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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辞笔记

时间:2024-05-04

张炜

理性的生长

诗人屈原所处的时代,是诸子百家极为活跃的战国,是一个理性发达的历史阶段,其中影响最大的也许是儒家和道家。在这个中国历史上很是特殊的时空中,诸子纵横捭阖,辩理说难:墨家的“兼爱”和“尚贤”、儒家的“礼乐”与“仁义”、老庄的清静无为、法家的以法治国、方士神仙家的玄思幻想、纵横家的雄辩滔滔,构成了一个思想鼎沸的社会格局与精神风貌。在这个无可比拟和千载难逢的时代,将有许多人从中领受恩惠。

齐地神秘的方士文化与楚地诡谲的神巫文化可谓接近,它们互为补充,声气相通。在国与国之间时而对峙时而联手、分分合合的角逐中,实用主义大行其道,民族生存的利益高于一切,这在相当程度上匡正了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一个政治家更需要清醒的理性,所以屈原思想与艺术的生成,恰好具备了肥沃的土壤。

就屈原的身份而言,儒家思想对其影响深重,在他的诗章中,忠君、用世的痕迹处处可见,君臣、等级、礼法和秩序,一直被遵奉和恪守。诗人像孔子一样尊崇周公,并有最高的礼赞。在《天问》中,周公的形象比其辅佐的那个君王在道德上要高出许多,从中可以看出诗人仍旧继承了西周的正统思想。“列击纣躬,叔旦不嘉。何亲揆发,足周之命以咨嗟?”“伯昌号衰,秉鞭作牧。何令彻彼岐社,命有殷国?迁藏就岐,何能依?”(《天问》)在诗中,他强烈地怀念那个逝去的时代,赞许它的规制和道德,将其作为王权时代的典范。他认为战国时期的动荡,特别是楚地的诸多乱象,主因就是背离了周公美好的治理传统。这是诗人的理想,它与整部诗篇的浪漫主义紧密结合,在精神取向上是一致的。

治理的思路需要清晰的理性,实用主义的思维与楚地神巫精神格格不入。前者让诗人直面现实的惨烈,吟哦中回荡着强大的理性。一旦那根理性之弦在社会政治和现实生活中不能奏响,诗人就不可避免地陷入最痛苦的时刻。他眼中的楚怀王和顷襄王之所以踏入迷途,其实就是一种昏聩,是理性的迷失。诗人是清明透彻的,一种彻底的理性主义在支撑他,但是在表达这一切的时候,诗人却使用了极度浪漫的手法。从审美上看,这场想象特异的茂盛生发,正源于理性的根柢,它深深地扎入现实的土壤之中。

诗人参与政务,时刻忧心社稷与民生,容不得机会主义。在他眼中,那些阻挠楚国政事的佞臣小人,却无一不是投机者,是一群以个人利益为核心的宵小。诗人始终坚持从社稷出发思考问题,联合与分裂、忠诚与背弃,都与国家利益紧密相系,这时候的诗人似乎一点都不浪漫。他那里没有奇妙的幻觉,也无飘乎的梦想,更非偏执的迷狂。正因为这些理性的贯彻和坚持,诗人才有了难以摆脱、纠缠不已的痛苦,而这一切,最后又加剧了漫无边际的想象。诗人无法收拢思维的触角,任它们茂长和狂舞。最紧迫的时刻,诗人似乎想抓住什么,想拥抱或抛弃。这种无法忍受的痛楚全部来自内心,那里有一个理性的硬核,是它在时时硌伤他,使他不知所之,无所适从。

正是这种矛盾与焦虑,让诗人不能自抑又无可奈何,因为他完全不是一个富有机心的政客,也不像一个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伟男。诗人越来越像一个迷途者,但我们知道,真正的迷途者却是他心中怀念不已、一直牵挂的那个“美人”,即那位君王。庙堂里的争执糊涂一坨,完全不受理性主导。“惟夫党人之偷乐兮,路幽昧以险隘。岂余身之惮殃兮,恐皇舆之败绩。忽奔走以先后兮,及前王之踵武。荃不察余之中情兮,反信谗而齌怒。”(《离骚》)后来,这些悲苦难言的回忆只能加剧诗人的痛苦,如同在迷宫里团团打转、找不到出口。至此,世上大概没有一个人会将诗人看成是可靠的实用主义者,争名夺利、尔虞我诈的宫廷生活中,本来就不该有他的位置。他的离去是自然而然的。

诗人那些放肆的吟唱和离奇的想象,宛若一串串不断喷吐的璀璨花束,险些将他掩埋。他不像一个果断英武的男儿,没有那种杀伐决断,也没有那种身躯体魄。似乎所有现实主义的人物都应该是冰冷的,有着钢铁一样的外形和毫无情感的言辞,所有表述都要阳气十足,而不该是阴性的、忧郁的。那种抑郁的神采、多情的顾盼、绵绵不尽的诉说和无限的留恋,绝不屬于一个王国。在诗人这里,一切都有点悖反,有点乖谬。他应该是一个被深深误解的理性主义者,最后又因为理性的淹没变得迷茫焦虑。

生命的终点很快逼近了,越是接近那个终点,诗人越是加重了芳草和鲜花的披挂,越是让思维狂舞。那种不可遏制的悲凉和愤怒,连同不可思议、千奇百怪的幻想一块儿涌来,将诗人再一次缠绕和包裹起来。他挣脱而又陷入,趋近却又逃离,矛盾重重。时而松弛,时而紧张,急促的脚步将他引向高处,意外的发现带来狂喜,一路踉跄奔往大江。久久凝视波涛汹涌的水流,有了一个可怕的打算。只是在付诸实施的一刻,他忍住了。不能放弃的思辨和追寻仍然存留心底,那里发出一道道强光,这是理性之光,它照彻诗人,让他变得通身明亮。“世溷浊莫吾知,人心不可谓兮。知死不可让,愿勿爱兮。明告君子,吾将以为类兮。”(《九章·怀沙》)

这个时候,那个生命的炽热内核再次活跃起来,烈焰升腾,日夜焚烧,直到诗人的躯体再也无法支撑。这个过程非常晦涩,似乎没人愿意拨开层层花草的覆盖,去找寻那颗孤独的、悲苦之极的灵魂。

独立于世的吟唱

随着时间的推移,诗人开始焕发出一种勇气。他不再回避自我,而是愈加强化了个体的存在。对比《诗经》,我们会发现由于歌者(创作者)已经发生变化,“诗三百”的客观性与群体性要远远大于《楚辞》。《诗经》的基本主体“风”是民间创造,是众手合成,而《楚辞》的主体却由屈原等个体创造。“诗三百”的某些篇章虽然也凸显了个人性,但就总体看,这声音远不够昂扬,而作为群声却是那样地浑厚和强烈。《诗经》中单独的声音,很容易被淹没。这既有歌者的不同,又有时代的特质。

屈原的抒情是对自我的全方位加强,这种毫不犹豫的大胆放言、吟唱,开拓了后来抒情诗的音域,甚至成为中国自由诗的源头。一再言说自我、强调自我、突出自我,这是对客观世界的一次次大声倾诉,成为中国个人抒情诗的发端。至于更后来,比如现代自由诗的狂妄和放肆,却导致它走向了畸形。个性的张扬一旦离开诚挚与淳朴,离开那种沉迷与寻觅的气质,就会变得虚空无力,不再可爱。其骄狂之气会拒人于千里之外,成为一种极不自信的嚎吼,背后仍然是一个渺小的我。另外还有一种“抒情”,其作用不过是一种外部修饰,实际上是对庙堂或强势的依附,是帮闲者的欢歌和呼号,说到底不过是对利益的追逐。这类阿谀的颂词没有什么价值,不仅没有真正的个人性,而且连个人所汇入的那个群声都是虚妄的存在。因为缺乏个体灵魂的群声是虚拟的,无法构成生命的千姿百态。一片深广无边的心灵的海洋消失了,我们所能够感受和记忆的,只不过是一群庙堂拉拉队,是它制造的时代噪音,而不是歌唱。

屈原是一位遗世独立者,他从群声中走出,从庙堂中走出,进而又从楚国大地上那些纵横交织的民间吟唱中走出。经过一场浩大遥邈的跋涉、穿行,他的歌声变得有些苍凉,但雄浑有力,心中涌动的源泉更加激越,因为这一路的润泽和吸纳给了他力量和勇气。这时候他甚至有些孤注一掷的孟浪和生猛,将原来的忧虑和牵挂抛置一旁,自顾自地向前走去,目不斜视,只认准一个方向,吐出一串心声,把看到、听到和想到的都收入思想的囊夹,酿造之后又如数倾出。只有这个时刻,诗人才真正地由软弱变强悍,由宫墙内一介不见阳光的文臣,变成了大地上栉风沐雨的奔走者,变声变调,声音趋于粗犷。他甚至尝试着学习楚地各个角落里的声音,从祭祀的歌唱中借取词汇和音调。这时诗人的吟唱又混同、交织了自身生发的畅想,伴随脚步越走越远,终于走出了大山,走出了人群。“入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载云旗。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九歌·少司命》)

他独立于旷野,仰望星空,在呼呼作响的风中发出自己的声音。由于变成了独立的个体,各种各样陈旧的法度与规束悉数退却,心中的羁绊迅速解脱,诗人像一个不管不顾的思想的赤裸者,完全自由自在了。他将幻想和现实相糅,那些现成的旋律一会儿将他围裹,一会儿又被他撕碎,我者与他者组合,心灵与肉体交接,客观与主观、梦想与幻觉,就这样拼接连缀,无穷无尽。诗人的梦呓无所节制,做出一些远超预期的动作:有时候在突然冷肃和清晰切近的打量中喃喃自语,以至于惊住;这之后的停顿又换来更加疯狂的幻想,没有什么边界,吐露的言辞如披挂的花儿一样芬芳、华丽,又像脚下的岩石一样坚硬。有一些倾诉记不清是来自幻觉还是来自转告,或是内心久久徘徊的不吐不快,它们纠缠、堆积,脱口而出。有时候是一些纤细、柔和、委婉的歌吟,这时诗人的心情烂漫而柔软,双眼迷蒙,宛若一个纯洁的婴儿,沉浸在一种心绪之中,感受着往昔的全部呵护。

那是来自亲情、爱人,特别是母亲的怀抱。泪水夺眶而出,亲情渐渐逝去,眼前出现了那个“美人”,“美人”赞许地看着他。权力散发的魅力实在令人着迷,诗人再一次被吸引过去,陶醉于无所不在的庙堂的恩泽中。这是一种闪烁着浮华和高贵的色泽,但他知道在其褶缝和阴暗的背面,却是冰冷和污浊。那里没有一点洁净与温暖,全是肮脏和残忍。于是诗人转向澄澈明亮的天空,看悠悠白云。夜幕降临,星斗像闪烁的宝石缀满紫蓝色的苍穹,他寻找其中最引人注目的那几颗,与之久久对视,然后开始一场亘古难逢的大声追问,这就是《天问》。问天,问地,问变幻莫测的世事,问国家兴亡,问社稷前路,问偶然和必然,问族群、庙堂、个人,问他们的命运为何不同,又为何交织一体?

“鲧何所营?禹何所成?康回冯怒,地何故以东南倾?九州安错?川谷何洿?”“烛龙何照?羲和之未扬,若华何光?何所冬暖?何所夏寒?焉有石林?何兽能言?”(《天问》)从神山昆仑到大河源头,从共工撞山到禹的胜利。烛龙的眼睛灼灼发光,太阳等待升起,日落之处的大树发出逼人的光芒。哪里有长成树林的石头?哪里有会说话的野兽?这些思维不停地缠绕,让他困顿,又让他快慰。他感到极为疲惫时,又想到了传说中的那个不死之国。它在何方?那个国度里定居着一个巨人,他是一位看守,因为那里有神奇的植物,吐放璀璨之花。一条能够吞下大象的巨蛇,它的身子有多大?滔滔不息的黑水之地,染黑了人的手脚。传说青鸟居住三危山,那里有长寿不死者,那个地方的生命没有边界,所以同样是一种可怕的境遇。在这个时刻,诗人获取了真正属于自己的权利,可以藐视君王,藐视社稷。他背向它们,遥望更大的世界。一个人和这个世界建立了联系,用歌声回应一切,这才称得上是一个大歌者。

神秘的使者和歌者

让我们感到迷惑不解的是:一些人到底为何而来?他们或许是一些使者、一些歌者,来到这个世界只为了留下自己的声音。对于这些,我们似乎能够感受,但更多的时候又陷入迷茫。那些身影让我们迷茫、言行让我们迷茫,其生命轨迹让人感到阵阵心惊。这些歌者和使者面目不同,踏上的路径不同,与这个世界构成了独特的关系。有时他们被人厌弃,令人恐惧不安,因为他们触动了死水一般的生活;更多的时候他们令人振奋、激扬。这是一些勇者,不顾个人安危,向群体挑战,也向自己挑战。他们总是脚步匆匆地从乙地奔向甲地,无论中间横亘着多少激流险滩和崇山峻岭,都不曾畏惧和退却。他们忘记了世俗物利,也忘记了周边危难,一意孤行地奔赴目标。

关于那个目标,我们陌生而惧怕,对这些人的行为既感到不解又充满同情。他们行走在怜悯的目光里,直到不出所料地烧尽自己,消失在世界的深处。是的,他们的一生可以说是燃烧的一生,这热量就来自单薄的身躯内部,它们在那儿聚集,然后化成不可思议的火焰,放射出耀眼的光芒,在风中发出猎猎响声,令人不敢正视。

这些人到底由谁派遣而來?我们不得而知。但是我们大致知道他们奔往的方向,知道他们的结局。当然这只是表象,他们真正投向哪里仍然是个谜团,就像他们的来处一样永不得知。他们进行一场场忘我的言说,讲得口干舌燥,听者却一片茫然。或者根本就没有听者,他们只对着浩瀚的天空和苍苍大地疾呼,想用声音刺穿苍穹,与彼岸达成共识。我们偶尔看到具体的冲撞者,他们的躯体并不伟岸,却个个勇猛无比。这些执拗的斗士不顾一切地揪住他们的对手,与其说是用身躯,还不如说是用他们不屈的灵魂,展开了难以取胜的博弈。结局不出所料,就是他们遍体鳞伤倒在泥土上,闪动着没有信任、只有仇恨的目光。他们作为失败者喘息着恢复力气,准备再次站起。对他们而言没有胜败的权衡,仿佛生来就是为了搏斗。

诗人屈原出身显赫,是楚国皇族世家,血脉高贵,曾担任三闾大夫,掌管楚国三个大姓的宗族事务。而俄国的别林斯基来自边远乡村,荷兰的梵高来自一个平民之家。虽然这些特异的生命都非常具体地各有来处,这来处似乎只是一种简单而不重要的世俗遮掩,只用命运的雾幔稍稍掩饰了一下而已。或许他们的来路更为难测和悠长,令人无法追溯。因为仅仅根据来路去进行判断,就无法鉴定和猜测他们令人震惊的行为、他们的创造与表达,以及他们奋不顾身的勇气。那些惊心动魄的创造物和伴随这个过程所产生的一切神奇,总是让我们不敢相信。

他们眼中的世界与我们看到的完全不同。比如梵高画笔下的呈现:星星硕大、炽热,不停地旋转和燃烧;向日葵仿佛一片狂舞的金黄烈焰,像巨大的眼睛一样盯视过来。他画的丝柏像冲向天空的烟柱,像巨人风中飞舞的油黑浓亮的长发,其强大的生命力显赫存在,傲视四野,深深地感召和打动人心。屈原仰颈遥望,视野中的天空与梵高又何其相似,所以才会有那么多痛彻心扉的追问。他沿江河而下,吟唱不止,形同痴人,诉说的内容斑驳芜杂,时而曼妙如画,时而凄厉震耳。当年别林斯基在朋友的描绘下,其形象令人瞠目:没有血色的嘴唇因为忘情激辩而不停地抽动,最后用尽生命的全部力量,以至于气绝倒地。这只是一次关于文学与艺术的普通争辩,可对他来说,就像战场一样不可后退和逃脱,不由得勇士般扑上去厮杀,欲将对手撕个粉碎。

就是这样的生命,他们来了,他们参与了,他们离开了。这个世界从此再无他们的声气与身影。是的,好像如此。然而,即便隔开了一个世纪或更长的时间,人们仍然能从黑暗的天幕背后聽到滚滚的雷声。“薄暮雷电,归何忧?”(《天问》)这是他们的开场白,接着一个个身影出现了,我们的视网上将闪动这些人的形象:原来他们永远不会消失。

古今中外的这类人物可以一个个历数下去,从屈原到别林斯基,从唐朝的李白、杜甫,到法国的兰波和美国的惠特曼。“季风”一样的兰波,这位法国象征主义诗歌的代表人物,这位“通灵者”,更像是来自灵界的使者,不承担俗世意义上的任何使命。惠特曼作为美国十九世纪的杰出诗人,只上过六年学,是一个印刷工人,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那强悍无匹的歌声。还有那个在战斗中死去的英国诗人拜伦,天生残疾。这些人无一例外地肩负着特殊使命,激情万丈,在这个世界上焚毁自己,化为一束绚丽缤纷的烟火。对普通人而言他们怪异极了,所以这些人的世俗身份并不重要,可以是屈原、拜伦这样的贵族出身、庙堂人物,也可以是一个大山缝隙中的伐木者、印刷厂的学徒工,或直接就是一个流浪汉。外在的形貌和身份一样,只是一层浅浅的遮挡。

时间的智慧帮助我们洞悉这其中的隐秘,我们惊惧、好奇地打量他们,一个个辨识他们的面目。可是最终仍无法化解我们心中的迷雾,不知道这些神秘的使者和歌者到底为何而来,又为何无一例外地匆匆离去?是的,这个世界由于他们的一次穿行而变得完全不同了,他们在平庸寂寞的荒漠里一声长啸,才让我们没有昏昏睡去,从麻木混沌中醒来,大睁双眼,然后开始有生气的人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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