动”。百废待兴的“八十年代”,又是当代中国历史上一个短暂的,却是令人心动的、生机盎然的、充满了希望的年代,觉醒、激情、开放、单纯、真诚、浪漫,海纳百川、万象更新、理想情怀等等这些词语,集中用于“八十年代”,似乎都不足以形容她的美好,她的难以复制的特质。

1981年9月,周燕芬正是踏着朝气蓬勃的“八十年代”和“新启蒙运动”的节奏,与当年的39名来自全省各县市的“状元生”,一同走进西北大学中文系,成为八一级汉语言文学专业学生的。

入校时,西北大学的条件相当艰苦,教室是临时改建的简易平房——石棉瓦作顶,红砖墙四面漏风。我们与授课的先生们,在日渐寒冷的冬天里,都不得不裹得严严实实。食堂的主食大多是粗粮,又适逢五级学生同读(1977级—1981级),想吃一碗白米饭,瘦小低龄的我们,与身强力壮的学长们,在破旧的食堂小窗口前拥挤在一起,常常败下阵来。但是,粗朴而贫乏的物质生活,丝毫没有影响我们的求知欲,我们内心始终被一种强烈的情绪左右着——我们急于了解这个全新的世界,同时也渴望认识我们自己。

在西北大学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接受正规训练的四年里,周燕芬和我们,不仅深得良师的引领与教诲,还有中外大量名著的滋润与滋养,更有“八十年代”改革开放所带来的思想解放为主题的文艺思潮影响,以及西北大学健康且活跃的校园文化熏染。我们的灵魂从封闭拘谨中挣脱出来,个性在灿烂阳光下伸展开来。班主任张孝评为此概括:“在吸收精神营养的全面性、丰富性以及配置的协调性和合理性上,较之早于他们或者晚于他们的几代人,都要远为优越得多。在人格的建构以及个性的培植方面,因为有较充沛的钙质的摄入,而显得更其坚实、更其健全。”(张孝评《瞧,这伙人》)我们懂得了珍惜,懂得了爱,懂得了坚守,又因为我们曾积淀了一些“十年文革”苦难的少年记忆,质疑与叩问,在我们日渐增强的认知和思考中开始明确,为此,我们有了一份责任与担当。

人生阅历是文学必修课。当了解了作家成长的时代和作品创作的背景,以及作家人生经历和创作心境后,就会对作品产生全新的认识和解读。周燕芬的成长史、阅读史、接受史,恰好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开始的改革开放史叠合在一起,这意味着一个人精神世界的丰富与建构,意味着站在什么视角看世界,意味着如何认识自己,也意味着如何进入创作。“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期,中国正迎来一个久违的诗的黄金时代,‘归来’和‘觉醒’两大诗歌潮流席卷诗坛,我们这些大学中文系一年级学生,几乎无一例外地沦陷在这场激情澎湃的新诗潮当中。薛(保勤)老师随口说出的诗人和吟出的诗句,像是碰触到心灵密码一样点燃了我们,邵燕祥的《假如生活重新开头》,马丽华的《我说,我爱,但我不能》,还有北岛、还有舒婷,很多很多那个时代炙手可热的好诗,从薛老师那里听来,从此铭记于心。”(《燕语集·人与诗》)。作为“八十年代”的亲历者和那个年代“新启蒙运动”的接受者,如此优渥的文学与人文环境里成长,产生“文学女生”是正常不过的了。加之周燕芬对文学的始终热爱,倘若毕业后不是进入高校从事教学工作,而是与我调换,直接进入省作协,相信她的文学创作生涯将提前到八十年代,并且成绩斐然是毫无疑问的。

《燕语集》的四个部分:“读懂至亲”“学路遥迢”“高山仰止”“触摸文心”,其实是匠心别具地相互牵连着。在荏苒的光阴里,时间沙漏滴落的,不再是一颗颗或粗砺或光滑的普通沙粒,而是刻在心灵深处刻骨铭心的成长记忆。亲情、师情、友情、文情,缔结为一份特别情感,成为有温度的文字,如同周燕芬的一次对生命旅程的坦诚检视,更是她对人生价值和意义的深度追寻。她将一个人文学者的学术研究和人生体验融合、个性与文学性融合,于平凡世相中,细节饱满地描摹着人生的命运感,留下的是时代生活的记录。《燕语集》里多篇文章,最早在微信朋友圈广为流传,比如《我心中的榆林城》,比如《“平庸”的力量》。在这些文章中,周燕芬都有明确的写作路径。她舒放自如地行进于历史与现实生活的缝隙间,由眼前世界游移到时光深处。引经据典,夹叙夹议,发现和唤醒被人们忽略或遗忘的历史人文和现实故事,思考传递人生感悟和人性认知。这样的散文,顺利出圈便是自然的了。

“散文是作家人格的直呈和灵魂的裸显”。在《燕语集》中周燕芬以本来面目与生活和生命的对话,散文背后始终站着她这个人。她的知识构成、学识修养、人品格调;她的真诚、善良、悲悯、幽默;她的感性表达中的理性思考,以及作为教师和学者始终坚持的文化启蒙的责任与使命,都在字里行间显露着。真实、自然又不失雅致和文气,拓展了学者散文的亲切感和亲和力,并保持了散文写作的难度和格调。这是她有目的的创作:“试图在所有自己下笔的文字中能留下属于自己的个人印记,即便是偏于史料考据或学理论证的专业论文,有无写作者的生命体验渗入其中,能否显示出研究者的思想格局和精神面相,乃至营造出有感觉有体温的行文风格,都成为我向往和追求的著述理想。”(《燕语集·后记》)每每读到一些生动的细节,见出她的内心和性情,或是她有态度有立场的智慧表达,我都不由得会心一笑,或是油然而生一份感动,或是肃然起敬。人文合一,这是她散文抵达的第一重境界。

在《燕语集》出版之前,我曾在主编《文谈》丛书时,编发了我们大学期间教授当代文学史的老师赵俊贤的文章——《〈中国当代文学发展综史〉发生纪事》,文中记录了赵老师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带领他的课题组成员编撰这部书的详细过程。1985年大学毕业后的周燕芬,被分配到延安大学执教四年,期间,做了妈妈的她凭着坚韧的意志和刻苦勤奋,又考回西大,成为赵俊贤老师门下的硕士研究生。坦白地说,上大学时,我没有认真地听过赵老师的课,因为赵老师在50分钟时间里一直天马行空,我实在跟不上他授课的节奏。在赵老师这篇文章里,我认识了赵老师的另一面——治学的严谨和超凡的思维。《中国当代文学发展综史》这部书的第四卷“当代文学思潮发展史”,是由周燕芬担当撰写的,从周燕芬后来的学术著作《文学观察与史性阐述》里,清晰可见当年与赵老师一同对当代文学思潮深入研究打下的学术基础。之后,周燕芬又攻读华中师大的博士,然后进入复旦大学的博士后工作站,对于现当代文学研究便愈发深厚。阅读《燕语集》,能清晰地寻找到她师从赵俊贤、黄曼君、陈思和诸位杰出导师学术研究的脉络,便理解了什么是师承。再观周燕芬在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这条赛道上的学术延展与视野的拓宽,也懂得了什么是超拔。

一路求学,周燕芬对“七月派诗人”,对“十七年文学”“文革文学”“八十年代文学”“九十年代文学”以及新世纪文学都有学术建树,成果斐然。作为一位多年深耕于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的学者,周燕芬自然掌握了丰富庞杂的文献史料知识,多样化文学历练,成就了她的创作笔力和深阔文气。那些庞杂而细微的文献资料,在助推她在学术研究向纵深发展的同时,也成为她文学创作素材的不竭之源。阅读与研究,让她与胡风、梅志、绿原、贾植芳、胡征、牛汉、陈忠实、釜屋修等先生相遇相逢,自由交流。她恰到好处地以史料知识为基础,以心灵面对心灵的虔诚,从容不迫地走进这些在中外文学史上的伟大作家和文化学人的灵魂深处,又以情感饱满的文学语言表达,将这些先贤前辈们的思想品格和精神操守,立体生动行云流水地展露出来,足见作为学者的周燕芬,丰富的知识掌握和散文创作技巧娴熟应用的功力。从“高山仰止”和“触摸人心”两个部分的文章,也可充分感受到她那扎实深厚的文学史料功底,以及精读深掘这些学者、作家著作和研究资料的耐心和志趣,这是她的散文能“立”起来的重要原因。周燕芬心中对散文创作的标准明确且明晰:“一个散文家缺少了才学、思想和气度任何一种,都创作不出专属于自己的散文气象。”(《燕语集·文无定式 情有独钟》)而这也是她散文抵达的第二重境界。

不久前,周燕芬夫妇约我一同去看望书画家马河声。那天,西安的天空朗日高照,多日里灰蒙蒙模糊的高层建筑方正且清晰。在马河声工作室的书、画环绕间,周燕芬问我,最近在忙什么?我玩笑说,在想着怎么写好你的书评。周燕芬却很认真回复我,不必用力,文章在轻松状态下最好。的确,有时候太想把一篇文章写得太像文章了,结果用力过猛,反倒会失去了文字固有的韵味。周燕芬深谙此道。

与我的人生毫无规划、一路走来的手忙脚乱、惊慌失措、跌跌撞撞不同,周燕芬始终保持一种稳定的姿态,处惊不乱或处乱不惊。坦然面对一切可能发生的事情,经历一切应该经历的过程,似乎永远与内心焦虑与困惑绝缘。这种气质表现在写作过程中,立题命意、素材取舍、行文布局、遣词造句,都可见出她的气韵均衡,从容不迫,收放自如。不雕琢、不粉饰、不故弄玄虚、不任性煽情。在瞬息万变的时代里,懂得应该摈弃什么、挽留什么、坚持什么、向往什么。情感的流露是自然的、沉着的、放松的。从表面看,似乎漫不经心,但文字的背后,却不缺乏她的经营和用心。就像她每次参加作品研讨会的发言,从不逞口舌之快,而是事先准备了相应的文稿,然后条理清晰,要点得当,见解独特地一一道来。这些功夫的养成,一方面来自于她与生俱来沉稳又认真的性格,同时也是她长期阅读、认真治学、写作训练的结果。用苏东坡的话说就是:“大略如行云流水……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答谢民师书》)这便是她散文抵达的第三重境界了。

上大学时,我们几个“文学女生”,上课、吃饭、自习、到图书馆阅览,无论做什么事,都喜欢结伴活动,总担心丢下哪一个,甚至过马路都要手牵着手。四十年后,周燕芬成功地将做老师、做学问、做好人柔性融合为自己生命的流程,步伐稳健,她将对生命、对自然、对善与美,投入的理解与爱,在不可战胜的时间里,酿成了醇厚沉香的一坛老酒,散发着迷人而悠长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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