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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雪之所和太宰治的海浪

时间:2024-05-04

◎洁尘

关于镰仓的说法,一是古都。二是除东京外的所谓的三大日本文艺胜地,京都、金泽,还有就是镰仓。京都我去过三次了。二〇一七年四月,我去了金泽,被樱花炫晕。就在这一年的七月,我补上了镰仓这一趟。

镰仓三面围山,一面临海,气候温暖宜居,明治维新之后,十九世纪后期渐成休养胜地,皇族、华族、政治家和商界巨贾,纷纷在此置业。

肺结核是十九世纪和二十世纪初的世界性的疑难杂症,也是颇具文艺范儿的时髦病,文人患此病者较多,也以此为荣。也是从那个时期开始,作为修养胜地的镰仓也成为日本文人的会聚地,先是一些肺结核文人来此定居,之后咳嗽的和不咳嗽的许多文人逐渐会集镰仓,其中有夏目漱石、芥川龙之介、国木田独步、岛崎藤村、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栋方志功、小津安二郎、小泉八云等等。据统计,前后不下三百文艺名士定居镰仓。

一九三五年,川端康成受友人“诱惑”定居镰仓,至一九七二年自杀身亡,一直都住在镰仓。在镰仓三十七年,川端的主要作品都在这里完成。

大正时期到昭和早期,是镰仓文士时期的繁盛期。

在镰仓,我的主要目的地是两处,一就是镰仓文学院(先说这一处,另一处另文再说)。

洁 尘 作家。现居成都。毕业于四川师范大学中文系。曾先后供职于媒体和出版社。已出版有《华丽转身》《提笔就老》《生活就是秘密》《一朵深渊色》《啤酒和鲈鱼》《酒红冰蓝》《中毒》《锦瑟无端》等随笔和小说三十余部作品。

镰仓文学院,建于一九三〇年代的西洋式建筑,原为加贺百万石的藩主,旧前天侯爵的别邸。这个建筑风水甚好,坐北朝南,三面环山,一面朝海。

这里是三岛由纪夫小说《春雪》中别墅的原型,并因三岛这部小说的影响力而更加闻名。

《春雪》是我极爱的一部三岛作品。我还是借三岛的描述来呈现我看到的镰仓文学院吧。虽说景貌已经发生了一些变化,但那种感觉是被我固定的,也是随身携带在体内的。

在《春雪》第三十一节,男主人公,松枝侯爵之子松枝清显,邀请了朋友本多和两位暹罗王子,在初夏的某一天前往松枝侯爵的镰仓别墅度假。

“……登上郁郁葱葱的迂回山路,走到尽头,眼前便出现了别墅的巨大石门。门柱上雕刻着‘终南别业’的字样。这是以王摩诘的题命名的。……这座日本的‘终南别业’占地一万多坪,占了整个一块谷地。……从南面的阳台,可以望见正面远处的大岛,在夜空下的喷火,恍如远处的篝火。穿过庭院走五六分钟,就可以到达由比海滨。”

陷入与贵族女子聪子的苦恋之中的清显,在这栋房子的二楼露台上观赏海上云彩的微妙变化。

“……一团团像搅出凝固钟乳液般的积云,凝聚在海面上空。深沉的阳光一直照射到这些积云云襞的深处。这阳光雕出了含阴影的部分,越发显出一种倔强的气氛。但是云谷之间的光线沉闷而停滞的部分,仿佛在假寐,这个世界的时间远比别的世界的时间走得更缓慢。厚厚的云层染上了阳光的部分,反而像是一种悲剧性的时间,一直在迅速地飞逝。这两个世界都是无人的境界。所以在这境界里,不论是假寐也罢,悲剧也罢,简直是同一性质的嬉戏。”

……

“不久浮云又凝聚起来,给庭园投下不可思议的阴影,阴影恍如千军万马向庭园冲了过来。这时候,沙滩和田园首先笼罩上阴影,阴影从庭园的南端一直向这边铺展过来。模仿修学院离宫剪得整整齐齐的枫树、杨桐、茶树、丝柏、丁香花、满天星、厚皮香树、松树、黄杨树、罗汉松密密麻麻地屹立在庭园的斜坡上,在强烈的阳光照耀下,闪烁着犹如镶嵌的工艺似的树叶尖的色彩。可是,顷刻之间也被阴影所笼罩,连蝉声也像发丧似的一片阴郁。”

我的确是沿着迂回的山路,通过巨大的石门,来到了镰仓文学馆。

文学馆的正门上方有天棚构成廊庭,我们来的时候正好遇雨,把伞放置在廊庭的伞架上,推开门,在玄关处脱鞋,放到写有号码的储存箱中,关锁,取下钥匙,自行保管。上了玄关台阶之后,有拖鞋换用。我想起在京都的冬天在各个寺庙里长时间游走的时候,只穿一双薄袜的双脚的感觉。还是有拖鞋换用比较体贴啊!

这里的前庭有阔大的玫瑰花园,在春秋两季相当闻名,游人如织。据说玫瑰品种有近两百种。这家纪念馆,收有大正年代、昭和前期,还有平成年间很多著名作家、诗人的手稿、初版本,还有各种纪念品。藏品相当丰富。

雨越下越大,干脆在镰仓文学馆里滞留一阵。二楼的休息室外,是一个露台,靠窗处有一溜椅子。开头参观时,见几位日本中年女人在这里水彩写生,画面前的庭院、树木,以及越过这些景致远处的湘南海岸。她们随身携带的水彩用具十分精致小巧。过了不久,她们离开了。我和同行人来到露台上,透过雨幕,远处的海岸一片灰蒙。

如果说我落脚镰仓文学馆的中心人物是三岛由纪夫的话,那么另外一个人物,太宰治,则不在这所豪华别墅的范围之内。在我的感觉里,他在镰仓的海浪里。有意思的是,同时代的这两座文学高峰,三岛由纪夫和太宰治,彼此非常厌恶。

雨幕弥漫之中,我想起太宰治早年在镰仓携女友跳海自杀,女友死了,他却没有死成,狼狈不堪地活下来……也许,他选择的殉情日也是这样的天气吧。

几次旅行,和同行旅伴聊天,我触景生话、东拉西扯,总是能说出有的没的一大堆东西。同行人说,你怎么知道那么多呢?是啊,我也感慨。二十多年来,痴迷日本文学艺术的阅读,已经在我体内积累了太多的内容了。架不住的就是面对面,实景当前,积累总是会起反应的。

前些年看过根据太宰治原著小说改编的日本电影《人间失格》,生田斗真出演男主角大庭叶藏。在影片的前半段,有叶藏和寺岛忍饰演的酒吧女常子用红线系住脚,一同走进海浪的一段戏。

那段戏就是在镰仓海边拍的。青灰的乌云和蓝灰的海浪之间,两个生无可恋且彼此也没有眷恋的一对男女平静地走向海的深处……唯美且撼人的场景……然后镜头一转,叶藏躺在医院,独自活了下来,成了一个笑柄。太宰治的作品经常就有这种悲惨但又滑稽的效果。

太宰治的另一部代表作《维荣的妻子》也被改编成了同名电影。浅野忠信饰演主人公大谷,松隆子饰演大谷的妻子佐知。这部电影拍得相当出色,影片本身和两位主演得了一堆奖。《维荣的妻子》是太宰治借用十五世纪法国诗人弗朗索瓦·维荣这个著名的文坛浪荡子的名字和寓意,来宣示这篇小说的主题。同名电影采用的是《维荣的妻子》的人物设置和基本框架,原著是个短篇,体量不够,编导又挪用了太宰治《樱桃》等其他几篇小说的情节,充实了影片的内容。挪用太宰治其他小说的情节,捏合在一起的效果完全没有什么违和感。太宰治几乎所有的小说写的都是他自己,一个极度厌世的文人,几乎一直在表达他在《人间失格》中的那句名言:“生而为人,对不起。”

在电影《维荣的妻子》里有一场火车上的戏,大谷和广末凉子饰演的情人依偎着,神态平静,他们一同去赴死。关于殉情赴死的各种情节和桥段,在太宰治的作品和个人生平中有好些可以取用的素材,他真是活得不耐烦啊,一共自杀五次,其中三次是殉情,且两次都是在镰仓。最后是在39岁那年与女粉丝山崎富荣在东京三鹰的玉川上水溺水而亡。终于死成了。

说点题外话,我看片看剧的一个习惯是追看信任的演员的作品,生田斗真是其中一位。他很年轻,一九八四年生人,很多年看下来,还真是有点看着他长大并出息的。现在生田斗真已经成了日本文艺电影的一员大将,出演了不少有分量的电影,文学名人也演了两个非常重要的角色,一个是太宰治笔下的大庭叶藏,另一个更厉害,紫式部笔下的光源氏。要说大庭叶藏这个角色,生田斗真演得不错,但在我看来,最合适的演员人选是小田切让。我非常喜欢小田切让这个演员,帅且邋遢,自带的天生的废柴气质,英俊、温和,有点迷糊,相当喜剧,一点不招人讨厌,但完全靠不住。小田切让也是我多年追看其作品的一位日本演员。同类型的还有一个很棒的演员,松田龙平,气质阴死倒阳,像猫一样狡黠懒散。

我啊,在生活中,秉持珍惜生命远离废柴的原则,但在影视作品中,见到废柴角色就喜欢,且往往被他们所打动。我真是喜欢阴影这种东西,所有的光背后的阴影。三岛的强光之下,自然阴影重重。太宰治始终处于阴郁的天气之中,似乎全是阴影,但其实层次分明,对此的品读是另外一种幽微的探寻。这一趟旅行,我们会去东京的三鹰,太宰治葬在那里。我儿子李伊北,在高中时因同学的推荐接触到太宰治的作品(我没有推荐过太宰治给他)。李伊北是一个心中有着明确的目标且一直为之而努力的青年,他相当喜欢太宰治。这一点,我想在三鹰的探访之后,和他再好好讨论吧。其实,我是相当理解这一点的。

那天,走出镰仓文学院的时候,我摔了一跤。下雨,地面湿滑,镰仓文学院的门庭甬道恰是一个下坡(当然,相反的,朝着门庭而去就是一个上坡)。我穿一条白色的牛仔裤,摔倒时蹭上了甬道的青色苔藓。是苔藓,没有污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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