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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山一夜两吹风

时间:2024-05-04

荣荣

榮荣

乘凉

是在一个古旧的凉亭里听来的。当时是一次集体采访,路过小坐。树荫很浓,蝉的叫声固执绵长,十来个人围坐着,小歇,乘凉。

乘凉的标配是闲话。

她刚一回神,就见他碗里只剩一小口饭了,全在他嘴里,全没咽下,两腮像鼓着两只松鼠。他说是小时候饿怕了,有口吃的就想先入嘴,他得确认是真的,也是他能吃的。

“怪不得。”

“什么?”

“你先哄住了我,至于拿我如何,只想以后再论吧。”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他大学里曾有过一个深爱他的女同学,生活上对他无微不至,那时他住在上铺,有一次他上完课回来,看到女友正跪他床上,埋头收拾散乱在他床上的书籍。他站在一旁,看着她高高撅着的屁股,感觉突然就不对了。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还是那位先生,有一次在他的研究生录取面试上,见到其中一位应试女生,裙腰上挂着大串钥匙,走动时也带出声响。她是钟点工?房东?仓库保管员?反正这钥匙让他认定,她可以是任何身份却绝不能是他的学生。她答题时,导师的思绪被那声响牵走了,还魔性地放大……

然后也没有然后了。

有时感觉就是判断,就是感情。

忘了在哪篇小说看到的,一女子,在爱人面前,一直都呈现她最好的面目。同床共寝十几年,竟从没在那人面前放过屁……

校园散步,一辆自行车急速冲来,眼看就要撞上那个女生了,刚留校的青年老师张开双臂挡在她面前。那一刻,感觉他太高大了,一颗心就这样丢了。

莎士比亚给爱人写信:你长得真丑,可我无可救药地爱上你了。大师是相信自己的感觉,感觉自己在爱着。所以,丑又算个什么东西?

 二

曾与人争论过“乘凉”这个词。乘是乘汽车一样的乘,凉是什么?

小时候能想到的凉全是物质的,比如是风,风是凉的。比如是月和星光,它们都远远的,一片清凉。还有水,冲个凉水澡,将自己像衣服一样晾着,也算是乘了凉了。

后来觉得凉更是一种状态。安静地坐着,任晚风吹来,一天的汗水慢慢收起来,慢慢地陷入回忆里。这也是朱自清式的:“今晚在院子里坐着乘凉,忽然想起日日走过的荷塘,在这满月的光里,总该另有一番样子吧。”

那是一份闲适,那里,闲适是一条林荫小道,让神思畅游。

现在呢?生活在乘与凉中间,挤入了太多东西,又置换了太多东西。月光,星空,聚聊或入静,都是奢侈物。乘凉是一个快收入记忆的词。所以现在的凉,应该更多地指向一种自然怀旧的状态吧。

比如我正在写的这些文字。我静下来。静不下来没关系,念清心咒,一百遍。我要进入乘凉状态。

然后在文字里种一棵乘凉的树,坐在下面,有一句没一句地想一些遥远的心事。实在没什么想的了,就想想人家的乘凉事,比如郑人乘凉。西山与东山的狼都吃人的,但白天的太阳与夜晚的月亮是不同的,他怎么就不知道呢?活该露水湿身。所有天下被爱着的男子,知不知道他的女人白天与晚上的不同?

比如淳于棼南柯一梦。淳于棼大槐国里考状元,娶公主,做太守,政绩斐然,钱财多多。一晃多年,多么幸福的一晃啊。最后兵败吓醒,梦里的天下,原是槐树最南边的一枝树干而已。这是最惊悚的乘凉了。

我有没有机会也这样幸福地晃上一晃?

不敢想。

那就想想儿时记忆里的乘凉。晚饭后,墙根被洒过几道水,竹床榻搁在两张长条凳上,小小孩等不住,大脚盆刚捞出来的身子还没全擦干呢,就撅着屁股往上爬,他们要去上面打滚,凉凉的,滑滑的,要是再配根白糖冰棍,就不要太舒服啦。大一点的孩子自觉端一把小杌子,团团围坐,中间空着的椅子,是给居民区里的话痨叔准备的。他打开话匣子,奇谈怪事就跑出来了,那时他是整个夜晚的中心。孩子们小汗毛一竖一竖的,听得走不动道。

他郑重地递过来一把折扇。

扇子是他的贴身之物,带着他灵魂的气息。这是爱的信物,给小九妹的。

他憨憨自语:英台那么美好,他的小九妹一定也美好的。

这是一把干净的扇子,像他的眼睛一样干净。这样的干净总是出尘的,所以最后要被世俗蚀了去。

当他与英台双双化蝶,那把扇子一定也飞身树梢,变一片扇形叶子。当他们飞舞得累了乏了,扇叶子就是他俩干净的眠床。

李香君也有一把扇子,那是她的情郎侯方域赠送的。她“手帕儿包,头绳儿绕”,珍爱得不得了。

只是被血污了。她流的血也是干净的,用血涂画的桃花也是干净的。只是这些干净被藏在背面的龌龊之手给污染了。孔尚任写《桃花扇》时,对侯方域是否有点羡慕嫉妒恨的,李香君太美好了,为何要如此痴情?所以一定要对侯方域这个角色来点春秋笔法。

这出戏演了三百多年了。戏里的李香君有持折扇的,也有持团扇的。所以学界历来有“团扇”“折扇”之争。有学者认定那扇子应为折扇,理由是好几个,比如第六出《眠香》中,侯方域在扇面上题诗后,李香君“收扇袖中”;第二十二出《守楼》中,李香君“持扇前后乱打介,好利害,一柄诗扇,倒像一把防身的利剑”。第二十三出《寄扇》中,李香君“不免取出侯郎的诗扇,展看一回”。而只有折扇,也才能“手帕儿包,头绳儿绕”吧。

扇子在生活里出没的历史太久了。这消暑乘凉物,除了情感道具,还有多种妙用。自从诸葛亮手执鹅毛扇以后,后世的谋士、幕僚开始扇子随身。最会装的历来是文人,他们“穿冬衣,摇夏扇”。武侠小说中每有扇子出现,必是厉害的兵器。济公的破蒲扇跟铁扇公主的芭蕉扇就是法器了。电视剧里的账房先生喜欢将扇子插在后脖颈上,像极了一柄长在后颈窝里的尾巴。小姐贵妇们常常借扇掩面。

终于明白杨贵妃一出场拿的不是小巧的团扇,而是大折扇。想是形体有些胖大,扇小了不顶用。

还说乘凉的重要物什扇子。

我国是制扇王国,从“羽扇纶巾”到“轻罗小扇”,品类何止千种。尤其是千姿百态的日用工艺扇,融书画工艺为一体,形成了瑰丽的扇文化。扇柄常用玉雕、牙雕、骨雕、紫檀雕之类,扇面则大量使用绢、罗、绸、纱、绫等丝织品。据载,唐时长安人丁缓,曾经制造过一种“七轮扇”,稍加用力即可运转,使人感到凉爽,这种扇子应该就是现今吊扇、台扇的鼻祖了。

哪种扇子最好?当然是苏扇。

苏扇包括折扇、檀香扇和绢宫扇三大类,统称为“苏州雅扇”。扇虽小工艺却不小,造型、装裱、雕刻、镶嵌、髹漆等各种讲究。绚烂多姿的吴文化一把小扇占重要篇章,吴地的山水、花鸟、人物,在扇面上浓缩绘描,让扇子不再仅仅是生风用具,更能成艺术珍藏。

我喜欢折扇。用时撒开,收时折叠,带着几多方便。空调不给力时,谁有扇子谁就能拉仇恨。江浙一带人还喜欢檀香扇,我家就留着一把,苏产的。一扇在手,香溢四座,且扇存香在。盛暑却暑清心,入秋藏之筐中,还有香袭衣衫、防虫防蛀之功。

那是我在苏州出差时自己掏钱买的。是不是应该庆幸,没人专情赠扇于我?(南京一好书法的老友曾送我題诗扇子,这个不少朋友知道。但这不算送扇只能算送字,再说也无关男女事。我擦擦汗:还好,差点说露馅了)被文学戏剧浸泡得太多了,觉得但凡被人以情爱为由赠扇的,都没什么好结果。祝英台如此,李香君如此。

侯方域就是用一把扇子祸害了香君终身的。同意的女同胞请会心一笑。

吹风

吹风的时候适于淘些旧纸上的事吧。

就说秦少游与苏小妹。

秦少游的词被推为婉约派一代词宗,“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或因身世感伤,最懂一个情字,所谓心有最柔软之地。秦观与苏轼相认时已二十九岁,早已有妻叫徐文美,他与苏家女儿从未有过任何交集。

苏小妹也是有原型的,是苏轼的姐姐苏八娘,她十六岁嫁给表哥,只用了两年时间,就被虐死。老父亲苏洵在八年后想起爱女,仍愤怒并自责得直想撞墙:“五月之旦兹何辰,有女强死无由伸。”

或许源于对苏八娘的同情,婉约的秦观,被人想当然的认为是会疼人的,他与凄凉的苏小妹就被郎才女貌、琴瑟和鸣了。也算天地一绝配,不是吗?

这个桥段有点熟悉。梁祝传说也是这样的。梁山伯本是鄞州的一个县令,有墓有真相有记载,他有斐然政绩,有百姓口碑。而祝英台出生于梁山伯两百年后。民间出传说。传说里的爱情就不要论什么时间空间了,也不要论什么生死,觉得美好就凑一起了。美好就行。

似乎潘金莲与西门庆也是被这样传说和书写的。这样写潘金莲,得有多恨才下得去笔墨!

苏八娘不幸是因为嫁给了渣男表哥。我盯着“表哥”想了一会儿。表哥是个什么生物呢?貌似表哥表妹在一起结的都不是善果吧。

陆游与唐婉不也如此?现在,绍兴的沈园成了失恋人士的打卡之地。两首《钗头凤》,两头伤心。但一头是真伤心,很快就香消玉陨了。另一头细究之后就有些呵呵了。

真有些心疼男二号赵士程。他身世显赫,因真爱娶了不孕不育的唐婉,三年相识,十载相守,终生唯唐婉一妻。而放翁兄你早又娶妻生子,为何相逢要填夺命之词?

表哥罪无可赦。

想起另一个作怪的表哥,那是越剧《碧玉簪》里的顾文友,他因求婚不成,将伪造的情书与设计得来的表妹玉簪,一起放到了新房内。玉林与秀英的幸福之旅,出现了漫长的停顿。

“山盟虽在,锦书难托。”好吧,我真心原谅了那些表哥。

秦观在《题郴阳道中一古寺壁二绝》有句:“北客念家浑不睡,荒山一夜两吹风。”我神来一改:“表哥浑不睡,一夜两吹风。”

那年与静之师等坐在礁石上吹海风。大伙有一句没一句的,说过就忘了。只记得他提到的一句话:“大海呀,我走了,你还蓝给谁看?”当时被惊艳了。现在想想,仍惊艳。

那是在普陀山。同行的有寺里的挂单和尚,他出家前是作家,出家后还是作家,一早一晚总会领着我们去看海。他用好听的男中音唱大悲咒。浪声被压下去了。世界好安静。大海蓝得出尘。

梅艳芳唱的就入世了,入世太深:“今夜还吹着风,想起你好温柔。”

她大醉后醒来头一件事,便是电话同餐好友:我是不是出丑了?说什么不当言辞了?那人说,没没,挺正常的。只是……

只是什么?快快,急死个人。

只是你眼神,看上去特孤独。旷世的那种。

那时她肯定又在想他。看微信,果然有记录。

“怀抱呢?”

“在!”

后面跟着两个拥抱的表情。

一时怔忡。复又戚戚。

悟空说:人生最痛苦的事莫过于一阵风吹过后,猪在呢,马在呢,人不在了!

是时间将人变没了,是距离将人变没了,事实是,是妖怪将人变没了。或者对她来说,人是在的,却不是那个人了。

那个满心满眼都是她的人,那个能让亲吻深入骨髓的人,那个千山万水能来看她,只为给她一个拥抱的人。

当时是如何将一个大活人装入心里的?

分三步吧。把心打开。把人装进去。再把心关上。

现在,她的心是一个冰箱,里面装着一头孤寂的大象。

一生应该能遇到8000人左右,为什么独独选了你?李易峰唱:伤心是一封寄给青春的信。

一朋友在江边吹风时,收到友人微信:想你了,我去找你抽颗烟。

那人真的开了两小时的高速,找到了等在江边的人。没说啥,就在风中对着火抽了两支烟。又开车走了。

人生多的是无语。无语里有大无奈。能外出吹吹风是幸福的。

有一次突然读到了萧红。我是将她当作传奇来读的。这个未婚先孕、被男友抛弃的落魄女子。遇见他时,大着肚子,蜗居在仓库,吃不饱饭,还欠着旅馆六百多块钱。什么也没有的她,对爱情还充满幻想。

俩人没钱就啃黑面包,有钱了,一起吃肉,一起喝汤,一起喝酒。

然后是生活的苟且。苦难,背叛,暴力,时间磨盘无情地碾磨。

除了才华,她真的一无所有。仿佛画了一个魔圈,她离开他时,仍怀着身孕,四个月。

家门口的银杏叶又堆起来了,风吹着它们,在夜里有很大的静响。

今晚,老娘该入睡了吧。人老先老腿。93岁的老娘在12层独居,喜欢做的事是望着楼下的车水马龙,数过往的汽车。今天数白的,明天数黑的。她怕老年痴呆,这是她自以为是的智力训练。

她有一闺蜜,中风了,吃喝拉撒全在床上。久病床前无孝子啊,为了少收拾污乱的床单,家人就只给她一点续命的吃食。她饿。老娘去看她,她费力地指着嘴,呜呜呜呜着,是饿狠了,想要吃的。拿出点心给她,却被拦了。爱了一生的老伴说:别让她吃,害我们。

老娘说起来就表情恐惧,她感同身受了。

回忆里总有难过的事。还记得那年除夕?小姐姐不见了,她谈了一个男友,却不被父亲认可和接受。为了对抗,被骂了后就找不见人了。

“没教好女儿是你的罪过。你负责去找。找不到不许回家!”

我陪着泪眼婆娑的母亲,满大街晃荡。夜空荡荡的,只有风横冲直撞,只有路灯晃着母女俩拉长又缩短的影子。

“妈,累了靠我身上,省点力。要不闭眼吧,闭眼跟着我走。”

“再走一会儿,我带你回家吧。父亲的酒就该醒了。”

那一年我读初中。我也想离家。有一次走得有点远,风吹得很大,也很冷,是除夕那晚的风,又吹回来了。我理理乱了的短发,就回头了。

(责任编辑:马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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