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的一个女孩和一个总统

何杰

1

“当当——”

“当当——”

一群年轻人在国会大厦前，学着敲钟的声音。

怎么啦？我正在那里。

我来华盛顿，第一站就是到国会山，即美国国会大厦参观。人们通常总把国会大厦误以为是白宫。白宫只是一座有三层楼房的“ white house” （白色的房子），是总统办公和居住的地方。来了方知，那座有着白色圆顶的庄严大厦，才是美国国会立法机构建筑。参、众两院构成的国会会议就在这里举行。1793年，华盛顿亲自为大厦奠基。现在，大厦白色圆顶已成新闻报道的最佳背景。圆顶内部是一个可容纳两三千人的金碧辉煌的大厅。

在国内，美国学生就告诉我，那是“叫他们服气的地方”，是“星条旗的心脏”。美国人把国会大厦看作民有、民治、民享政权的最高象征。

“当当——”

“Donna，come back soon .”（当娜，快回来，我们该走啦）

当娜！多么熟悉的名字！我急忙转过身，正好面对那个与我学生同名的女孩。她呼呼地一面跑来，一面应答着同伴：“Coming Here we go .”（来啦，走吧。） 这是一个浑身都充满朝气的女孩，阳光在她身上快乐地起舞。

世界上竟有这样的奇事！我差点冲过去，也叫她一声：“当娜！”

她简直就是我的学生的复制品。

望着这个一脸朝气的女孩， 我一下翻开了二十多年前的记忆。

2

美国明尼苏达大学汉语言短期班在上课。

“我叫当娜，从小就想来中国。中国是个神秘的地方。我要知道中国百姓，我特别喜欢……”

姑娘的自我介绍无可奈何地停下来。她翻着棕色的眼睛，在所知不多的汉语词汇中翻找“摄影”这个词。遗憾，没有找到。她只好把两只手举在眼前，嘴里“咔嚓咔嚓”起来。就在这时，她坐的椅子“咔嚓”一下，腿断了。姑娘被重重墩了一下，可是她竟能两手保持原有的姿式，把头扭向后边，看着椅子腿问： “老师，用汉语怎么说？”“椅子腿坏了。”“腿坏啦！‘腿坏啦也就是腿不工作了。”

我的学生好似发现了新知识一样，一遍遍学着这个汉语句子。她似乎忘记了此刻正打着赤脚盘坐的那把可怜的椅子还在“吱吱”呻吟。

这个颇具个性的姑娘是美国明尼苏达大学东亚系二年级的学生。她的穿着非常自在，蓬松的棕色卷发随意地系在脑后，一件长过膝的纯棉背心，在腰间系着一条绸带。由于系得随意，后面翘得老高，这叫她很像一只随时准备跳起来斗架的公鸡。再加上那本来已经是很陡峭的鼻子，仿佛又叫谁向上捏了一下，也高高翘着，使她整个人都显得傲慢、旁若无人。她大概是想让自己舒服点，上课时也打着赤脚，穿着一双把后跟打掉的鞋。那鞋像奇怪的拖鞋。她带着照相机，我也在她的拍摄之中。她常常提出你意想不到的问题，对念书似乎不大感兴趣。

一天，课刚告一段落，当娜就迫不及待地问：“老师，晚上我可以到大街上去睡吗？”

我奇怪，瞠目。无论如何我也想不明白，这个问题和我刚刚讲授的课有什么联系。于是我想，必须转移话题，叫我的学生念书了。那时，我的脸一定有点长。我说，很快就要测验了。刚刚还神气十足的当娜顿时打了蔫。“My dear ！ I've got a headache.”（我的天呵！我有点头疼。）

可是有一次，就是这位总不愿意进教室的学生，却请求我给她补课，而且是利用大家去北戴河休息的日子。这实在让我有些欣喜若狂。要知道，我们的教学也要达标啊！

八点，我来到谊园会客室，没有当娜的影子。

八点半，我来到了当娜的宿舍。不用敲门，门开着一条缝。请求老师补课的学生正把自己摆成一个“大”字，扣在床上酣然大睡。同屋请我进去，她立刻惊坐起来：“对不起，我的腰病了。肚子也不高兴。”

我倒觉得她的状态还不错。因为她飞快起身，又飞快地不断把床上的、地上的、桌子上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塞到柜子里。我觉得她似乎看出了我脸上的不高兴，而且我正用一种奇怪的神情打量着她的房间。因为她的衣服、毛巾被、手提包、饮料瓶……都不在自己应在的位置上。

“对不起，老师，我到外面忙去了，去做有意思的事……”

学生脸上掠过一抹神秘的微笑，马上又说：“呵，是的，昨天我也念书啦。很晚，很晚……”

学生一边说，一边伸手把书递给了我。有书为证。那上面确实写满了一笔英文，一笔汉文的小注，可那却是本《报刊新闻》。爽快的当娜一下变得吱唔起来。

美国学生自尊心很强，他们也认为中国老师一定不喜欢不用功的学生。

“对不起，我喜欢你，但不喜欢你的‘经贸汉语语法‘课”。我不想光为了攒钱。我喜欢报刊新闻课，我想以后先作一个新闻摄影工作。你知道《Red Star Over China》（西行漫记）的作者吗？”

斯诺？不知道是因为斯诺的名字，还是学生的抱负，使得我的心和她一下拉近许多。

那天，当娜的话特别多。原来从1982年至今，她已三次来到过中国。“每次我都大吃一惊。第一次就感到人多，第二次楼多，第三次商店多，小攤多，摩托多，小汽车多……”当娜一说到这些，精神气十足，鼻子、眼睛都活跃起来。她兴奋地拿出一大迭彩色照片。美国学生到什么地方都带照片，我是知道的，可是当娜足有一尺厚的照片，我却是第一次见。

那些照片不仅把我几乎带到了全国各地，而且使我好象触摸到姑娘那颗热情的心。她对中国的一切都那么感兴趣。

是啊，在中国在这片古老的大地上，既有正在消失的过去，又有刚刚开始的现在，还有已经破土生长的未来。那天，连我自己也为祖国大地发生的深刻变化而感动。我好奇地问她：“你说你先作一个摄影记者，那么后作什么呢？”姑娘挺胸、抬头，做了一个英雄雕像的pose：“President ！President like Washington！” （总统！像华盛顿一样的总统）”

3

乔治·华盛顿（George Washington，1732年2月22日—1799年12月14日），生于美国弗吉尼亚州。华盛顿作为开国元勋，为美国的缔造建立了丰功伟绩。在美国独立战争中，作为大陆军总司令，率领大陆军团浴血奋战，赢得美国独立。1789年，他经过全体选举团无异议的支持，成为美国第一任总统，也是全世界第一位以“总统”为称号的国家元首。他在两届的任期中，制定了沿用至今的美国宪法，设立了许多持续到今天的政策。

“华盛顿是一位总统，他从战乱中，为百姓带来了和平和安宁。”

“那时，外婆告诉我，人们心平极了，家家夜不关门，人们也没有枪。”

当娜眯着眼睛，回忆着外婆告诉她的一字一句。

最后，她极为得意地拿出一本在中国拍的相册。那里有在街头卖灵芝的白胡子老人，有练武术的男人，有打扑克的，说书的，赶毛驴的，有拿着蒲扇坐在大街上聊天的……

当娜告诉我，许多照片都是她骑着自行车旅游，在路上拍的。这次等课一结束，她还要一个人骑车去旅游拍照，两个月后再回美国。

姑娘雄心勃勃道：“真的，美国对中国了解的很少很少。”她回国要出摄影集，先出中国老人的。

当娜的母亲是意大利人，在养老院工作。当娜做了一个撇嘴的姿式，说：“在美国和意大利，老人总是这样。”接着，她又把嘴变成微笑的月牙形，说：“看中国老人都笑。比美国笑。比意大利笑。”接着，她饶有兴趣地说自己每天晚上都看到不少老人在马路边坐着纳凉，还有躺着的，又说又笑。她问：“他们为什么不在自己的房间里？”我如实回答，房屋太小，不够住。那时候，我们刚刚改革开放。当娜沉吟着说：“美国住房很大，老人都不笑，中国房子小，老人都笑。呵，真有意思。我真想也有一张凉席，也到他们中间去，听听他们说什么，为什么笑？”

那天，我真想送给她一张席子。

我突然觉得这个不讨人喜欢的学生原来这么可爱。她棕色的眼睛闪着亮光，满脸喜幸，浑身都饱绽着一股冲劲。我知道美国青年大都在拼命攒钱，为了买双人自行车，冲浪板，帆船，跑马……只有玩乐，至于“理想”这个词，尤其在女学生中很少能听到。当娜却坚定地说着她的理想：“我—边上学，一边干两种工作，一种作导游，一种搞摄影。可是我不能光为玩、乐，我一定要干出—个理想来，我要出很多相集，叫美国人都知道中国的安宁、快乐……”

“我要作一个叫美国人都笑的总统。”

小姑娘的大理想，永远定格在了我的记忆里。

4

都说出门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我说是老师见学生，两眼就放光。我这个老师一见学生，更是心花怒放。眼前的这个小姑娘，让我真如同见到了当年的当娜。

与这一群年轻学生闲聊起来，中国对他们感兴趣，他们对中国更感兴趣。

原来，他们是美国南方阿拉巴马州奥本小镇奥本大学的学生。他们是骑自行车来到这里的（当年的当娜也是骑自行车），已经出来七天了。他们来完成老师布置的政治作业。

我从来都认为美国没有政治课。学生们一齐冲我嚷：“我们就是来调查政治家总统的。”

那天，我这个老师又猛学了一通美国政治，知道了美国还有“Presidents' Day”（美国总统日），在每年二月的第三周周一。学生们告诉我，这一天，学校会组织活动，缅怀人们崇敬的伟大总统，升国旗唱国歌，让学生们了解美国历史，进行爱国主义教育。这样的活动家长都要参加。

“美国的统日”最早是纪念美国第一位总统乔治·华盛顿，后来慢慢成为纪念所有总统。但是再后来，又回到原点。那是因为后来的两党制，谁都不服气另一党的领袖。

那个也叫当娜的学生还比划着表演起来。

说实在的，美国共42届总统，优秀的并不多，只有开国元勋让他的人民心服口服。为此，“总统日”又改为“华盛顿圣诞日”（Washington's Birthday）。

我问：“你们的政治作业为什么选华盛顿？” “我们都想当总统！我们按自己意愿选题、分组。”

哇！一群“当娜”呀！

“那你们都喜欢权力啦。”

“NO！”

“未来的总统们”七嘴八舌地为华盛顿唱起赞歌，尤其是当娜，简直和当年的那个女孩一样地爱说爱笑，冲劲满满。

华盛顿坚持国家统一，为美国独立和新生作出非凡的贡献，却毫无野心。美国因华盛顿而命名的政治中心，为华盛顿城。华盛顿却一生却没去过一次。

他从不鞠躬自傲。“为而不恃，功成不居”“功成名遂身退”。卸任总统后，他重回故土，作回农场主，种菜种粮，养鸡养羊，过着平民百姓的日子。他首先针制定制度，开创了只许连任两届总统的国家例制。

那天，我们也谈到美国的金融危机 。 他们说：“美国的金融危机都是因为华尔街的贪婪，华盛顿的无能。”

开始我还没反应过来，“华盛顿”是“政府”的代名词，小当娜强调说明：“我们的开国总统华盛顿却是一个伟大的人。”

5

在美国，不止这些学生，和美国人一聊天，就感到美国人民对华盛顿的敬重。

我在纽约，去华尔街，在一座很普通的洋灰大楼前驻足注目。那是原联邦厅，美国第一届国会设在此地，首任总统华盛顿也就是在这里宣誓就职。洋灰大楼太不注目了，我们一个县政府也比它雄伟，可华盛顿从不允许为他重建任何建筑。

华盛顿故去了，他的铜像永远立在那里。

美国因华盛顿而催生了美国。华盛顿一生忠诚为国，真正以“天下大公为己业”，不居功自傲，不持权，不谋私利，廉洁自持，一生简简朴朴。美国人说，退任后，他就淹没在百姓中了。

他的铜像，真的值得许多人仰视。

说来真是，美国因亚历山大·汉密尔顿（Alexander Hamilton）而富，因喬治·华盛顿而威。

我去华尔街后，好像明白了美国为什么在街首立起乔治·华盛顿的雕像，而在街尾安放了亚历山大·汉密尔顿的墓碑。

莎士比亚曾言：“有的人生下来就是伟大，有的是经过奋斗达到伟大，还有的伟大是别人硬捧出来的。”

汉密尔顿历尽艰辛而伟大。他从一个来自英属西印度群岛的私生子和无家可归的孤儿，一个账房小伙计成为美国政治、军事和经济领域最卓越、最有远见的治国奇才。

乔治·华盛顿的伟大，有他与生俱来的高贵品格。而汉密尔顿的伟大，是经过艰苦奋斗拼搏出来的。

想到这里，我不禁挂念起我的学生当娜。不知她现在在哪里？又在做什么？

不过，有一个信念始终存在我的心底：未来一定是美好的，因为世上有那么多人都在想着为人类做点事。

不信你看，眼前不就有个那么想当总统的当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