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王芸
王 芸 著有《对花》《与孔雀说话》《此生》等。多篇散文、小说发表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青年文学》等刊物,有作品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小说月报》《散文·海外版》等选载,曾获湖北文学奖新锐奖、湖北文学奖、冰心散文奖单篇作品优秀奖、林语堂文学奖(小说奖)大奖等。
梦长人生短。方寸戏台,却承载辽阔乾坤和人世冷暖。悬垂的戏服,等待一个个饱满的灵魂进入……
戏台上,她们在绵延一生的痴爱中,浓墨重彩,水袖曼舞,吟哦低唱或慷慨高歌,在一个个角色的疆域里,抵至梦境。
戏台下,她们在各自的命运里辗转,在时代的流变中沉浮,领略悲与喜之细切深阔,演绎了一出出人生如戏的生之剧目。
与南昌县采茶剧团、与南昌采茶戏代表性传承人魏筱妹老师(艺名魏小妹)的缘分,始于2015年秋天。
尤记得第一次去南昌县采茶剧团,中转了两趟公交车,约一个小时才到达南昌县中心区的莲塘公交站台。站在早上9点喧闹的街景中,我一时不知何去何从,问了两位路人竟然都不知剧团在哪,辗转电话联系才知剧团得从路边一条偏巷往里走。七绕八拐地,终于,我看到了采茶剧团的门脸,简陋,甚至有些破落。(图1)
图1:南昌县采茶剧团
之后的两年时间,我断断续续采访了数位采茶戏人。借江西省戏剧家协会召开大会的机会,集中采访了南昌县采茶戏传承人魏小妹、高安采茶戏名家彭金花等艺术家;在江西省第二届“汤显祖戏剧奖·地方戏曲经典传统小戏折子戏大赛”举办之际,跟踪采访了南昌县采茶剧团参赛戏曲选段《荒郊寻子》《柳氏教子》《望断关山盼郎归》的备赛过程,以及南昌市赛区初赛过程;借魏小妹老师参加公益演出,和剧团下乡演出的机会,采访了南昌县剧团的老中青三代演员郑元昭、刘小燕、李丽芳、黄水玲、涂雅静和剧团团长周天兵等……他们在排练场洒下的汗水,他们在舞台上的一颦一笑、一转身一亮相,他们在乡村土台上被寒风吹动戏服的身影,他们在台下细细磨戏的投入神态,他们一说起戏曲那眉眼、眼神和面容就立马“入戏”的模样,他们谈到戏曲的前景真诚而充满忧患的眼神……都留存在我的相机镜头和记忆中,也化为我创作的脉流。(图 2、3、4)
采访中,我了解到采茶戏演员于50多年的时代流变、社会转型中,所经历的跌宕浮沉、荣耀酸苦、欢欣悲凉。对于他们,舞台上的光彩有多炫目,舞台下的磨砺就有多艰苦。而他们作为一个个普通人的命运,始终是镶嵌在国家、时代的整体命运之中的。特别是近30年,随着现代化进程加快、网络的普及、生活方式的改变、城乡差异的缩小,戏曲曾赖以生存的土壤已不同从前,戏曲和很多老旧的事物一样呈现出式微之态,戏曲表演者的命运因而带有了“最后一个”的悲凉况味。我这才发现,第一次寻找南昌县采茶剧团所走过的荒僻路径,正对应着他们的真实现状。
然而,必须承认,戏曲是我们传统文化中极富魅力的一部分,应该被珍视和传承的一部分,其中隐藏着我们精神生活的线索和依据。近些年,国家不断加大对传统文化的扶持力度,就是旨在存续和发展优秀的传统文化因子。正是因为戏曲独有的魅惑力,让我渴望走向她,走近戏曲表演者,并以文学的方式去表现……
图2:2016年参加汤显祖逝世400周年戏曲演出
图3:2017年2月15日南昌采茶戏专场演出 演员谢幕
图4:南昌县采茶戏演员魏小妹和刘小燕
2015年11月至2017年11月,我多次电话采访、跟访魏小妹。
2017年盛夏,无意中在地铁上看到一段视频。先是那咿咿呀呀的唱腔引起了我的注意,这唱腔已是如此熟悉。越过拥挤的人群,我望向地铁上的车载电视机,是魏小妹老师!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视线不时被人遮挡,片子看得断断续续。一个关于她的短视频。当晚,我微信联系远在加拿大女儿家中的她,从她那儿得到了完整的视频,独自看了几遍。
《有一种非遗,叫人人都离不开这出戏》,在视频的开头,一阵铿锵的锣鼓点子由强渐弱,魏小妹老师的画外音响起:
“有人说,唱戏的人是疯子,看戏的人是癫子。唱戏的人要把戏演得炉火纯青,看戏的人明知是假戏,却要把它当成真。我觉得我的人生就是一场戏……”
她这个唱戏的人,早已模糊了生活与戏台的边界,明知道自己演的只是一出出戏,却当了真,当作真实的人生来对待,来投入,来倾情。
图5:南昌采茶戏代表性传承人魏小妹
图6:魏小妹上妆
图7:魏小妹《梁祝·楼台会》
在视频中,她说:
“这样的苦能吃吗?能吃。所以说,你想做好一个演员,你的什么东西都要比人家吃苦在先。既然选择了戏曲作为自己的事业,那么就注定了在事业的道路上少不了辛酸和磨砺。既然自己对戏曲事业如此的痴迷和忠诚,那么就没有什么辛酸磨砺是不可克服的。
我是第一代传承人,我们的采茶戏下面还应该有传承人,那我就应该为了这个目标,在这里为了这些年轻的演员,帮助他们,使他们来继承,来传承南昌采茶戏。
这是老祖宗留下来的艺术,应该传承下去。这种热爱艺术的精神,更应该传承下去。”
在了解了她的大半生经历,和她对戏曲的情感之烈度后,这番话在我听来有了更深切动人的意味。
从1959年11月,不到13岁的她进入南昌县采茶剧团,至今已经唱了57个年头的戏,她早已将真实的人生与虚幻的戏曲打混,搅拌,融汇在了一处。因为在2008年被评为江西省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南昌采茶戏的代表性传承人,魏小妹老师在71岁高龄,依然参加剧团的演出。她也从不摆架子,只要能唱就会上台。她说她想一直唱下去,直到上天还允许她唱的最后一天、最后一刻。
她与戏,此生此世,两相成全,两不相弃。(图5)
图8:魏小妹《方卿戏姑》
2015年底,我第一次联系魏小妹老师,通过微信电话与远在北京大女儿家的她聊了一个多小时。次年5月,她陪重病的老伴回到南昌,悉心陪护了3个月,在夏天失去了相伴大半生的亲密老伴。生性开朗的她,在熟悉的生活环境和朋友身边,重新开始与戏曲朝夕相伴的生活,逐渐熬过了那段悲痛的日子。
两年时间,我们见过多次,在演出现场,在排演现场,在她家里。她时而是一个浓墨重彩的舞台上的演员,时而是一个穿着家常服在台下指导年轻演员的老师,时而是一个乐于厨事会做出一桌可口饭菜的长者。我见过她在舞台上挥洒自如地扮演一个个戏曲人物,令台下观众沉醉。也见过她在化妆间为了遮住眉眼间的皱纹和脸上的老年斑,不得不用束带提拉额头和眉眼,加厚粉底,来画出更美丽的舞台妆容。衰老是无法抗拒的事情,尽管魏小妹老师有着远比同龄人白皙、亮丽的容貌,可和年轻人比起来,和自己年轻时比起来,她不由得对着镜中的自己喃喃低语。岁月真是不留情面,于不经意间改写了人的容颜、臃肿了人的身形,舞台妆容不复年轻时那般光彩照人、靓丽美艳。可上天又是仁慈的,依然让魏小妹老师保留了亮丽的嗓音,加上年深月久所积淀的韵致、成熟的味道,又构成一种独特的他人难以模仿的舞台魅力,依然令台下的老观众们情不自禁地鼓掌,喝彩,念念难忘。(图6、7、8)
2017年2月15日,我和市非物质文化遗产办公室主任王永鸿,应魏小妹老师之约,去南昌县展演中心观看南昌采茶剧团的专场演出。
那时,我已跟访她一年多时间,彼此有了更深的了解与互信。
我在后台拍摄演员们上妆的一个个瞬间。在演出即将开始前,我转去观众席,在经过舞台一侧时,无意间瞥见的一幕让我忽然间眼眶潮热,内心充溢一种感动的情愫。第二天,我忍不住写下了一段文字——
“……一次散步时,我与这一群老者偶遇。我从他们开始真正认识京剧。拖腔缓板间,抑扬顿挫间,竟有说不出的铿锵与苍凉,直逼心扉。
“我习惯于聆听,目光无声地流转,看时光如何缓慢而坚定地,爬上一双青春白皙修长的手。它在简简单单的弓弦上峥嵘多年,斑驳的皱纹与青筋,渐渐覆盖了当年的稚涩与清新;看时光如何细致地,点染一帧美丽光洁的容颜。一次次洗净浓酽的油彩,妆水斑斓,直至细褶密入肌理,再精湛的妆术也无力抹平。”
“……偶有清风,将他们的音韵散播得很远。声音和气韵尚在,铿锵处还是铿锵,低回处还是低回,丝丝缕缕,穿透岁月染尘的幕布,在无数个润洁的清晨,激情四溢地萦绕,缠绵。”
图9:悬垂的戏服
图10:老中青三代戏曲演员对镜上妆
图11:刘小燕为魏小妹上妆
图12:后台化妆间
化妆间里。悬垂的戏服,等待一个个饱满的灵魂进入……(图9)
三代采茶戏演员对镜上妆,身影交错、互映、叠覆在一起……有时,她们互妆,年轻的面容与年老的面容近在咫尺,都为厚厚的油彩所覆盖,而她们的灵魂在这幻美的面具之后,那么亲近地交融在一起……她们彼此相认,她们,是同一频道的人。(图10、11、12)
演出即将开始前,我们准备去观众席,无意中瞥见空旷得只有灯光的舞台上,魏老师以演员特有的轻巧碎步走过去,挪了挪道具的位置。这一幕让人猝不及防,光影如斯,孤寂如斯,属于一个舞台的绚烂和锦绣尚被一道猩红的幕布遮蔽,可它属于一个老演员,她的一生隐现其中……
惜乎那帧背影未能被抢拍下来。(图13)
魏小妹老师似乎有种天赋——开开心心过一辈子。每次见到她,她都是兴兴头头,舒展的眉眼间充盈笑意,于不知不觉中将你感染。似乎再大的愁与苦,在她那里都不算多大的事儿,而一亮开嗓子,摆好身姿,她立马像换了一个人,已经融入骨髓的戏曲味道充盈在眉眼间、手指上、身段里。
她的多年闺蜜郑元昭老师,也是采茶戏演员,在退休后被南昌县采茶剧团聘为导演。两人的家很近,常常同进同出,有时郑老师干脆就住在魏老师家,一起切磋戏艺、畅聊戏曲,成了这对资深闺蜜的日常。
图13:光影如斯,孤寂如斯,属于一个舞台的绚烂和锦绣尚被一道猩红的幕布遮蔽,可它属于一个老演员,她的一生隐现其中……
2016年9月19日,我约了采访郑元昭老师,魏小妹老师亲自下厨,留我在她家吃午饭,她又叫来自己的学生,南昌县采茶剧团的新一代当家花旦刘小燕,让我趁便采访她。魏老师的电脑里存了不少她唱戏的视频,这次得以一饱眼福、耳福。
在我们忙于采访、听戏的时候,她一个人乐呵呵地在厨房里忙碌。至午间,笋片炒肉、炒豆角、酒糟鱼、炒南瓜、丝瓜汤、西红柿炒蛋、清炒豆苗几样菜摆上了餐桌。席间还有她的弟妹,桌上的蔬菜都是她弟妹自己种的,纯绿色。她与弟妹的关系看起来十分融洽和谐。
后来又尝过一次魏老师的手艺,那是在我的长篇小说《对花》出版后,我想给她送书,电话那头的她热情地说,“快来,快来,今天刚好是团里的新戏《打金枝》连排。”在现场担任场外指导之一的魏小妹老师还忙于另外一件事,给几个主要演员、乐师做连排结束后的午饭。老人睡眠少,一大早她就将一锅猪蹄炖上了,一大盆蒸腊肉也上了锅,该理的菜她都趁空理好了,十来人的午饭全是她在操持,连排结束大家去给她帮忙,她利落地架锅点火,很快一桌菜就妥当了。
从郑元昭老师那儿,我得知魏小妹老师马上要去远在加拿大的女儿家,这一去就是三个月,临行前她想请大家吃个饭。席间,多是可以做她儿女辈的年轻演员,还有一对年轻乐师,魏小妹老师对他们的关爱,是她一辈子对戏曲痴爱的一部分,这个老戏人心心念念着有年轻人将采茶戏传承下去,使之兴旺起来。
魏小妹与戏曲的一辈子的缘分,得感激两个人——姑姑和小学班主任。
初懂人事、对一切还懵里懵懂的她,常被大她7岁的姑姑牵到南昌市李家巷的老越剧团去看戏,那时她还不知这对于她一生具有多么重要的意义。
当年买一张戏票只需要1毛钱,有时还可以赊账。她和姑姑看得最多的是越剧,姑姑是个戏迷,看得多了也会哼上一两句。对于魏小妹,这就是戏曲的启蒙。
6岁那年对于她是个分水岭。母亲生养了9个孩子,魏小妹排行老四,家中孩子太多,实在是没有办法,父母将她送给了曾喂她奶、十分疼爱她的奶妈,由父姓洪改成了奶妈的姓魏。从城市来到农村,生活环境发生了巨大的改变,小小的她有过不适应,好在奶妈非常疼爱她。奶妈不舍得让亲生女儿上学,却将魏小妹送进了学堂,她说“这孩子聪明,不读书可惜了”。魏小妹渐渐和村里的孩子玩在了一处,曾经在剧场里看过的戏,成了她给小伙伴讲故事的资源库。
小学班主任是一位音乐老师,知道她嗓子好,爱唱歌。初冬时节,老师调到南昌县采茶剧团(原县京剧团),将魏小妹和其他两个女孩一起带到剧团。剧团刚刚以打擂台的方式从业余剧团招收了一批小演员,已经集训了一个月,魏小妹这个较晚入班的学员进步却快。每天他们吊嗓子、拉顶、下腰、串翻身、鹞子翻身,魏小妹最吃得苦,从排练厅这头“唰唰唰”一连串的跟头翻到那头。有学员翻到那头了就偷懒歇一阵子,她却不肯歇,又“唰唰唰”翻回去,再翻过来……有老演员问她,“小妹啊,你累不累?”她乐呵呵地答:“不累!”
12岁的她在剧团拿到了第一笔工资,心里颇为自豪。15元的月工资,向剧团交一天3毛钱的伙食费,每月她可以省下5元,都交给养母。
渐渐地,团里有怀孕的演员来找她,有家里出了急事没法参加演出的演员来找她,“小妹,这个你能帮我顶一下吗?”魏小妹乐滋滋地答应,她迷戏,珍惜一切上台的机会。排练时,她早已将那些角色的唱词、身段都记在了心里,临时顶场,她一点儿也不怯场。后来,剧团领导也知道了她啥角色都能顶,有谁临时上不了场,就问她,“小妹,你能上吗?”“行!”魏小妹爽爽快快就一个字。
从丫鬟、书童到小姐,再到夫人,属于魏小妹的舞台渐渐广阔起来……哪怕是戏里最不起眼的丫鬟,魏小妹也会认认真真地演,“角色没有大小之分,只看你演得好还是不好。”多年后,已经成为南昌采茶戏传承人的魏小妹将这句话说给年轻演员听。
14岁那年,魏小妹被送到省采茶剧团学习一个月。回到县剧团,赶上排练全本《刘三姐》,这次魏小妹担任主角。剧组在新生纱厂(现南昌化纤厂)厂房封闭式排练,大家跟着唱片学戏。每天靠豆腐乳下稀饭,可魏小妹一点不觉得艰苦。可是她的嗓子不争气,扁桃体发炎,哑了声。恰好县委书记和剧团团长来看望大家,得知情况后忙叫司机将她送进了医院,医生说得手术,可书记和团长已赶回去了,没有人签字就没法手术,魏小妹百般恳求医生,将医生磨得没办法,让她自个儿在手术风险承诺书上签了字。手术后的头晚,喉咙里火烧火燎,吞口唾沫都疼痛异常,才14岁的魏小妹将头蒙在被子里,偷偷地哭了半宿。她渴望登台!
魏小妹很快回到了舞台。还没发育完全、非常瘦弱的她,需得在服装里面垫上假胸。演出很成功,她这个刘三姐一下就被观众记住了。之后剧团又排演了《梅香》《啼笑因缘》,她是《梅香》里的A角,是《啼笑因缘》里的沈凤喜。看演出效果好,剧团沿安义、高安、上高、奉新、萍乡、分宜、宜丰、湖南长沙一线巡回演出,年纪小小的魏小妹以出色的舞台表现,让很多观众记住了她。她给自己定下目标:三年赶上陈明秀,五年赶上邓筱兰。陈明秀和邓筱兰都是当时的采茶戏名角,为了看她们的演出,魏小妹常常坐在别人的自行车后座上,去市区广润门的省采茶剧院看戏,一来一回4个小时。有一次,不小心从自行车上摔了下来,身上那件团长给她做的新棉袄都给摔破了。
1964年,17岁的魏小妹在《绿洲红哨》中扮演党支部书记,被当时宜春专区宣传部部长李春盛一眼看中,点名将她调入安义采茶剧团《马不停蹄》剧组,让她扮演黄英一角。这部戏后来参加江西省现代戏会演,魏小妹开始在省内崭露头角。
在高安时,魏小妹遇到了后来与她亦师亦友的高安采茶戏名角彭金花。2016年8月26日,江西省剧协在南昌召开代表大会,我在南昌七星商务宾馆采访了魏小妹老师。彭金花老师恰与她同住一屋,两位老艺人还特地现场唱了几段,让我一饱耳福。她俩的友谊,也是历50多年而不减。(图14、15)
图14:魏小妹与彭金花(高安采茶戏名家)
图15:高安采茶戏名家彭金花老师唱高安采茶戏
十年动乱年代,戏曲受到冲击,被视为“四旧”而遭到了封杀。剧团的古装戏服都被装箱封存起来,剧团里整天唱革命歌跳革命舞。样板戏盛行,魏小妹还年轻,虽然也迷恋演古装戏的好时光,可环境使然,她也就跟随形势唱起了样板戏。她唱《红灯记》里的李奶奶,唱《沙家浜》里的沙奶奶……魏小妹渐渐意识到自己只有大嗓没有小嗓,年纪轻轻不能总唱老旦,怎么办?练!
她跟着一位拉胡琴的老师练小嗓,渐渐地掌握了发声技巧,大嗓小嗓都能唱了,老旦李奶奶、沙奶奶她唱,铁梅、江水英、柯湘也唱。出演《海港》时,她轻松自如地完成了方海珍的几段高难度唱段。
有两三年,剧团呈无人管理的状态,大家都如散沙慢慢熬着时光,这时魏小妹谈起了恋爱,与剧团里唱老生的演员万长顺相恋了。后来,他们携手走过了大半生。
进入上个世纪70年代,剧团才渐渐恢复日常排演。1972年剧团排演《龙江颂》,1974年排演《杜鹃山》《江姐》,1978年排演《秦香莲》,1979年排演《方卿戏姑》……现代戏也好,古装戏也罢,已历练成熟的魏小妹都拿得下来,撑得起来,成了剧团的台柱子。
《杜鹃山》公演时,她扮柯湘,在莲塘演出非常成功,剧组又趁热打铁到景德镇、鄱阳、弋阳等地去巡演,票都是一卖而空。在景德镇时,一连演满9场,观众场场爆满。平时,剧团也常到江西纺织厂演出,台下的女工们对魏小妹扮演的江姐格外关注,喝彩连连。对于戏曲演员来说,观众的掌声、喝彩声,无疑是最好的褒奖,其中盛满了属于一个戏曲演员的幸福。
很多年后,当年的年轻观众已经迈入老年,他们成了资深戏迷,可是聊以慰藉戏瘾的机会已经锐减,偶尔的一场演出,他们总是不辞辛苦地赶去。他们的记忆中,都镶嵌有“魏小妹”这个名字。
图17:戏传城音 韵兮归来
2016年冬,魏小妹老师在南昌城区有一场演出,《戏传城音韵兮归来——南昌采茶戏泰斗魏小妹戏曲专场》,她唱了《梁祝》中《楼台会》和《方卿戏姑》中的《绣房会》唱段。(图17、18)
舞台很小,观众也不多。我到得晚,刚好旁边坐着一位老妇,从头至尾,我都能听见她在小声跟唱,甚至有时她比魏小妹老师还早吐出唱词,可见是位老戏迷。
演出间隙,她告诉我,从小就喜欢采茶戏,看过魏小妹老师的演出,自此不能忘。那些经典的传统剧目,她反反复复听,听着听着就熟悉了,能跟着唱了,有些唱词熟到脱口而出的地步。
无独有偶,在2017年2月看完南昌县采茶剧团专场演出后,返回市区的路上,我和王永鸿都不约而同发了微信朋友圈。很快反馈就来了,出人意料地热烈。有人说这是魏小妹老师吧,我妈妈特别喜欢听她的戏。还有的说,小时候公社戏台唱大戏,有魏小妹老师,结果那晚看戏的人太多,阁楼的地板都被人踩塌了。还有一位我过去杂志社的同事小徐,留言说“可不可以将我的娃送去学戏啊,我妈妈喜欢看戏,可惜我不会唱,我想娃学了可以唱给外婆听……”她的大娃4岁,小娃还没满1岁。这留言让我想笑,又感动。
忽然间发现,原来那自历史深处延续而来的传统艺术,那咿咿呀呀缓慢节奏的唱腔,原来还有那么多人在想念,在惦记,在痴爱。我将这些反馈一一转给魏小妹老师,我想,那晚于她也是一个庆典,不亚于她被评为南昌采茶戏代表性传承人的那一份荣耀吧。(图 20)
魏小妹老师有两个女儿,其中一个后来也与戏曲结缘。1975年夏天,魏小妹怀着二女儿,已经7个月了,她还在台上演出现代戏《神椅子》,扮演女民兵干部的她用皮带束腰,肚子自然遮不住,好在观众们都知道她怀有身孕。孩子刚刚满月,她又登台了。那时候真有股子不管不顾的劲儿,就是想登台,想唱戏。
老伴在剧团唱老生,老实和善,能吃苦。两人的家境都不好,两个女儿陆续出生,生活上并不宽裕。1975年,二女儿刚满月,剧团集体下到农村进行社会主义路线教育,魏小妹和老伴没说二话,用桶挑上杂物,带着两个孩子去了农村。
村里人不让剧团演员干重活,不让他们插秧、挑土,叫他们在大家歇工的时候给大家伙儿唱上两段戏。戏,是辛苦劳作之后最好的慰藉品。
恰逢县委书记下乡调研,魏小妹找到他,“书记,乡亲们不让我们劳动,让我们演戏……”“演呗!”“演戏需要钱……”“给呗!”县委书记答应得爽快,整个剧团又拉回了莲塘县城,开始排戏。县委书记没有食言,10000元专款很快拨下来,“钱给你了,戏一定要排好!”魏小妹在县委书记面前打了包票。
经过再三考虑,选定的剧本是话剧《八一风暴》,魏小妹在剧中演女特务,剧团的职工全体上阵。大家兴头很足,可演话剧很多人没什么经验,这台戏排起来比想象的难多了。魏小妹既然向县委书记做了保证,不管多难都得咬着牙坚持下去。戏排到一半,钱不够了,魏小妹又去找县委书记,追加了5000元。书记和她开玩笑,“你这么能干,应该从政……”魏小妹一笑,“我啊,只会演戏!”
终于《八一风暴》公演了,在南昌县的莲塘影剧院。可以容纳1600多人的剧场全坐满了,县委书记也来了。演出轰动了整个县城。在那个年代,观众已经很久没看到这么精彩的剧目了。
动乱年代结束,空气回暖,百业待兴,属于戏曲的春天似乎来了。每年,魏小妹都会到南昌城里演戏,在中山礼堂,《梅香》《罗帕宝》《方卿戏姑》《牙痕记》《状元与乞丐》……场场爆满。戏迷们有的举家来看戏,还有的从吉安、抚州赶来看她的采茶戏。1982年,魏小妹在采茶戏《状元与乞丐》的《双教子》一段中饰柳氏,参加“江西省青年演员调演”,获得了“优秀青年演员”称号。
那一时期,剧团红红火火,有60多人,一年下乡演出三四百场,有时忙不过来就分成两个队演出。
1984年,魏小妹被推上了剧团团长的位子,她知道唱戏人的酸甜苦辣,尽力帮职工解决实际困难。剧团小生演员两地分居,她跑上跑下让俩夫妻得以团聚。谁家有困难,她这个团长一定是想尽办法给解决。但戏台毕竟不同于社会这个大舞台,管理一个人员众多的剧团并非易事。干了一段时间,魏小妹深感适合自己的还是舞台,是唱戏,而非行政管理工作。就在她生出辞职的念头,还没付诸行动时,一个转折突然到来。
全国性的剧团改革从上个世纪80年代初就开始了,那时强调“减”字,减剧团,减编制,减经费,但从上至下施行,对县级剧团的影响还不是很大。1986年,王蒙担任文化部部长后,提出“双轨制”“分散决策”,剧团可以由政府办,也可以民办,剧团自负盈亏自生自灭……
魏小妹担任团长没多久,就赶上了这一波大震荡。剧团面临的生存压力蓦地增大,而这副重担压在并没有太多行政管理与经营经验的魏小妹身上。那是至为艰难的一年,演员们面对剧团体制改革有种种的不适应和不满,这些又成为无形的压力转加在魏小妹身上。饭碗变得不再牢靠,很多演员不想继续在剧团待了,有本事、有门路的人纷纷去了县城建局、审计局、商业局,剧团一下子走了20多个人。魏小妹没办法,在团里出台一个新规定,不再随便放人。一个主要演员急于调走,新规刚出台,一旦松口这新规就成了摆设,魏小妹不肯松口,那个演员拿着一瓶农药来找她,“不放,我就喝药!”最后,人还是走了。后来,魏小妹才知道,那瓶子里装的并非农药。
剧团人员锐减,角色不全,只能排点小型戏勉强维持,人心也涣散了。对此深感无能为力的魏小妹做出了一个决定。她写了一份辞职报告,放在了县委组织部部长的办公桌上,请求辞去团长一职,专心当演员,唱她的戏,让更有能耐、更合适的人来当团长。
担任名誉团长的魏小妹,得以从管理职务中抽身出来,可以一心一意唱她痴爱的戏。1988年,在南昌地区采茶戏中青年演员会演中,年已不惑的魏小妹最后一个上场,演《对菱花》。大幕开启,病榻上的曹芳儿听到丫鬟来报弟弟得中头名状元,一句韵白“好哇!———”高亢婉转,韵味悠长,顿时赢得掌声雷动。她获得了全市一等奖。赛后,当时的南昌市委宣传部长徐月良在《南昌晚报》发表文章《多出几个魏小妹!》。
1989年,在江西省第二届玉茗花戏剧节上,魏小妹以一出《白玉兰》,获得主演二等奖。魏小妹的名气越来越大,她在传统剧目《方卿戏姑》《排环记》《秦香莲》《蔡鸣凤辞店》中扮演的女性角色,成为观众心目中经典的采茶戏形象。说起这些剧目,人们就会想起魏小妹。(图131)
图18:魏小妹《梁祝 楼台会》
魏小妹的小女儿1986年就进了剧团,当时才11岁。外婆对着魏小妹哭,说她这么小就让她去赚钱,你们唱了一辈子戏还没唱够啊,还让女儿接着唱……魏小妹无言以对,她对戏的痴迷于无形中被女儿继承了,她深知一旦迷上,任人怎么劝阻也是枉然。虽然属于戏曲的好时光似乎一去不返,虽然女儿本应是在学校读书的年纪,但女儿执意如此,她亦是无法。女儿进团后,剧团却一直没有编制,边做些杂物边学戏。1998年,小女儿考取中国戏剧学院,毕业后在上海戏剧学院任教,终是与戏曲结缘一生。而回过头去,在剧团的那几年,于她的生命成长也有所裨益。
图20:2016年8月26日江西省剧协召开代表大会,南昌县采茶剧团名家、南昌县采茶剧传承人魏小妹接受作家王芸采访。她绘声绘色地讲述了自己的戏曲生涯。
图21:2016年9月11日,南昌县采茶剧团排练折子戏,艺术指导郑元朝和青年演员刘小燕在磨戏
剧团的情况让人越来越揪心。
九十年代全国大小剧团改革,推行聘任制,院团长有权决定聘与不聘,演职人员有权受聘也有权不受聘,都不违法,但这必然会有些演职人员不被聘或不受聘,由此出现了各种各样的矛盾。很多剧团再一次陷入困境。南昌县采茶剧团也未能幸免。
在魏小妹之后,剧团又经历了两任团长,有外调来的干部,也有剧团的老员工,他们想干一番事业,可大环境使然,戏曲处于不景气的光景,剧团内外交困,大量人员外流,角色不齐全,导致演出质量下降,职工们提不起精神,无心排戏,只是挨日子过。剧团一派萧条景象。
看到剧团的现状,魏小妹和老伴心里发疼。他们在剧团20多年了,他们热爱戏曲,希望剧团能红红火火,兴兴旺旺。有朋友建议魏小妹调到市采茶剧团,她心动了,找到市文化局局长,局长就干脆利落的两句话:“你们剧团解散了,我要你;你们县里肯放人,我要你。”
魏小妹心里踏实了,揣着这颗“定心丸”去找县长,本来是为自己调动的事,可说着说着动了真情,她从剧团的历史说到剧团的现状,如今的剧团到处破破烂烂,练功房透风撒气,宿舍上漏下湿,演员哪能安心排戏演戏?她不是为自己一个人在哭诉,而是为了剧团的职工们在申诉,“那些唱了一辈子戏的老人,难不成真让他们去摆地摊。他们像鱼儿离不开水一样,离不开戏。再说了,如果我去摆地摊,这县里的人可都认得我……”
一番哭诉让县长坐不住了,“走,去剧团看看!”县长到剧团一看,果真像魏小妹说的,冷冷清清。一行人走到练功房,巧得很,吊在屋顶的一个电风扇“咚”一声砸了下来,仿佛剧团人闷声的呐喊。县长决定召开现场办公会,立刻,现在!各个局的负责人被叫来,“以前我们是谈物质文明建设,今天我们来谈精神文明建设。县采茶剧团有过辉煌的历史,但现在破破烂烂,一年也演不了几场戏,人心都散了,我们今天就来谈谈怎么帮剧团‘起死回生’……”
在现场办公会上,议定拨款15万帮剧团改善条件,拨15个新编制,让剧团招兵买马充实演员队伍,同时面向社会招聘团长。
1994年7月4日,通过公开招聘的团长周天兵正式走马上任。他,本是剧团的演员,唱小生,各方面能力都比较强。上任前,周天兵立下了军令状,他的每月工资扣押一部分在文化局,视年度工作成效决定是否全额发放。
剧团的人之所以将这个日子记得这么牢,是因为2004年7月4日,周团长将剧团的所有员工带到香港“开了下眼界”,以此作为他任团长十年的感恩回报。
周团长上任后,首先是招人。新一批年轻演员进团,县长来剧团看望青年演员,对他们说:“你们是魏小妹哭来的!”招生考试主要看嗓子、看个头、看扮相,这批年轻人中有不少人根本不会唱戏,压根儿不知道怎么唱戏。剧团请来省京剧团的老师,对他们强化训练了半年,他们就开始边上台演出边学习唱戏。越过二十年,他们中的很多人,成了南昌县采茶剧团的台柱子。
周团长上任后还拿出了一项新举措——集资,每股200元,各人可买多买少,这笔资金用于剧团的发展建设,如果效益好,年终可以分红,而且剧团赚到了钱,就会将这笔资金还给职工。那时,人们的头脑里还没有集资的概念,开始大家都持观望的态度,可想到剧团就是自己的家,家遇到了困难需要大家出力,作为这家里的一分子,哪能袖手旁观?剧团的兴衰,可是与自己息息相关。大家都是上有老,下有小,家庭经济并不宽裕,但都拿出了钱,后来,随着剧团向好的方向发展,职工们都分了红,也收回了本金。
进入90年代中期,下海潮在中国大地汹涌澎湃,大量内地人奔赴南方去“淘金”。剧团急于摆脱半死不活的状态,周团长顺应当时的形势,将演员分成两队,一队留守县城,继续排演采茶戏;另一队南下广东,到南方演出,走市场。剧团和广东当地的一位老板合作,开始是在公园演出。
南方赚钱快,但也不像大家最初想象的那么容易。南下的演员们根据市场需要临时排演了不少节目,但不是采茶戏,而是挑花篮、猪八戒背媳妇等受市场欢迎的节目。魏小妹的女儿当时就是南下部队中的一员。
留守的一组由副团长刘小冬带队,魏小妹和老伴都是采茶戏队的演员。没有了生存压力,可以一心一意排演想演的节目了。春节期间,乡村来请去唱戏的非常多,他们一个点一个点地赶场,忙得停不下来。那时一场采茶戏演3个小时,报酬是500元。
图131:采访中,魏小妹说着说着唱起来
2001年,有人慕名找来南昌县采茶剧团,提出想拍光盘。来人是中凯音像公司的,他们去江西省文化厅打听“谁唱采茶戏唱得好”,得到的回答是“那当然是魏小妹!”
剧团的人意见并不一致,但周团长拍板,“拍!如果人家看了光盘还想看真人,肯定会慕名而来,这是大好事。”
剧团上下一心,筹备、赶排、拍摄、制作了《方卿戏姑》《蔡鸣凤辞店》《金莲送茶》《贤德记》《渔网会母》《秦香莲》等传统经典剧目。这批光盘提升了演员的知名度。十多年后的今天,在网络飞速发展、覆盖全球的新时代,只要在网上点击搜索“南昌采茶戏”,就能找到由魏小妹老师等南昌县采茶戏演员出演的这几部经典剧目的视频,无论你身处地球的哪一方位,都能欣赏到。
2002年,魏小妹从剧团退休。一度,她想告别戏台,安心回家与家人颐养天年,可戏台却始终在召唤她,而她也心心念念这一方戏台。用她的话说,“我的魂在剧团,在戏台上。”
2008年,由南昌市、县文化局申报,魏小妹被评选为江西省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南昌采茶戏的代表性传承人。这荣誉不只是一道光环,也意味着一种责任——作为南昌采茶戏这一古老艺术种类的传承者,自然有责任有义务让更多的后来者学习到采茶戏的精髓,使之叶叶生发,花开璀璨;同时也是一种精神的传承者,这精神于任何时代都不过时,似一抹光亮,照亮烦琐平朴的生活、漫长曲折的人生。
而今,魏小妹依然不时在戏曲舞台上亮嗓,用她纯熟精湛的表演征服观众。
安居一个小而雅致的县城,安守一方小小的戏台,安于平朴简单的老年生活,魏小妹用一辈子的时光,来珍惜自己与戏曲的缘分——两相成全,两不相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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