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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与他们

时间:2024-05-04

◎余华

我们与他们

在首尔国际文学论坛事务局拟定的几个题目里,我选择了“我们与他们”。论坛事务局将此界定为不同阶级、不同种族、不同集团、不同制度……之间的关系。我选择这个题目是这两者的关系可以是对立的,可以是互补的,也可以是转换的。

我是在中国的“文化大革命”中成长起来的,我们与他们在那个时代是简单清晰的对立关系,我们是无产阶级,他们是资产阶级,或者我们是社会主义,他们是资本主义。前者是指国内对立关系,后者是指国际对立关系。

我先来谈谈国际的。我在成长的岁月里对资本主义有着刻骨仇恨,其实我根本不知道资本主义长什么模样,我的仇恨完全是当时的教育培养出来的。美国是资本主义世界的老大,所以对美国的仇恨也是最为强烈的,当时的一句口号“打倒美帝国主义”可以在每天出版的报纸上看到,而且遍布中国城镇乡村的水泥墙、砖墙和土墙。当然我们知道要打倒的是美国的统治阶级,美国人民是我们的朋友,我们的宣传机器天天说美国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我对水深火热的理解就是美国人民一个个都是皮包骨头破衣烂衫的样子,这样的理解可能是基于自身的生活经验,我自己和当时身边的人一个个都是瘦子,衣服上打着补丁。总之中国与美国,我们与他们有着不共戴天的仇恨。所以在我刚刚进入12岁的某一天,突然在报纸的头版看到毛泽东和尼克松友好握手的大幅照片时万分惊讶,我们与他们就这么握手了?此前我认为毛泽东见到尼克松会一把掐死他。

余 华 著名作家。著有《活着》《许三观卖血记》等。曾获意大利格林扎纳·卡佛文学奖,法国文学与艺术骑士勋章,中华图书特殊贡献奖等。

当时中国国内的对立关系就是报纸上广播里天天讲的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其实那时候没有资产阶级了,资产阶级只是一个虚构,所谓的资产阶级也就是1949年以前的地主和资本家,这些前地主前资本家被剥夺财产之后被一次又一次地批斗,他们战战兢兢,他们的子女夹着尾巴做人,他们是真正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我最初看到的事实让我感到资产阶级的生活是多么悲惨,我庆幸自己属于无产阶级,属于我们,不是属于他们。毛泽东去世之后,中国迎来了邓小平时代,邓小平的改革开放“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政治第一的社会摇身一变成了金钱至上的社会,资产阶级不再可怕,开始光彩照人,而且成为无产阶级的普遍追求。价值观颠倒了过来,有钱意味着成功,意味着拥有社会地位,意味着受人尊敬,即使没有获得尊敬,也会获得羡慕。改革开放近40年来,少数的我们成为他们,大多数的我们梦想成为他们,还有不少的我们在仇恨他们的情绪里希望成为他们。

我们与他们,就是中国的一句老话: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其实世间万物皆如此,我在写作这篇发言稿的时候,北京正在雾霾里,我看到窗外的一幢幢楼房像是一群高矮胖瘦不一的游击队员站在那里。这让我想起了冬天里的风雨。过去的冬天,风雨是可憎的,是寒冷中的寒冷。现在的冬天,风雨是可爱的,可以拨开雾霾见北京,可以呼吸清新一些的空气。

我们与他们,对立或转换,还有互补,可以说是无处不在,文学的写作也不会例外。

这么多年来,一直有人问我:“写作的时候是如何考虑广大读者的?”这个问题只是假设,实际上难以成立。如果一个作家写作时只是面对一个或者几个读者,作家又十分熟悉这几个读者,也许还能在写作时考虑读者;但是当写作面对的是几万几十万几百万的读者时,作家写作时是无法去考虑读者的,这些读者千差万别,作家无法知道他们要什么,而且不断变化,昨天欣赏你的写作,今天不欣赏了,或者今天不欣赏你,明天回过头来又欣赏了。中国有句成语叫众口难调,再好的厨师做出来的菜也无法满足所有食客的舌尖,即使感到满足的食客,吃腻了又不满足了。

作家可以为一个读者写作,只能是一个,就是作家自己,这就是我们与他们的关系。如果把写作设定成我们,把阅读设定成他们,那么写作的过程就是一个对立、转换和互补的过程。所有的作家同时也是读者,或者说首先是读者,大量阅读获得的感受会成为叙述标准进入到写作之中,所以作家写作时拥有作者和读者的双重身份,作者的身份是让叙述往前推进,其间感到这个段落有问题、这句话没写好、这个词汇不准确时,这是读者的身份发言了。可以这么说,写作时作者的身份负责叙述前进,读者的身份负责叙述前进时的分寸。这就是写作中的我们与他们,有时候一帆风顺,我们及时做出了修改,他们及时表示了满意;有时候僵持不下,我们认为没有问题,他们认为问题很大,或者我们修改了一次又一次,他们还是不满意,我们不耐烦了。这时候怎么办?最好的办法就是休息几天再回来看看。就像政治家们因为国家利益僵持不下时常用的办法:搁置争议,让下一代来处理,相信下一代比我们更有智慧。休息几天确实很有效果,我们与他们往往很快就能达成一致,不是我们承认确实没写好,就是他们承认胡搅蛮缠了,然后我们继续推进叙述,他们继续把握叙述的分寸。有时候会有斗争,这样的时候好像不多,但是我们与他们一旦有了斗争,很可能是你死我活的斗争,有点像“文革”时期的中国和美国的斗争,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当然不管斗争如何激烈,到头来还是像毛泽东和尼克松友好握手那样,我们与他们的最终结果还是握手言欢。

很多年前,我和一位厨师长聊天,他问我:“怎样才能成为一个好作家?”

我说:“要想成为一个好作家,先要成为一个好读者。”

他又问:“怎样才能成为一个好读者?”

我说:“第一,要去读伟大的作品,不要去读平庸的作品。长期读伟大作品的人,趣味和修养就会很高,写作的时候自然会用很高的标准要求自己;长期读平庸作品的人,趣味和修养也会平庸,写作时会不知不觉沉浸在平庸里。第二,所有的作品都存在缺点,包括那些伟大的作品,读的时候不要去关心作品中的缺点,应该关心优点,因为别人的缺点和你无关,别人的优点会帮助你提高自己。”

他点点头,对我说:“做厨师也一样,品尝过美味佳肴的能做出好菜。我经常派手下的厨师去其他餐馆吃饭来提高他们的厨艺,我发现总说其他餐馆的菜不好的厨师没有进步,总说其他餐馆的菜做得好的厨师进步很大。”

我的三个现实和梦想

我在这里讲讲三个故事,你们可以当成真的来听,也可以当成假的来听,有时候真的就是假的,有时候假的就是真的,有时候现实其实是梦想,有时候梦想其实是现实。

第一个故事。我小时候,也就是“文革”时期,那时候我们伟大中国的兄弟都在亚非拉,我们无私地援助他们,尤其是对非洲兄弟,无私到把我们身上的裤子脱下来寄过去给他们穿,把我们碗里的米饭倒出来寄过去给他们吃,把我们的农业专家送过去教他们种水稻,把我们的医生送过去给他们治病。我父亲是一个外科医生,他差一点去了非洲,可是这个宝贵的名额让别的医生顶了,没去成。我父亲很遗憾,我更加遗憾,我的第一个梦想由此而生,就是长大以后做一名医生去非洲,去拯救那里的一个又一个生命。我觉得这是一项伟大的事业。长大以后我确实做了一名医生,是牙医,遗憾的是没有拔过非洲兄弟的牙。然后我成为一名作家,2008年我在巴黎为《兄弟》法文版做宣传时,法国国际广播电台的一位多哥裔的女记者采访了我,采访结束后我们一起回想当年的中非友谊,她告诉我,中国的农业专家(男的)帮助他们种水稻,中国的医生(男的)给他们治病,与此同时他们大面积和多哥女人偷情,生下大面积的孩子,这位多哥裔女记者的一个表弟就是中非友谊的结晶。“文革”结束以后,中国的农业专家和医生返回中国,给多哥留下了一句谚语:中国人留下的孩子和留下的稻米一样多。

第二个故事。我在中学的时候读了《西游记》,唐僧师徒去西天取经让我浮想联翩,我希望自己是孙悟空,做不成孙悟空做唐僧也行,做不成唐僧做沙和尚也行,如果连沙和尚也做不成,那就做猪八戒吧,只要能让我去一次西天见见佛陀。我不是佛教徒,我是读了《西游记》才有了这个梦想。十年前我终于有机会去了尼泊尔,飞机在加德满都降落的那一刻,我就想着要去蓝毗尼,那里就是唐僧取经的终点站,释迦牟尼的故居和他创建的佛学院就在那里。在加德满都住了几天后,我们一行四人来到了蓝毗尼,我的梦想成为现实了。佛学院的遗址露出地面清晰可见,释迦牟尼的故居遗址在旁边一个大帐篷里。我们在四周虔诚地转了一圈,然后走进释迦牟尼的故居遗址,走进那个大帐篷,虔诚地绕着走过去,就在我感觉自己从未如此虔诚之时,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了一声短信提示音,我不知道这是一个什么短信,打开手机看了看,是北京的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招嫖短信,说有学生妹洋妞可供挑选。

第三个故事。1998年6月我在意大利都灵的时候,恰好遇上耶稣的裹尸布在都灵大教堂展出,据说是每隔50年才展出一次。这是一个盛大的仪式,欧洲各地的人,甚至是世界各地的人纷纷赶来。我读过《圣经》,我是把《圣经》当成一部伟大的文学作品读完的,我虽然不是教徒,那一天我仍然怀着虔诚和敬畏之心前往。50年才能亲眼目睹一次,这是多少人的梦想,我置身其中,感到这也是我的梦想。都灵大学的汉学家斯坦芬妮亚教授不仅为我准备了进入的门票,还为我带上一副望远镜。人们排着长队走进去,以相同的步伐走向耶稣的裹尸布,中间不能停顿,走到最近处,裹尸布仍然有十来米远,所以斯坦芬妮亚让我用望远镜一边看一边走。那天都灵大教堂外面挤满了摊贩们的帐篷,销售各种与耶稣有关或者无关的纪念品和商品。差不多十个月前,英国的戴安娜王妃因车祸死于法国巴黎,所以每个摊贩的帐篷都挂满了戴安娜像,显然戴安娜像正是热销商品,我是在成百上千双戴安娜的眼睛注视下走过去,走进大教堂。我当时的感觉是那么的奇怪,经过人类的时尚走向了人类的受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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