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巴里·洛佩兹+张建国
六月份,如果你站在巴芬岛博登半岛北岸的海崖边缘,连续数周,每日二十四个小时,你都能看到大群大群的迁徙独角鲸,几乎是连续不断地在阳光下的海水里穿越而过。你会惊叹于其动作的敏捷性,一起游泳潜水时动作的一致性,警惕却沉着、似乎能应对一切的品质。其部分魅力在于,它们在三维空间中运动动作强健却优雅,就像鸟儿在无风天气里凌空滑翔。其动作协调一致的最突出表现是,它们能成群结队地同时潜入深水。它们像一个整体一样从水面上消逝,水面由灰白色变为浅黑色。它们能潜到一千多英尺深,其目的常常是,快速地把成群北极鳕鱼从深水赶到水面上,使北极鳕鱼由于气囊迅速膨胀而失去意识。在水面上,这数以千计的无意识鳕鱼成了独角鲸、格陵兰海豹、以及大量喜出望外的北方暴风鹱和三趾鸥的口中餐。
從高处观察,我们还会为独角鲸间的社会性互动所震撼,这些互动很广泛,也很有秩序,似乎是基于年龄和性别而展开。雄性独角鲸进行交际时经常要发挥长牙的作用。它们把长牙像剑一样斜横在水面上,或把长牙横在他者的背上,把其往下压,或迎面对峙,斜横的长牙贴在一起。
海伦·西尔弗曼作为研究生所做的课题,包括独角鲸的社会组织和社会行为。她基于自己在兰开斯特海峡的观察,描述了下述典型景象。“有一次,由两头成年雄性、一头成年雌性、一头(幼崽)和一头半大独角鲸组成的五头鲸群体,在雄性独角鲸的带领下往西行进。鲸群突然停下,在海面上待了约三十(秒钟)。一头雄独角鲸转过身,游到(幼崽)下面,两次把它整个推出水面。母鲸没任何明显反应。于是,这头雄性鲸就用长牙尖碰了一下母鲸的侧身,然后鲸群继续西进。”
六月下旬,阳光明媚,狂风大作,坐在高高的海崖边,体验着这类天气带来的那熟悉的壮阔感和强烈的兴奋感,又有好机会观察独角鲸,这一切所产生的感受,用一个爱斯基摩词就能概括:quviannikumut——“深深的幸福感”。像这样坐在这儿,很容易引发对独角鲸的各种遐思。第一次看独角鲸的嘴,透过其有褶皱的舌头,看着它泛着泰尔红紫的白色柔软口腔壁,我就觉得独角鲸和抹香鲸很相近,因为它们的口腔颜色相似。像抹香鲸一样,独角鲸也擅长潜到深处。据我们所知,鲸鱼中只有独角鲸和抹香鲸能在水面上连续睡数个小时。独角鲸浮在水面上时,也像抹香鲸,从喷水孔到背脊的部分露在水面之上,后背其他部分及尾巴斜垂在水里。和抹香鲸一样,它也以长牙出名;它前额里的油脂也成了一些人竞相猎取的对象,尽管持续时间不长。
像所有鲸鱼一样,在进化史上,独角鲸始于白垩纪,和吃昆虫的食肉动物一同出现,而我们人类就是从这种食虫动物进化来的。它从白垩纪到古新世的进化历程,与河马、羚羊之类的偶蹄动物相似,但随后却分道扬镳。在三亿八千万之前的泥盆纪,独角鲸的远祖从海洋爬上陆地,在陆上生息了约三亿三千万年后,由于其基因的变化,独角鲸远祖又回到了海洋中。最原始的鲸鱼出现于四千五百万年之前的始新世,第一批齿鲸出现于一千八百万年后的渐新世。到那时为止,呼吸空气的哺乳动物能在水中栖息的非凡进化历程大体完成。
从海崖上俯察一头孤单鲸鱼平静地漂浮在蓝绿色水面上,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哺乳动物的进化历程,想象独角鲸迄今为止的历史。尽管其骨骼结构显示有盆骨痕迹,它的后腿消失了。海水给了它如此大的浮力,以至于其骨骼结构不需要浓缩型强化;因而其体型在不失灵敏的同时向大的方向进化。它离开温度有上下波动的空间(我凝视海面所处的北极岬角的温度,十二个月内上下波动幅度可达一百二十华氏度),到一个温度很少有波动的空间。然而,它并没摈弃温血动物的生活方式;它两到四英寸厚的皮下脂肪可隔绝外界的寒冷,以保持恒温。
独角鲸的身体在两个方面发生了重大变化,一个是它储存和使用氧气的方式,另一个是,它调整了感官结构,来适应主要是需要听觉、而不是视觉和嗅觉刺激的环境。
此刻,我在北极呼吸,百分之三十四的氧气暂存在肺里,百分之四十一的氧气暂存在血液里,百分之十三的氧气暂存在肌肉里,还有百分之十二的氧气暂存在其他器官的组织中。气喘吁吁或出现某种情绪时,才会深呼吸。在同一地方,独角鲸深呼一口气——把它相对不大的肺部填满。它以不同方式储存氧气,以便在潜于水下的十五分钟时间里,能稳定地利用氧气。只有百分之九的氧气留在其肺部,百分之四十一的氧气进入了血液,另有百分之四十一的氧气进入肌肉,约百分之九的氧气进入了其他组织。其血液里的氧气附着在血红蛋白分子(和我的相同)上,肌肉中的氧气附着于肌红蛋白分子。(独角鲸肌肉中肌红蛋白含量很高,使其肌肉呈暗栗色,与其他海洋生物肌肉颜色相似。)
独角鲸循环系统的演变(血管细脉网的演化,肝静脉的增大,一些部位血液的可逆性),使其能够完全适应潜入深水中所承受的高压。
其血液中氮气含量极少,浮出水面时,不会出现潜水员出水时出现的“减压病”。其呼吸作用产生的二氧化碳,奇妙地储存在肺部,直到胃部迅速收缩时被爆炸式地喷出。
只有带上精密的水中呼吸装置,减压槽,潜水服,加重带,游泳脚蹼,我们才能探索这些变化。即使这样,也难以体察以独角鲸为代表的那些哺乳动物所发生的根本变化。首先,我们所体验的主要是二维世界,我们很少往上看;我们习惯于探索事物的“长度和宽度”,而不是“高度”。而独角鲸很少有二维的体验——其皮肤表面对水的感觉就是二维的,但它为了呼吸必须上浮,这就突破了平面式的二维生存空间。
限制我们去体察独角鲸世界的另一个因素是,它们运用各个感官的优先次序和我们所习惯的次序不同。据我们所知,独角鲸的味觉和嗅觉功能几乎丧失,尽管它们很可能还有判断咸度的能力。其触觉依然很灵敏。它们对水压的敏感度提高了——在光线很暗的空间里,它们判别深度的能力极强,对前方一群鳕鱼游过产生的细微湍流,它们有猎人般的高度敏感。由于栖息在缺乏光照的环境里,其视力衰退了。事实上,其眼睛的演变是为了适应高水压,海水盐分的刺激,水流的不断冲击,以及水下光线各个角度的折射。(独角鲸看水面上的世界时,眼睛是不动的;其眼睛散光,改变聚焦距离的能力下降。)endprint
对独角鲸来说,视觉只是一种次要感觉,它们的空间主要是一个三维的听觉空间,因而,它们所感受到的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对此类感受能力所能产生的普通感情和动机,或许只有音乐家才能略知一二。
夏日里,对站在高处的远眺者来说,北冰洋似乎非常寂静。然而,如果你向洋里放一个低水听器,你会发现只有频谱分析仪和磁带录音机才能分辨的“噪音”音域;比如,髯海豹颤音式的呻吟声,虾放电似的噼里啪啦声,海象发出的深沉隆隆声,环斑海豹的尖利叫声和嗷嗷叫声;滴答声,清纯声响,鸟一般的啭鸣,别卢哈鲸和独角鲸的和声;弓头鲸发出的大象似的吼叫声。除了这些动物声音,还有海底沉积物移动的声音,海冰挤压断裂的嘎嘎声和啪啪声,以及浅水中倾覆冰层的刮擦声。
独角鲸处在这样的嘈杂声音中仍能怡然自得;正如我们晚上漫步時可以感受到周围的一切,它们也是如此,但它们能成功地显现出“睡着”的状态;在兰开斯特海峡,在夏季的一天,它们在海面上对周围的一切充耳不闻。
独角鲸的听觉系统发生的唯一最重要的改变,是两个耳道相互隔离,这使它能够生活在水中。其头部两侧能独立地接受水中的声音,然后判断声音的来源。(我们在空气中才能这样做,在水下,声音是通过头骨匀速震动的。)当然,独角鲸也听到了许多种声音,我们只能猜测它关注什么声音,或从听到的所有声音中获得了什么信息。反过来,独角鲸也发出许多对其他独角鲸和其他动物很可能是重要的声音。
声学科学家把独角鲸发出的声音分为两类。一类是其呼吸道发出的声音,包括喘息声、呜咽声、呼啸声及各种咯咯声,这些声音我们可以听到。另一类声音大概与回声定位机能和相互交流有关,科学家将其分为三种:每秒钟高达五百次的滴答声;脉冲音;纯音。(其中一些声音像水面上的冒气泡声,僻静处的小船上的人可以听到。)
人们认为,独角鲸用滴答声来确定自己、同伴、猎物、浮冰边缘、冰间水道等的位置;它发出的脉冲声在本质上具有社交功能,而且具有个体特征,就是说,每头独角鲸都能发出独特的脉冲音;纯音信号也具有社交或沟通功能。数位科学家在《美国声学协会会刊》上发表的文章写道,独角鲸“(与别卢哈鲸相比,)似乎要安静得多,发出声音的种类好像要少一些,发出的许多种声音人类听不到”。然而,后来,一项研究发现,独角鲸“在水下酷爱弄出点儿声响”;这项研究指出,相关磁带录音中,“独角鲸发出的声音的音长和音频成分富于变化,这些变化的声学证据几乎比比皆是”。该项研究在结论中还指出,独角鲸的大部分发声行为“依然处于推测阶段。”
我之所以啰唆这么多,就是因为存在着两种完全不同的推测。一种推测是,鲸鱼接收和发出声音的能力表明,它是一种“有智能的”动物,这也是老生常谈的看法;另一种推测在加拿大政府的一份报告中表露无遗,那就是,海底钻井作业的持续喧嚣,以及相关海空运输产生的噪音,“想必不会(给独角鲸)带来危害,因为本来就有这样一种推测——兰开斯特海峡水下噪音的层级很高”。
我们很难相信有人会有如此狭隘的想法,会对生命如此无情,以至于写下以上引用的那些文字。与我们人类相比,鲸目动物很可能不是那么“有智能”,就是说,不是那么有意志力、想象力和逻辑思考能力。然而,认为独角鲸有智能,将会受人类海底钻井活动产生噪音的影响,这种看法与其说是一种推测,不如说表达了这样一种可能:对我们只能将其称为独角鲸的这种神秘动物持尊重态度。高高地站在海崖边缘,静如祷告的修道士,仔细观察被海水冲刷的独角鲸后背,我心中涌起想与独角鲸交流的渴望,这种渴求顿时显得非常崇高。
我放眼凝视兰开斯特海峡。有四到五头独角鲸浮在风平浪静的海面上休眠,就像夜空最先泛出的第一批星星一样若隐若现。在正前方,鸟儿们从远处滑过天空,点滴生命迹象愈来愈模糊,直至消失。在独角鲸身下的海水中,群群鱼儿在涌流中穿梭,水愈深光线愈暗,直到什么也看不到。
根据英国学者奥德尔·谢泼德的说法,克特西亚斯在著述中首次描述了独角兽。克特西亚斯是公元前15世纪生活在波斯的希腊内科医生,他从印度听说了独角兽存在的传闻。后来,由于独角兽相继出现在阿里士多德、普林尼和百科全书编纂者塞维亚主教圣依西多禄的作品中,人们才相信了这一勇猛、外形像马、前额长有一独角的动物的存在。《旧约圣经》的希腊译者把希伯来词语reem (意思很可能是现在已经灭绝的欧洲野牛——原牛) 翻译成了“独角兽”,这样一来,《圣经》无意地、却又具有讽刺性地为独角兽的存在提供了依据。
独角兽的传说,以及后来把独角鲸牵涉进来的故事,在很多层面上都耐人寻味。进入中世纪很久以后,独角兽的传说只是在书本上和学人之间流传,仍不是欧洲民间文化的一部分。文艺复兴期间,科学家、学者和神学家纷纷对独角兽的存在做出了不同版本的学术“解释”。无论这些解释在怀疑论者眼里是多么牵强,独角鲸那酷似独角的长牙似乎成了无法否认的铁证。而且,哪个基督徒都不会否认独角兽的存在,否则他就要冒犯《圣经》。
学者们认为,克特西亚斯在波斯最先记载的独角兽,其实是羚羊或犀牛的形象被改造的产物。他们推测,这种做法之所以没受到质疑,是因为像克特西亚斯这样的希腊人,把波斯织锦里描绘的“印度宗教艺术的畸形怪物”当成了真实动物。在中世纪的欧洲,人们做稀有的独角鲸长牙和海象长牙生意,并把独角鲸与基督教传统和琐罗亚斯德教传统中的神秘动物混淆,加上有些牧人使家畜的角发生怪异变化,这些都使人们相信,传说中的独角兽是存在的。而且,富人和学人对这一高贵动物的兴趣不仅仅是迷恋,而且趋于功利化。在14世纪和15世纪,欧洲王室常常成为各种政治投毒的受害者,而独角兽的独角被认为具有最好的防毒作用。
奥德尔·谢泼德在《独角兽的传说》中写道,文艺复兴时期的人们迷信独角兽的角有多方面的功效;独角“无论在黑夜还是在危险地方都陪伴着他们,他们把独角置于胸前,像对待珍宝一样精心呵护。在他们眼里,独角的确奇特无比。独角使他们在白天能免遭飞箭袭击,在黑暗中能抵御瘟疫,使他们能识破投毒人的诡计,使他们能抵御癫痫以及不便道出其名的一些不雅的肌体疾病。总之,独角是一种护身符,一种避邪物,一种武器,一种包治百病的药箱。”endprint
中世纪时,人们把独角鲸的长牙当作独角兽的角,切分成碎片进行买卖,以赚取财富,其价值相当于重量是其二十倍的黄金的价值。谢泼德估计,在16世纪中期的欧洲,人们见到的完好的独角鲸长牙不超过五十根,而且每一根的来历都不简单。这些长牙是送给王室和教堂的礼品,也是知其底细的东征十字军渴望获得的战利品。1204年,十字军从君士坦丁堡偷得两根独角鲸长牙,并运到威尼斯的圣马可大教堂。至今,人们还可以在该教堂看到那两根长牙。
欧洲的独角鲸长牙,是从格陵兰岛和冰岛贩卖过去的。奇怪的是,把长牙贩运到欧洲的,是那些对独角兽的来龙去脉及独角鲸长牙的价值一无所知的水手,与冰岛主教一起溺亡的人就包括这类水手;最终获得长牙的人则知晓其价值。而且,购买长牙的人,通常根本不知道有独角鲸这种动物存在。
把这些风馬牛不相及的东西联系起来的第一个欧洲人,似乎是制图员歌哈德·默卡托,此人在1621年明确指出,独角兽的角其实来自独角鲸。1638年,“造诣颇高的动物学家和古玩家”丹麦教授奥勒·沃姆,在哥本哈根发表演讲,也把独角兽和独角鲸联系起来。但是,到那时候,独角兽的各种传说在欧洲社会的影响太深远了,不可能轻易消除,而且,独角兽的角在市场上也太昂贵了,不会因不利的真实信息而突然变得一文不值。另外,有人辩解说,难道长牙不是海中独角兽的角吗?为什么它不能具备陆上独角兽的角那样的威力呢?
久而久之,独角鲸的长牙在医学界失去了影响力,长牙交易日益萎缩,独角兽的传说逐渐被牧师和学者摈弃,而被大众接受,受到浪漫主义者、艺术家和诗人青睐。然而,独角兽的形象已变得与克特西亚斯记载的世俗传说中的形象大不一样。在克特西亚斯的描述中,独角兽虽性善温和,却是一种高贵而可畏的生物;它虽然孤单又凶猛无比,却不乏同情心。这样,独角兽就成为游侠骑士和国王的纹章标志物。1424年,詹姆斯一世使英国盾徽中出现了独角兽的形象;1671年,克里斯蒂安五世成为第一个丹麦国王时,他就是坐在一把全部用独角鲸长牙做成的加冕椅上接受王冠的。
受基督教影响,独角兽的故事演变成了被捕获和驯服的野兽的故事。独角兽失去了强健、独立、野马般超然离群的特质,俨然成了乡村庭院中可被少女驯服的、山羊似的小动物。关于独角兽最重要的传说是,它有魔力把有毒河水变成纯洁的水,以便其他动物饮用,正如摩西用魔杖将玛拉泉的苦水变成甜水一样,但这样的故事已逐渐被人们遗忘。古罗马作家索林诺斯在《多元历史》(Polyhistoria)中写道,“独角兽根本不可能被活捉——只有杀死才能获得”,但后来它却变成了驯养而致的纯洁和谦恭的象征。
冬天的一个下午,在不列颠哥伦比亚省的温哥华市,我访谈了唯一一个成功展出成年独角鲸的人。(这六头独角鲸是1970年从加拿大北部运来的,随后数月内都死于肺炎。)此人就是不列颠哥伦比亚省水族馆的负责人默里·纽曼。他解释说,捕获独角鲸本来就有很大难度,随后在馆内养独角鲸也非易事,遇上拥有巨大长牙的雄性独角鲸,尤其如此。他认为,其他水族馆都很难做到这一点。我们的目光掠过水族馆修剪平整的草坪,转而凝视温哥华海港的那一刻,我深深感到,索林诺斯在《多元历史》中对独角鲸的描述,具有不可思议的贴切性和先见性。
独角鲸长牙捏在手里感到坚实而有弹性。它呈圆形,如象牙般缓缓由粗变细,大部分是空心的。(活着的独角鲸,长牙空心部分充满牙髓。)一根巨大独角鲸长牙重量可达二十英镑,长八九英尺,直径由牙口的四英寸缓缓缩减到牙尖的零点五英寸。平滑磨光的牙尖部分长约二三英寸,呈钝头圆锥形,有时呈楔形。长牙其余部分具有条纹,从右向左有规律地盘旋五六圈。通常,只有一条与盘旋条纹并行的凹槽比较显眼。许多长牙标本从头到尾都有非常模糊、浅淡的条痕。
长牙有条纹的部分摸起来很粗糙,浅槽经常被藻类覆盖。这些微小生物使该部分呈现棕绿色或酱紫色斑纹,相比之下,牙尖呈白色,通常嵌入独角鲸头颅左上方、长达十到十二英寸的部分,呈较黄的象牙色。
进入19世纪很长一段时间后,人们仍难以断定哪种性别的独角鲸长有长牙(或者,雌雄独角鲸是否都有长牙)。虽然许多人认为,只有雄独角鲸有长牙,但是,雌独角鲸有长牙的一些报道具有真凭实据(事实上,1684年,一个德国船长把长有两根巨大长牙的雌独角鲸头颅送给了汉堡的博物馆),这使人们感到很困惑;这样,1700年德国科学家所罗门·瑞塞尔只好宣称,一些独角鲸有“乳白色的长牙”。关于长牙的功能,有很多猜测,但始终没能达成一致,这就使相关困惑有增无减。(一个司空见惯的错误让人更困惑了——有些印刷工有时粗心地把图片的方向弄颠倒,结果,长牙看起来像长在独角鲸头部的右侧而不是左侧,条痕旋转方向也变成了从左到右。)
最终人们还是获得了一些确定无疑的信息。长牙条纹的旋转方向是从右向左。在正常情况下,雌雄独角鲸上颚的两边,都会各长出一颗“牙齿”状的初始长牙。 至于雌独角鲸,两颗牙齿通常变成坚硬的象牙色杆状物,一端有节结状凸出,如同海泡石烟管(这些就是瑞塞尔所说的“乳白色长牙”)。至于雄独角鲸,右边的牙一直发育不全,如同“一小块生铁”,而左边的牙通常发育成了一个活生生的器官,一颗持续生长、充满血管的长牙。无论是雌性、还是雄性独角鲸,两根牙齿都长得很长的情况非常罕见。独角鲸若有两根长牙,上面条纹的盘旋方向都是从右向左(就是说,两根长牙的条纹不可能像大象或海象的那样是对称的)。从上往下看,两枚长牙小幅度地向两边分开。一些雄独角鲸左边的牙永远发育不成长牙(若是这种情况,其右边的牙也发育不成长牙)。只在上颚左边长出一根长牙的雌独角鲸只有百分之三。
从性别差异和生理方面探明独角鲸长牙,似乎比确定长牙的作用要简单。人们推测,长牙就像一把耙子,把海底的鱼搅动出来;或像一只矛,用以刺穿猎物;又像具有保护作用的武器。 这三种推测都忽视了没有长牙的独角鲸的需要。而且,加拿大生物学家罗宾·贝斯特对此有不同看法。贝斯特对长牙的作用一直很感兴趣,他认为,作为一把耙子或一根测杆,长牙太易碎,根本无法重复使用;用长牙攻击其习惯性食用的各种鱼类既困难又没必要,而且,要把大鱼从长牙上取下来也不可能;再者,也没有任何记录显示,独角鲸用长牙去攻击其他动物或保护自己。endprint
独角鲸的长牙频繁斜横出水面,长牙根部又位于头颅的发音区域,因而有人推测,长牙可能有些许接收和传播声音的作用(还是忽略了雌独角鲸)。口腔外科医生断定,其牙髓中不含回声定位所需的生物声学脂类,但这并不意味着,独角鲸不能以某种方式去利用长牙,以接收或传播声音,或像有些人提出的,用长牙去和其他雄独角鲸进行“测发声比拼”。(口腔外科医生独自推测,因为长牙内富含血管,独角鲸可以散发身体很大一部分热量,这可使雄独角鲸捕猎时更具活力。生物学家对此并不苟同。)
威廉·索克斯比是一位聪明机智、眼光锐利的海上观察者,他1820年推测说,就像人类的胡子一样,长牙只是独角鲸的第二性特征,可能在雌雄独角鲸需要呼吸时用来捅破薄冰。科学家说,独角鲸非常谨慎,不可能用长牙去撞击类似东西;但索克斯比推测的前半部分是正确的。
像其他雄性动物一样,雄独角鲸只用长牙做一些比试性的炫耀动作,但他们偶尔好像也会发生某种形式的身体冲突。许多性成熟的雄独角鲸的头部,都有各种各样的伤痕,科学家甚至还在受伤独角鲸身上发现折断的长牙尖儿。(一名科学家详尽地研究了独角鲸的肌肉组织,他说,独角鲸的颈部肌肉力量,不足以使长牙能像长剑一样具有挡开和刺穿功能。其实,雄独角鲸好像总是审慎而灵巧地移动长牙,它们被困在拥挤的冰牢中时依然如此。)独角鲸头部受伤的起因已经搞清,那就是,雄独角鲸为了确立和维持在同性群体中的地位——尤其在交配期,必须相互比拼;但独角鲸具体是怎样受的伤,以及多久受一次伤,还存在很大争议。一种似乎能讲得通的观点是,雄独角鲸面对面,把长牙排在一起,长牙较短的独角鲸的头部可能会被擦伤,或被严重捅伤。
高达20%至30%的独角鲸的长牙都有伤痕。一些长牙的受损处会覆盖着奇形怪状的填充物,将暴漏的髓腔封闭起来。口腔外科医生说,这种杆状填充物只是“修复性牙质”的正常沉积体,但有些人长期坚持认为,这些填充物其实就是其他独角鲸的牙尖部分,因为填充物和牙尖部分显然相似。(其他独角鲸的这些折断牙尖里充满小石头和沉积物。)
暴漏的牙髓会成为感染源,更不用说带来疼痛。独角鲸设法填补髓腔(如果“修复性牙质”不能自动修复)是有道理的。有人认为,一头独角鲸引诱另一头独角鲸牺牲长牙尖儿,来填补自己暴漏牙髓;还有人认为,雄独角鲸把长牙尖儿放到对面雄独角鲸头部对声音敏感的圆形隆起部位,以便在发声比拼时发出“信息”,这两种看法的迷惑力不分伯仲。绝对地坚持认为独角鲸不会用长牙做一些反常的事情,比如刺穿海底的比目鱼,这似乎比较武断。(赫尔曼·梅尔维尔调侃说,独角鲸可把长牙当开信刀用。) 但有一点似乎是清楚的,长牙主要的、或许是唯一的作用,是社会性作用。罗宾·贝斯特进一步指出,鉴于其易碎性、长度和高受损率,长牙很可能已经达到了进化进程的终点。
还有一个问题是,为什么长牙上有螺旋纹痕?1948年去世的英国著名生物学家达西·温特沃斯·汤普森,曾给出了一个绝妙而有说服力的答案。他认为,独角鲸尾巴的推力使身体产生了微小的扭转力。牢固地而非纹丝不动地竖立在上颚牙槽里的长牙,可以稍稍抵消這种扭曲力。实际上,在独角鲸的一生中,从相对运动的角度来看,它一直在围绕着长牙缓慢地旋转,年复一年,它上颚上不规则的牙槽导致了长牙表面的条痕。
汤普森指出,独角鲸的牙齿本身并非呈扭曲状——它犹如表面平滑的象牙,只在表面出现一系列浅浅的纹线。自从汤普森1942年提出这一看法后,没有人反驳、也没有人证实或改进这个说法。
象牙本身易于干枯,而且易碎,很难付诸使用,而对于有捕猎独角鲸传统的爱斯基摩人来说,独角鲸长牙的最大好处在于它和木材相似。在独角鲸被大量捕猎的一些地区,既没有树木,又没有漂流木。在这些地方,长牙被用作矛枪杆、帐篷杆、雪橇坐板、交叉杆,以及其他所有需要笔直且长的材料的替代品。
捕猎独角鲸最频繁的人是因纽特人,其捕猎时机是,春天趁独角鲸经过近岸迁徙时,夏天趁独角鲸在海港或峡湾中时。据我所知,在精神信仰上,因纽特人根本不重视独角鲸。在他们眼里,独角鲸和驯鹿一样,只不过是一种会迁徙的可食用动物,其灵魂(Kirnniq)很容易被抚慰;独角鲸不像北极熊、狼、海象或乌鸦那样,拥有代人祈祷的魔力或与生俱来的威力。
除了独角鲸的长牙,格陵兰人还珍视独角鲸的皮,他们认为,独角鲸皮比其他任何皮革都适合做雪橇犬具,因为它在寒冷天气里依然柔韧,在潮湿情况下也不会松弛。人们也珍视独角鲸的背部肌腱,把它当细绳用,因为它不仅耐用,而且长度可观。独角鲸皮的外层富含维生素C,丰富程度堪比未加工的海豹肝脏。鲸油燃烧起来冒出明亮干净的黄色火焰,可产生亮光和温暖,使土著居民冬天能在圆顶冰屋里,在鱼钩上雕刻图案或缝制连指手套。一头独角鲸足以让一群狗吃一个月。
但现在已不比以前。土著捕猎者对独角鲸的功利心态让一些人很反感;其非同寻常的捕猎手段,基于对独角鲸及其生存环境的准确和详细了解,使很多人不再体谅和赏识他们。
1982年我在兰开斯特海峡的浮冰边缘观察独角鲸时,没有一头独角鲸为喂狗而被屠杀。狗已被雪地机械取代。也没有独角鲸的肌腱被取出当细绳用。只有独角鲸的长牙被带到附近村庄卖掉换钱。可食用鲸鱼皮层——带有一薄层鲸油的鲸鱼皮——被带回位于努瓦的捕猎大本营。(每年春天,人们都很期待这道佳肴,并尽情地享用它。鲸皮有榛子的味道。)
兰开斯特海峡独角鲸的命运,与该海域油气井的钻探计划明显相关,但有证据表明,目前对独角鲸的捕杀压力已成为同样重要的决定因素。近年来,巴芬岛北部的因纽特猎人,春季捕猎独角鲸时显得不是那么专业,那么有节制。他们采用了草率的远射或欠考虑的射击进行捕杀,所用枪的口径和子弹类型不足以致命,只会让独角鲸受伤。而且,他们捕杀独角鲸的数量,有时超过了由加拿大渔业和海洋部规定、由国际捕鲸委员会监督的配额。再说,加拿大政府一般不准许因纽特人参与有关的高层次决策;在设计新捕猎方法、使其更适应现代武器的力度和射程方面,没有人给因纽特人提供任何帮助。至于因纽特人,他们对自己的一举一动都非常介意,有时甚至达到了俯就一切的程度,目的就是调整他们原有的文化,以“赶上”来自南方的其他文化。这样就不难理解,为什么他们有时会失态。endprint
海洋哺乳动物生物学家克里·芬利,非常熟悉巴芬岛独角鲸的捕猎状况,在他看来,“海洋资源管理的重要理念得到因纽特人的支持,(对独角鲸的生存)至关重要”。他相信,只有这样,其他相关问题才能得到解决。
这些天,我常常沿着浮冰边缘走来走去,既希望听到独角鲸的声音,看到它们的英姿,又希望它们不要出现。独角鲸是宁死不屈的伟大战士,看到它们搏斗的情景会感到很痛苦。它们被杀后,我作为当地人的客人,出于对远祖和某种古老传统的尊重,吃了它们的肉。
我密切注视着白鸥,它体型小,叫声如响亮的哨音。它有一种非凡能力,能出其不意地进入视野,似乎从天而降。我扫视了数十平方英里的开阔蓝天,没看到一只鸟,然后,把一小块海豹肉抛入一条冰间水道,它在那儿漂浮着。过不了几分钟,一只白鸥就出现在头顶上空。甚至很难说清它来自哪个方向。它只是突然出现在那里。
这样,我就观察了单飞或双飞的白鸥。正如所有动物在自己的地盘泰然自若,白鸥似乎极其适应这一带的环境。为了保暖,其黑色的腿较短,与其他海鸥相比,其腿长与身体的比例较小,蹼脚也没有那么明显。它的爪子较长较尖,利于紧抓冰冻腐肉,也利于在冰上稳站稳行。它的巢中放有海草,以聚存太阳热量,以便鸟蛋孵化。冬季,水沾到它的腿上就会冻结在那儿,为避免出现此种结果,它已具备不沾水面也能把漂浮东西捡起的高潮本领。冬季,它跟随北极熊。北极熊没残留任何腐肉时,它就吃北极熊粪便。它在浮冰上过冬,属于鸻形目,是嗜冰物种。
在海冰上漫步时,我也常常想到自己所读到的、涉及中国传说中的一种动物的内容,这种动物的习性和独角兽相似,但饮食简单节俭,这一点像白鸥。它就是麒麟。麒麟和独角兽同样具有同情、怜悯之心,但麒麟有靈魂勇士或修道士的风度。奥德尔·谢泼德写道:“和西方的独角兽不同,麒麟从来没有商业价值;没有一种药物是用麒麟身体的一部分制成的;麒麟为自身而存在,而不是为医疗、致富、娱乐,乃至启迪人类而存在。”它体现了所有值得钦佩的、理想的东西。
我们西方人遵从亚里士多德和笛卡尔式的思维模式,把动物看作客体,我们西方宗教把动物仅仅视为人类象征性内涵的表征,我们只专注于剖析动物的运作机制,我们这类文化不会去尊崇麒麟。我们西方文化是另一种文化,其他时代的文化。现代中国人不像宋朝时那样极其尊崇麒麟。但麒麟体现的理念,它呈现了具体形体这一事实本身,还是令人欣喜的。麒麟是在具备下列条件之后出现的:人类克服了对大自然的恐惧和不信任,战胜了只为自己利益而控制大自然的欲望。
人类文化融合的历史其实是交换交流的历史,交换独角鲸长牙之类的物品,交流思想和宏大叙事。我们会尽可能地从这一切中汲取可发现的精华。我认为,麒麟体现了一种美好、中肯的理念——它是一种不可占有的存在物,在人类需要时贡献出自己的智慧,激励人类在行为中要有尊严意识和尊重意识,强调所有生物应保持最根本的神秘感,以拒斥来自外界的剖析。
我的意思不是说,独角鲸应被建构成像麒麟那样的、具有象征意义的东西,也不是说,消除我们无尽的疑虑的“灵丹妙药”,在于采用比较原始的思维方式,去欣赏一些因纽特人所保留的传统生活方式;我们的疑虑包括,我们是否应该侵入没有我们任何历史渊源的区域,是否应该把我们的观念强加给其他文化。我的意思是,以简单的方式去欣赏一个不是我们所建构的世界时,即泰然自若的北极景观时,我们会发现,麒麟就在我们心中,像一束光一样,使我们的心境顿时澄明起来,这样,我们的心灵会得到一些慰藉。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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