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陈晨
陈 晨 全国公安文联理事,鲁迅文学院第三十三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萌芽》《散文家》等报刊。出版作品集《我的战友帅哥》《我的大海》。曾获冰心散文奖等。
“每个出家人,心中都有一个行脚云游的梦想。行走,是最好的修行。到明年,我就出家满十年了。过了年,我会跟着我们大和尚去行脚。”
吉昌法师跟我说这番话时,正襟危坐,一脸的心驰神往。吉昌是我家附近一座寺庙里的青年僧人,熟读佛教典籍,博学而精进,有时也写一些文字。我得空时便去寺里坐坐,喝茶,听禅。我并非虔诚有慧根的佛弟子,但红尘万丈,需要有一处安放人心的道场,帮助我扫除心灵的尘埃。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行脚”这个词,听他说得如此郑重,不由得对“行脚”向往起来,遂问法师,我是不是也可以跟着一起去行脚。
吉昌法师说,佛家讲随缘,如果时间、身体状况允许,可以跟着走一段,能走几日就走几日,不一定非要走完全程。到时候也会有一些居士参加行脚团。
一晃过了正月十五,新年祈福的香客渐渐少了,寺庙恢复了往日的秩序,开始筹备行脚的各项事宜。行脚团选了九名僧人,寺庙的方丈弘远法师亲自率团。整个行程将历时三个月,目的地峨眉山。
出发的日子定在二月初二,龙抬头的日子,天气晴朗,无风。
清晨七点,钟声响起,简短的拜别常住寺庙的仪式之后,在方丈弘远的率领下,九名身着僧服、头戴斗笠的僧人依次排着队,踏上了行脚云游的历程。
我和其他六名居士紧随其后。
蜿蜒的队伍在城市里无声地行进着,刚刚启程,所有人都神完气足,脚步轻捷。
太阳越升越高,城市渐渐热闹起来,晨练的老人,买菜的主妇,行色匆匆的上班族,送孩子上学的家长,来来往往穿梭不停。汽车声、自行车铃铛声、说话声,众声喧哗。尘世里的芸芸众生,忙忙碌碌,各自按照既定的人生轨迹运行着。路遇的行人,不时会对行脚团投来好奇的眼光,还有人干脆停下脚步,驻足观望。
换一个时空,也许我也是观望者中的一员,被庸常的生活推动着,在自己的节奏里过完一日又一日,像是没有目标的水流,不知道将流向何方。但今日,走在行脚团的队伍里,仿佛听到了远方的召唤,有了奔赴的目标,也有了俯瞰万物的悲悯。
一口气走了十公里,我们走到了城市的边缘,走上了国道。
在休息点停留时,走来一群男男女女,嘻嘻哈哈地对着僧人们指指点点:“看啊,那个和尚这么胖,红光满面,肯定吃荤的。”“肯定是假和尚,出来骗钱的。”僧人们听而不闻,垂目静坐,居士们忍无可忍,欲上前理论。
弘远法师双手合十,温和地示意居士们不可争执。待那群不友好的男女走远,弘远法师讲起了仰头而唾的典故。他说,《四十二章经》里佛陀说:“如仰天而唾,唾不至天,而堕其面。如逆风扬尘,尘不至彼,还飞其身。”恶骂、诽谤、讥讽、嘲笑,不一定对别人有伤害,反而伤害的是自己。内心无明之人,需要我们帮助和扶持。
故事都听过,道理也都明白,但此刻从弘远法师口中说出,自有一番庄严和慈悲。众居士纷纷称善。
虽然路遇小小的风波,但我内心却有了小小的欢喜。古代僧人在行脚途中,山高路险,一路乞食,他们遇到的艰难险阻一定比我们更多,遭受的白眼和轻慢也一定更多,但为什么那么多僧人还要跨越千山万水去行脚云游呢?也许,对修行的人来讲,行走中的磨砺,就像蚌遇到了沙砾,是弥足珍贵的机缘,是修成正果的要件。一颗渴望精进的心,一定会欣悦地迎接各种挫折,无畏无惧,法喜充满。
这一日,行脚三十公里,傍晚在郊区的一座寺庙挂单。寺中住持对弘远法师大名早有耳闻,好生敬重,礼遇有加。
寺庙条件有限,素斋简单,但时蔬新鲜,别有一番滋味。寮房简陋,倒还洁净,行脚团成员分住男寮女寮,一人一铺,多人住一个房间,彼此气息相闻。步行一日,到底疲惫,大家止语、入静,很快就沉入了梦乡。一夜安稳。
第二日清晨,四点半,打板声响,远处有鸡鸣。大家纷纷起床,安静地洗漱,随后去大殿上早课。寺庙规模不算大,但仪规整齐,不管是出家人,还有在寺庙修行的居士,都端庄严肃。一个小时的早课结束后,众人双手合十,鱼贯而出,去斋堂用膳。
寺庙用斋极有仪式感,宽敞的斋堂里数十人一起用斋,但听不到一丝嘈杂的声音,所有人都静默和悦,微笑着用规定的动作向义工示意餐食的多少。在这里,所有的食物都得到了最大的珍惜,所有的餐盘都吃得干干净净。佛家特别讲究戒除贪念,多余的食物是修行的障碍。
在专注的用斋过程中,平生第一次,我对滋养着我身体的食物充满了感恩。一颗种子,要经过充满艰辛的萌发、成长,经过阳光雨露的哺育,经过无数人的劳动,最终才以食物的状态呈现在我们面前。此刻,我珍惜食物,是对一个已逝的植物生命的怜惜,是对供养着人类的万物的感恩。
告别了寺庙,行脚团开始第二天的行程。一路不断有小小的挫折,也有小小的欢喜。
第二日的行进速度明显慢了很多,主要原因是长时间的步行让行脚团所有成员的脚上都长满了水泡,后脚跟都磨破了皮。皮囊是最不可靠的倚仗,很多智慧果敢之士,内心火热,激情澎湃,有明确的目标,有坚定的信念,但常常在皮肉的折磨下败下阵来。
好在,弘远法师之前曾有三次行脚云游的经验,知道每一个阶段可能会出现的困难,提前给大家打了预防针。所以,尽管一行人走得龇牙咧嘴、一瘸一拐,但没有人喊苦喊累。
傍晚仍在中途的寺庙挂单。夜间休息时,脱去鞋袜,好好地抚慰了一番我的脚,感谢它为我受累受苦,感谢它忍辱负重,感谢它带我去远方。
第三日,天空下起了小雨,初春的清晨空气清冽,春寒料峭。正在行走中,路遇一老者,上前合掌行礼,自称是佛弟子,受过五戒。他说前面不远处有一寺叫灵音寺,寺中住持是其堂弟,请行脚团前往歇脚。
弘远法师见其言辞恳切,就答应率众参访灵音寺。跟着老者来到一座小山底下,盘山而上,至山顶,有一寺院,虽不大,建设得还算精巧。寺中住持远远迎来,礼数周到。
参访寺中大殿时,遇见一个小沙弥,聪明伶俐。弘远法师眼睛一亮,笑眯眯地问小沙弥:“几岁啦?出家几年啦?”
小沙弥答:“今年十岁,出家三年。”
弘远法师又问:“读书了吗?”
小沙弥答:“开始读了,寺里有师兄每日教我。”
弘远法师说:“出家第一步,要先读好书,才能看佛经,知佛说,会佛义。”
小沙弥点头称是,说:“再过几日我就要去佛学院读书啦。”
弘远法师微笑点头,颇为赞许,并让吉昌法师拿些钱来结缘,给小沙弥买书。
离开寺庙,走到半山腰,弘远法师突然想起还没问过小沙弥的名字。吉昌法师赶紧返回寺庙去问,回来说小沙弥名叫弘果,弘远的弘,果清的果,果清是此次行脚团里的青年僧人。大家笑了,都说好有缘。
弘远法师听了,嘴角含笑,若有所思。休息的时候,他又念起了弘果的名字,说:“近年出家人数锐减,如此伶俐的小沙弥,既收入佛门,一定要好好培养,使其成为法门龙象。”说着,又回头望着,仿佛是在寻找小沙弥的身影,又仿佛是望向了久远的未来。
我以前跟弘远法师并不熟悉,有时在寺庙里远远地望见他,总觉得他仪态森然,不怒自威,难以亲近,但此刻,他的神色竟然像一个惜才的老师,又像一个怜子的父亲。作为寺庙的方丈,弘远法师平日一定没少为佛弟子的日益减少而忧虑,所以,今日看到荷担如来家业后继有人,难免真情流露。
次日清晨,在挂单的寺庙用过斋饭,我向弘远法师、吉昌法师及行脚团其他成员告辞。假期结束,我必须返程了。
弘远法师率众双手合十,含笑示意,转身踏上了新一天的征程。初升的太阳映照着他们,霞光在黄色的僧袍上闪着温暖的光芒,有风吹来,僧袍在风中衣袂飘飘。我目送着他们越走越远,一直走向我目力不及的远方。
三个月的行程,他们只走了三十分之一,出发时是早春,回来的时候将是初夏。在跨越整个春天的行走中,他们会收获春风的问候,收获春雨的洗涤,收获春花的献礼,收获草木的萌发,收获群山的迎送,收获流水的告白,收获心灵的苏醒,收获升腾的禅悦,也会收获意料之中的白眼、侮慢、挫折和磨砺。他们在行走中修行,在行走中证悟心中所惑,在山水中参悟禅意,也在不期而遇的人际交汇中度己度人。
而正在返程路上的我,也许注定会在尘世里平凡一生,但人生处处是道场,“明月清风,不劳寻觅”,我们每天走着属于自己的人生道路,山一程水一程,跨过山河莽荡,渡尽人世劫波,何尝不是另一种方式的行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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