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 陈思呈
陈思呈 专栏作家,多家媒体签约作者。著有《我虚度的那部分世界》《神仙太寂寞,妖怪很痴情》《每一眼风景都是愉快的邀请》《一走就是几万里》等。
有不少作家在作品中描写来自人群的恶意。比如严歌苓有一个短篇叫《耗子》,写在一群漂亮活泼的文工团女兵里面,有个女兵叫黄小玫,有不少小毛病,邋遢又虚荣,还爱撒谎,种种原因使黄小玫成为女兵集体轻侮的对象。甚至连黄小玫自己,也成为她们的帮凶,每次面对其他女兵的捉弄,她便又赖皮又轻贱地笑个不停。她急于与别人结盟,所以倍加配合地把自己变成被取笑对象。
黄小玫有个悲剧下场,她最后疯了。实际生活中,少有冲突这么激烈的悲剧,但很多集体,都会天然地汰选出一两个被排挤的人物,他们没有黄小玫那么明显的毛病,他们甚至完全没做错什么,只是因为笨拙、内向,甚至只是出现的时机不对,便成为集体恶意的倾斜对象。
绿妖的小说集《少女哪吒》有一篇《寻人启事》,就写到两个被集体排挤的人:李小路和赵海鹏。赵海鹏是因为结巴,李小路呢?“我试图混进人群,但我惊人的笨拙成为所有女生的笑柄。我跳皮筋、踢毽子都不行……我额头好像有一行隐形大字,写着‘请来欺负我’。从小学到初中,我总是轻而易举地成为班里最可笑、最笨蛋、最没有朋友的人。不光因为我戴眼镜,我是二饼。时至今日我仍没弄明白,但现在我知道人是有恶意的,这恶意总要去向一个地方,像水往低处流,我就是人群中的洼地。赵海鹏身上也有那行字。”
是的,李小路比黄小玫更无辜,也更常见。在我的成长过程中,就遇过不止一个的李小路,或者说,我怀疑自己一个不小心,就会成为李小路,在这种可能性发生之前,我得加倍小心。
小学快毕业的时候,我们班上来了一个插班生,因为是新来的,她的一切被挑剔的眼光放大,包括她带着某乡特有的语音和用词习惯。人们传说她因为父母离异而转到我们学校,传说她因为妈妈不要她了所以长了满头的虱子。我们害怕被传染虱子,其实是害怕被传染她的孤立。所以我们参与这些传说,在交头接耳中爆发出同盟者的欢笑。
那时候上体育课,经常需要两人配合,做一些仰卧起坐之类的活动。一般来讲,都是由队伍相邻的两人一组。所以,站在这名插班生旁边的那名女生,一到需要合作的时候,就会各种找借口,有时不舒服了,有时想休息了,如果不得不勉强完成动作,也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担心过于合作了,会跟这名插班生一起,成为被嘲笑的对象。
幸运的是,我们体育课排的队伍经常调整。不幸的是,有一次,排在这名插班女生旁边的人,是我。
那节课是二人三足的比赛,我多么喜欢这个比赛,可是我要和这名插班生搭档,与这名传说中满头虱子、谁靠近她谁就会被嘲笑的女生搭档。以前经常有人会换搭档,比如要好的朋友私下互换,但是我知道,没有人会跟我换的。
沮丧的心情让我磨蹭,磨蹭,我的搭档没有催促我,似乎知道这磨蹭的意思。最终,我们各自的一只脚还是被绑到一起,跌跌撞撞向前冲,结果我们竟还赢了。
阿弥陀佛,我没有受牵连被孤立。但故事没完,后来,我在课间收到这个插班女生的小纸条。那时候女孩子之间流行传递小纸条以表示友谊,具体内容不记得了,具体内容也不重要,不外是想成为朋友的意思。我忙不迭地、不屑地把那纸条扔了。我把这当成一个笑话告诉了我别的朋友,于是她更加成为笑柄。
谁都可以自诩善良,事实上,人性的势利,我不止一次地在自己身上感到。而且,我也可以肯定,很多人都会像我那样。人们需要抱团,因为集体才安全。排挤同一个人,可以使一个小集体更有向心力。是的,我们也许不会主动去伤害一个弱者,但是以强者的意愿为圭臬、向强者示好,却是本能。
上面的故事发生在小学快毕业那一年,当时我们还算是孩子。但孩子的世界像浓缩的成人圈子,事实上,直到上大学甚至参加工作的初期,我都看到过类似的情况。可以说,哪里都有黄小玫,哪里都有李小路,哪里都有插班生,即使本来没有,也会被创造出来。
现在,因为没有任何集体生活的缘故,便忘了这些事了。但是某天,在微信上看到一篇流传甚广的文章,标题叫《圈子不同,不必强融》。实话说,在这篇文章中,我又看到了那种似曾相识的集体的恶意。
文章讲的是,在某公司,一个叫SUNNY的人刚从毛衣组调过来,她向这群新同事不断示好,吃饭时帮忙订团购,说到周末聚会也主动插嘴,但是她往往热脸贴了冷屁股,大家会因此中断话题,还觉得她莫名其妙。她在别人的微信朋友圈里总是评论,但是她们组的同事从没有人回复她,甚至于旅游时分房间,与她分到一组的人要求重分。这风声传到SUNNY耳里,她只好找个借口不参加了。
对这样明显的集体恶意,文章的作者竟全无谴责之意,反而借文中一个叫“王爷”的同事之口,说明了SUNNY不值得同情:“可怜吗?她是把社交友谊看得太廉价了,哪能吃吃喝喝,随便搭搭话就和别人成为朋友呢?虽说感情的事,要付出才有回应,但是付出之前如果连对象都不看,那就是自讨苦吃。”
看之心寒。SUNNY完全没有做错什么,她只是急于融入集体,以致没眼色,她忍受不了孤独是一种软弱,但忍不了孤独就要被恶意对待吗?一个人再不可爱,再不识趣,她的付出也应该被礼貌地对待,而不是集体排挤之,更不是对这种排挤理直气壮。再说,SUNNY之所以被恶意对待的根本原因,不是因为她不可爱,而是因为,在集体中,她是弱的那一方。
所以果然,这个SUNNY后来在这个组待不下去,想办法外调,并很快地成为主心骨。当她作为海外事务所代表回来的时候,以前那些同事,突然都拥上去问东问西,好像迎接归国友人一样了。此时,仍然是这个“王爷”,再一次提出了她的见解,无非是说“朋友不可强求,没有朋友时要耐住孤独静候”之类。
第一,我看不出这样的集体抱团,如何能称得上“朋友”。第二,我也看不出为什么这些同事的恶意,可以成为一种“天然合理”,可以被振振有词地复述。这种“弱者就应该被鄙视”的心态,被很多鸡汤文热捧,令人觉得心寒。
在刚刚过去的七月,有一大波年轻人踏上工作岗位,成为一群陌生人的新同事。不知道在他们之间,会不会出现一些SUNNY。而还有另一大波更年轻的人,则在即将来临的九月,到一所新的校园去,与陌生的同龄人度过朝夕相处的四年。这些即将处于各种小集体的年轻人,也有可能遇到以上我叙述的那些事。如果要利用一下“过来人”的身份,我能想得到的是:永远保持自省,尽量争取强大。保持自省,是尽可能对自己的恶意有所觉察。而争取强大,是因为,真正强大的人,不会轻易鄙视和轻慢他人,鄙视和轻慢都是暴戾之气,是对主流的取悦。真正的强大是自由,既不需要集体给你安全感,也不害怕孑然独立。
八九岁的时候,我跟着外婆住在江边一栋房子里。那房子叫“江务所”,也许因为外婆当时在江务所工作,房子是单位的宿舍。房子是什么样的记不清了,只记得有个窗户,正对着江水,晚上江面上会行船,轮船的汽笛声传来,像极为辽阔的喟叹。
暑假某天,外地工作的舅舅带着表姐回来探亲。表姐十来岁,长发如瀑亭亭玉立,她眼光往我身上一扫,完全没兴趣跟我搭讪。我虽贵为表妹,惜乎民智未开,性别模糊,正垂头丧气地在饭桌的一小角落里做着别人早就做完了的暑假作业。
晚上,外婆不顾表姐满心不情愿,安排她跟我睡在一起。表姐继续不屑理我,趴在窗户边往外看。夏夜江风吹拂,吹拂她的长头发,传送来“蜂花洗发水”甜蜜的香气。她对着窗外的江水,也不知看了多久,一边断断续续又反反复复地哼唱着一首歌。
那是那年每个人都看过的电影《少林寺》的插曲:
日出嵩山坳,晨钟惊飞鸟。林间小溪水潺潺,坡上青青草。野果香,山花俏,狗儿跳,羊儿跑。举起鞭儿轻轻摇,小曲漫山飘,漫山飘。
莫道女儿娇,无瑕有奇巧。冬去春来十六载,黄花正年少。腰身壮,胆气豪,常练武,勤操劳。耕田放牧打豺狼,风雨一肩挑,一肩挑。
现如今,我和表姐已经跨越美丑的鸿沟,成为很好的朋友,见面各种嬉笑怒骂,插科打诨,互相挖苦。但是她留在我记忆里,对着江水歌唱的这个细节,我一直没有对她说起。这个细节浪漫得让人不好意思,如果她知道被我写出来,毫无疑问,我分分钟会被她打死。
在当时,旋律和歌词,以及少女的歌声,一起制造了一个远方。我的心在初尝飞翔,在旋律的婉转处,它腾空,失重,没有着落。人生最初的忧伤都是没有着落的,什么是远方呢?它不见得是一个期许之地,它也许只是没着没落的忧伤中漫无目的的所指。
妈妈在世时,很喜欢唱歌。九十年代初,家庭卡拉OK开始流行,妈妈傲立潮头,斥巨资购置一套环绕立体声,把我家客厅变成一个小型舞台。高质量的话筒修饰着我们的嗓音,音响和旋律都是合谋,一切都在帮助我们形成一个错觉:我们唱得真好啊!
这跟纯粹互联网公司不一样,比如视频网站只要服务器还在,原来的版权还在,公司都是有价值的,就能拿到救命的融资。O2O行业很难,以前有个做上门按摩的公司,融资的时候预计的钱没有到,延后了15天,按摩师傅没有拿到工资,一瞬间日单量几乎变成0,投资者根本不敢投这样的公司。
那真是快乐的时刻,当《在希望的田野上》那最高音的一句被成功地唱出来时,当百灵鸟从空中飞过,当抬头望见北斗星,当打起手鼓唱起歌,当吐鲁番的葡萄也熟了,当月满西楼,当红军从咱家乡过,当妹妹找哥把泪流。我们不知不觉地,在同一首歌曲中,共同身赴他方。
回忆起我和妈妈在一起的幸福,总觉所得甚少。而但凡歌声响起,熟悉的旋律打着拍子一起唱,彼时彼刻,是这种幸福中最确切的一部分。
可是,家庭卡拉OK很快被淘汰,在家里用话筒引吭高歌对四邻是扰民。那个时候妈妈来广州,她成为白云山上练歌团中的一员。所谓练歌团,就是一些退休的老头老太,用唱歌的方式,训练肺活量、建立友谊、提高生活满意度。他们组织严密,有手抄之后复印的歌谱,人手一份,歌谱上的歌,我略有耳闻,多数并不熟悉。
妈妈生病之后,还经常在化疗的空当,参加一下练歌团。后来也许是身体确实跟不上了,她便从集体学习的模式,改为在家里自学成才——拿着队友复印来的歌谱,跟着播放机,坐在客厅里哼唱。
有那么一天,我在麻木忙碌中,突然福至心灵,注意到她经常唱一首歌。她背对着我,面对着墙,反反复复地唱着,尽管断续、颠倒,可即使仅是她虚弱的背影,我都能看到一种非常动情的表情。我停下来捕捉歌词,听到一句是:
央求你呀下辈子,还做我的父亲。
我翻看她的歌谱,看到这首歌叫《父亲》,而被妈妈反复唱着的那几句歌词是:“我的老父亲,我最疼爱的人,人间的甘甜有十分,你只尝了三分。这辈子做你的儿女,我没有做够。央求你呀下辈子,还做我的父亲。”
我觉得我似乎偷窥了妈妈的秘密:一个跟父亲久违了几十年的人,期待着下辈子能相遇,再次成为父女。这,大概就是妈妈最幸福的远方。相信有重逢,能与至亲的人重逢,还有什么,比这更能安慰一个临近死亡的人呢?
可是这份理解,作为两个近在咫尺的人,却只能通过一句歌词,千山万水地到达。
我没有遗传妈妈优秀的歌喉,但这不耽误我喜欢那些会唱歌的人。在所有的艺术形式里,歌唱,对我来说是最有感染力的一种。声音是有融化效果的。不像舞蹈,不像美术,后两者是等待,而歌声却是入侵。
小学时,教音乐的苏老师是我人生的第一个女神。当她歌唱的时候,声音像河水开阔,光和蜜,缓缓流转,让人对世界深怀爱意。
我想念那三十多年前的美好。为这想念,写过一篇文章叫《我曾听女神歌唱》。网络世界很小,文章很快被她读到。其实我们不需相认,我只需静静地看她站在万众瞩目的舞台上,举手之际,音符滴落,双臂伸展,歌声随之而来,看她那曾相识的笑容感染更多的人,这样就很好。
苏老师的学生给我发来她们演出的视频。我再次听到苏老师的歌声:“你从一座叫‘我’的小镇经过,刚好,屋顶的雪花成雨飘落。你穿着透明的衣服,给我一个人唱歌,全都是我喜欢的歌。我们去大草原的湖边,等候鸟飞回来……”
好风长吟,好月破云。世界仿佛变成一个巨人,摇晃着身子与她和鸣。我感到歌声好像从我的胸腔里唱出,我们好像再一次地,举身奔赴他方。在这三五分钟的音乐里,我们不仅同行,而且相知。
音乐停下,同行的人们各奔远方。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可是我记得,有段路一起走过。世间诸事,大概莫不如此吧。
绝不是只有懦者弱者才受奴役,强势者所受到的奴役之苦更甚更多,并因其不自知而更加难以摆脱。诗人佩索阿说,奴役是生活的唯一法律。我们所有的人对自由怯懦的爱,是无可辩驳的证据,证明我们的奴隶生活是如何与我们般配,因为一旦自由降临我们,我们都会将其当作一件太新鲜太奇怪的东西而避之不及。
就在前不久,与一个学者聊天,他说自己十年来不曾离开广州三天以上,原因无它,他唯有坐在自己的书桌前才觉得自己是自己的国王,唯有像苦行僧一样生活才令他感到心有所属。他说,十多年来不止一次,自己的家人、朋友,更遑论陌生人,听到这种奇异的生活方式的第一个反应是:你过得太苦了。
他深感人们想象中愉快的生活惯有的模式,配备了常规化的和适量的休闲项目,配备了常规化的人伦享乐。而与此相反则是苦的。事实上这并不奇怪,在关于剩女之辩、单身之辩的过程中,我们已经见识了太多这种思维。这名学者所过的生活只不过是他个人适合的方式,像为自己关节粗大的脚选择一双非常规的鞋子。他的选择甚至谈不上像哲学家西蒙娜·韦伊的禁欲主义,“她煞费苦心的自我弃绝,她对磨难的不知疲倦的追求,她身体的笨拙,她的偏头痛,她的肺结核”——不,没有那么高大的意义,然而仅就如此偏离常规一点点的生活,人们的想象力已经无法追上。
最不为人知的奴役恐怕就是这思想的奴役,集体生活形成的桎梏环套在身,却毫无所知,自愿为奴,也许多数人是这样过了一辈子。所以佩索阿说,我刚刚表达了我对一个木棚或山洞的愿望,希望在那里解除一切事物的单调,也就是说解除我之为我的单调,我真正有胆量动身去那个木棚或山洞么?单调一直存在于我的内心,我知道并且理解这一点,我是否因此就再也不能从中解脱?
如果我们能认识到为奴的处境,认识到我们时时受到思维之桎,身为单调之奴,那么,活着这件事本身,也许可以变得更加容易,而非更难。在这个没有战争的年代,我所认识的英雄,无非是敢于挑战单调的人。我所想象的伟人,无非就是敢于向生活的神秘性伸出手,表示友好而非抗拒的生物。他(她)没有恺撒大帝的威风,没有秦始皇或者比尔·盖茨的霸业,但是他在观念中轻松脱茧,在处处壁垒的生活中自由穿行。自由,无异于另一种特异功能。
这几年的生活于我个人来说,最大的清醒只是认识到奴役。我只恨自己得知这一点为时太晚。你要过什么样的生活,没有任何人能对此做出要求。在写作中,没有人能要求你哪些可以写,哪些不能写,这是一个写作者起码的骄傲的自由。你只需为“写得好”负责。在旅游中,没有人能要求你必须走哪条路,你只需要为“我能走”负责。但这一切的前提是,你必须足够强大,这必须成为你唯一的野心。低欲和高能,是我们获得自由的两大路径。
在平凡人的生活中,其实只有一种奴役是真正的、必然的、无解的存在。那是死亡的威胁,疾病的奴役。在这把永恒的达摩利斯剑之下,每个人都可能被选中,你将在黑夜中忍受着对死的恐惧,在药物、吊针、消毒液的气味中日复一日地向世界乞求,留下我吧。只有这是最根本的奴役,且无可逃脱。
那一天随时可能到来,在你无法割舍之时,或者,在你还没有准备好要割舍之时。唯有那时,你终将明白,以前理所当然的禁忌——或是观念的限制,或是贫困的困扰——都已无足轻重。每个人终将明白,生活中唯有这个奴役才是永恒的法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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