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 王国平
《故乡人》,汪曾祺写了个钓鱼的医生,唤名王淡人。家挨着河,医生欢喜垂钓,随身带着一个白泥小炭炉子,一口小锅,还有葱姜作料,一瓶酒。鱼上钩了,就刮刮鳞洗净了,顺手放在锅里。鱼熟了,于是一边吃鱼,一边喝酒,一边甩钩再来。
女儿在家门口喊:“爸——”父女有约,这是有人来看病了。王淡人就把火盖上,把鱼竿插在岸边湿泥里,起身往家走。
按说,事儿已经安排妥当、交代完毕,没啥可说的了。
但汪曾祺“没事找事”,续上一句:“不一会儿,就有一只钢蓝色的蜻蜓落在他的鱼竿上了。”
这就厉害了。
好作家总是周到、妥帖的。把鱼竿撂下,起身走人,太生硬,太决绝了。如果续上“半途,他回头望了一望”,一是太普通了,没味儿,二是心思都用在人上了,没有顾及鱼竿的“感受”,差评。
续上的这句,富有画面感,原本眼看着就要陷入寂寥的鱼竿,天上降下一个活物玩伴;而且“不一会儿”就来了,不说曹操曹操就到了,补位及时,衔接顺畅;还是钢蓝色的,纯粹、辽阔的色泽,温暖舒心,给刹那间被冷落的鱼竿以新的慰藉与拥抱。有了这一切,鱼竿就圆满了!
心爱的鱼竿得到悉心照料,王淡人的心里也就有了着落,给人家看病也安稳多了吧,何必要多此一举,“回头望上一望”?
这个小说是1981年写的。在小说处女作《钓》中,汪曾祺早就给钓竿配上了一只蜻蜓:
王国平 江西九江人,供职于光明日报社。著有报告文学 《一枚铺路的石子》、人物传记合集 《纵使负累也轻盈》,曾获第五届徐迟报告文学奖、中国报人散文奖、中国报纸副刊学会年度银奖等。
远林漏出落照的红,像藏在卷发里的被吻后的樱唇,丝丝炊烟在招手唤我回去了。咦,怎么钓竿上竟栖歇了一只蜻蜓,好吧,我把这枝绿竹插在土里承载你的年青的梦吧。
也就是说,钓竿上的这只蜻蜓,在汪曾祺的笔下存活了四十一年。
为何要让蜻蜓跟钓竿形影不离?汪曾祺在另一个场合进行了解答:
《葡萄月令》,写人是怎么伺候葡萄的,从一月写到十二月。八月葡萄下架上市了。九月干吗呢?还要给葡萄喷一次波尔多液,杀菌。
“哦,下了果子,就不管了?人,总不能这样无情无义吧。”汪曾祺写道。
《觅我游踪五十年》,说昆明翠湖近西岸有个圆圆的小岛,“我”曾在一个月夜和两个女同学到岛上去玩。岛上没有什么景点,平常也不见游客,晚上更是阒无一人,很幽静。
不料来了一队警备司令部的巡逻兵,一个班长,劈头盖脸,一顿训斥:“半夜三更,你们到这里来整哪样?你们呐校长,就是这样教育你们呐!”语气粗野狂妄。
“这不但是煞风景,而且身为男子,受到这样的侮辱,却还不出一句话来,实在是窝囊。我送她们回南院(女生宿舍),一路沉默。这两个女学生现在大概都已经当了祖母,她们大概已经不记得那晚上的事了。”汪曾祺写道。
这里的“我”,应该可以等同于汪曾祺本人的。
如果成立,这么坦诚,难得。毕竟是一桩糗事。
我们习惯了掩藏、包裹自己。
《灯下》,汪曾祺早期作品,写了一群人围着店堂海聊、打趣,谈点“新闻”。难免冷场,活跃分子开动脑筋,想着新的话题,不至于让气氛肆意下沉,“大家都尽可能地说别人的事情,不要牵涉到自己。(自己的甘苦,顶好留到在床上睡不着的时候一个人说说去)”。
说别人总是安全的,也是有快感的。
实在要牵涉自己,那就把“甘”拎出来,浓妆艳抹,热热闹闹,歌舞升平。
至于“苦”,先含着,吐不掉,就静悄悄吞下去,侵入血液,渗入骨髓。
周杰伦唱:“妈妈的辛苦/不让你看见。”
俗话说,报喜不报忧。
积极地看,这是好心,也是好意。但转眼一想,“忧”并未稀释、流失,反而正在生长发芽,以待时机,各个击破,横扫千军。
能不能活得坦荡一点?
《羊舍一夕——又名:四个孩子和一个夜晚》,“马驹子”丁贵甲是个无事忙,精力过剩,不找点什么重实点的活儿消耗消耗,就浑身不舒坦。要说冬天刨冻粪,最费劲了,他倒是愿意揽这个活。使尖镐对准一个口子,憋足了劲:
许一个猪头——开!许一个羊头——开!开——开!狗头也不许了!
这是哄石头的。汪曾祺有注释,说这本来是开山石匠的行话。在石头未破开前许愿:如果开了,则用一个猪头、羊头作为“贡品”;但当真开了,则不管不顾了。
不厚道。
过了三十多年,汪曾祺另写一篇《公冶长》。说这个人懂鸟语,乌鸦对他说:“公冶长,公冶长,南山有个虎拖羊。你吃肉,我吃肠。”他试着到南山一看,果然。不过,他把肉弄回家吃了,却什么也没有给乌鸦留下。
过了几天,乌鸦又喊了一遍。经验告诉公冶长,好事眼看着就来了。到了南山,只见了一具死尸。正准备抽身离开之时,走出几个差人,一顿暴打。这个事说不清楚,民不告、官不理,就不了了之,公冶长生猛地吃了个哑巴亏。
这回公冶长不再承认自己有这个绝活,“人话我都听不懂,懂得什么鸟语”,尽管不乏激愤,但毕竟老实了。
万物不可欺。
“尔戴天履地,中有鬼神,勿云冥昧,而可欺负。”这是南北朝时期八十岁的阎姬在家信中对儿子宇文护的叮咛。
宇文护,北周权臣,三次弑君,权倾朝野。
沈先生曾说过,对于兵士和农民“怀了不可言说的温爱”。“温爱”,我觉得提得很好。他不说“热爱”,而说“温爱”,我以为这更能准确地说明作者和人物的关系。作者对所写的人物要具有充满人道主义的温情,要有带抒情意味的同情心。
《两栖杂述》,汪曾祺这么说着沈从文,其实又在说着自己,“夫子自道”。
汪曾祺笔下的人,还有生灵,不少被他那温爱的眼光抚摸过。
《鸡毛》,文嫂养了一群鸡。傍晚时分,它们把碎米啄尽,就鱼贯进入鸡窝。进窝时还有个仪式,故意把脑袋低一低,把尾巴向下耷拉一下,以示雍容文雅,“很有鸡教”。鸡窝门有一道小坎,这些鸡还要两脚并齐,站在门坎上,再向前一跳,“这种礼节,其实大可不必”。
鸡有鸡的礼数,老虎有老虎的情怀。
《虎二题·老虎吃错人》,有一段老虎的内心独白:
老虎吃人,本来不错。老虎嘛,天生是要吃人的。如果吃的是坏人——强人,恶人,专门整人的人,那就更好。可是这回吃的是一个穷老奶奶的儿子,真是不应该。我吃了她儿子,她还怎么活呀?老奶奶哭得呼天抢地,老虎听得也直掉泪。
善之德,闪光亮。
不都是这么温顺可亲,也有调皮的。
1946年的《复仇》:“鱼呀,活在多高的水里,你还是不睡?……”
还有惹人烦躁的。
《昆虫备忘录·花大姐》,说“花大姐”瓢虫分两大类。一类吃蚜虫,是益虫;另一类吃马铃薯的嫩叶,属于害虫。他就禁不住要做思想工作了:“我说吃马铃薯嫩叶的瓢虫,你们就不能改改口味,也吃蚜虫吗?”
是不是有点像中学老师的口气:我说你们这几个叽叽喳喳说话的,就不能学学人家×××,认真听讲,也考一百分吗?
一切景语皆情语。生灵被人性普照,皆因人在发光。
2017年1月24日的《人民日报》有个标题,《蜜蜂之于我们,不只一罐蜂蜜》。这个道理,汪曾祺懂。《寒夜》,是他21岁时写下的。开篇,他就关心牛的“人生”。说冬天来了,牛应该有一份休息,“卧在温暖牛房的温暖稻草上咀嚼些往事去,(谁知道是些甚么事呢)”。顺带还关心起风来,“车棚到这时候也应该让流浪的西北风来寄寓了”。
《王全》,说起牲口,王全都是这个味儿:“人家孩子快下了,别叫它驾辕了!”这个地方有个习惯,管小猫小狗、小鸡小鸭,都叫“孩子”,甚至还包括小板凳。
风,小板凳,无生命之物,都有着温热的灵气。
王安石有诗:“风吹瓦堕屋,正打破我头。瓦亦自破碎,岂但我血流。我终不嗔渠,此瓦不自由……”
一片碎瓦,也是有灵魂的。
《塞下人物记·陈银娃》,汪曾祺提醒读者:采石的山头已经劈去了半个,露出扇面一样的青灰色的石骨,间或有几条铁锈色蜿蜒的纹道,“这石骨是第一次接触空气呀”。
真正的有心人,盘算着石骨的履历,惦记着石骨的呼吸。
我又想,《受戒》问世时,眼看着一股清流汩汩而来,当年那些有幸读着的人,是不是也有这般温热的欣悦,“这小说是第一次接触空气呀”。
《旅途杂记·兵马俑的个性》,说兵马俑多是直立着的,两脚微微分开,和后来的“立正”不同。大概当时还没有发明立正。如果兵马俑都是绷直地维持立正姿势,“他们会累得多”。
替“古人”担忧。
新闻上说,西安有个所谓的“景点”,摆放着山寨兵马俑,“双眼皮,红嘴唇”。既然这么卖力,那就“立正”吧。
不过后来被集中销毁了。
万物有灵,假的不行。
《结婚》:“窗外一丛树,自以为跟天一样高了,便终日若有其事地乱响。”
——这叫傲娇。
《滇游新记》,说叶子花好像一年到头都开着花,没有见它枯萎凋谢过,“大概它自己觉得不过是叶子,就随便开开吧”。说一品红,北京的都栽在盆里,高二三尺,而在芒市、盈江,一品红长成了一人多高的树,绿叶少而红叶多,“这也未免太过分了!”
——这叫嗔怪。
《夏天》,说栀子花粗粗大大的,香得掸都掸不开,文雅人不喜欢,以为品格不高,“栀子花说:‘去你妈的,我就是要这样香,香得痛痛快快,你们他妈的管得着吗!’”
——这朵栀子花,跟口水歌里唱的“栀子花开啊开栀子花开啊开,是淡淡的青春纯纯的爱”大有不同,有着一股浓浓的摇滚味儿、朋克范儿。
巴勒斯坦诗人马哈茂德·达尔维什则更进一步。他写道,诗歌可以“用栀子花的呐喊/令祖国回归”。
《七里茶坊》,说“我”在一个农业科学研究所下放劳动。有一天生产队长要派几个人到张家口去掏公共厕所,叫“我”领着他们前往。到了地点,拿着介绍信去找市公共卫生局的一位“负责同志”。这位同志看了介绍信,冷不丁来一句:“你带来的人,咋样?”
“咋样?”——不太懂是个什么意思。
“他们,啊,啊,啊……”——搜肠刮肚中,寻找合适的词句。
“这位负责同志大概不大认识字。他的意思我其实很明白,他是问他们政治上可靠不可靠。他怕万一我带来的人会在公共厕所的粪池子里放一颗定时炸弹。虽然他也知道这种可能性极小,但还是问一问好。可是他词不达意,说不出这种报纸语言。”汪曾祺替他说话。
最后问了一句:“他们的人性咋样?”
“我”答:“人性挺好!”
“那好。”——长舒一口气。
“他们的人性咋样?”汪曾祺评点说,这是“一句不很切题的老百姓话”。
但得承认,这个真实。
这位负责同志大概是这么想的:眼前的这位,一看就是文化人,(有交代“我”正揣着“两本四部丛刊本《分门集注杜工部诗》”)。看来说话不能太土气,免得人家听不懂,瞧不起自个儿。能坐到这个位置,算是祖上积德,再说自己也是吃了苦头的,不能让人冷眼相待,要有坐在这个位置的样子。可惜自己也就半桶水,合适的词儿到不了嘴边来。昨天看的报纸上是怎么说的来着?
于是“啊,啊,啊”了起来,相当于一些人的“这个、这个”口头禅,边应付边寻思。
总算有了点眉目,但又不是很清晰,严丝密缝不上,“啊”得又够充分的了,不好再拖了。于是,来一个“他们的人性咋样”交差了事。
半中半西,半土半洋,半口语半书面。折中。
一次,我到福建宁德采访。村支书在抗击台风中牺牲了。请村上的老人家谈谈对这个后生有什么印象。收集到的句子有“他这个人团结很好”“平时没有一点生气的态度”。
我理解老人的心思:头一回接受采访,要说点有水平的话。电视上是怎么说的来着?
尽着力往“字儿话”上靠,又无法完全靠上,只走了五十步,于是成了夹生的“字儿话”。
我就觉着这语言鲜活,装入了老人的内心活动。作家要“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记者则要尽力保留采访对象的句子,别自行横加改造,让人物说着一个腔调的书面语:
“他注重团结同志,富有协作精神。”
“他待人温和,以身作则,跟村民打成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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