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4-23
雷墨
在3月9日的韩国总统选举中,保守派国民力量党候选人尹锡悦,以0.73%的微弱优势击败进步派共同民主党候选人李在明,成功当选下一任韩国总统。这样的微弱优势,创下了韩国选举史上的纪录。而这场“险胜”,很可能会创下另一项历史纪录,即韩国的总统选举结果,对东北亚局势未来走向产生较为实质性的影响。翻遍大韩民国的历史,还找不到这样的先例。因为尹锡悦的外交政策倾向,将成为影响地区格局的重要变量。
当然,这倒不是说韩国的分量已经举足轻重到能塑造格局,而是它的地缘政治角色如何变,能对微妙且不确定性增加的东北亚局势产生显性影响。在拜登政府的政策操弄下,日本在中美战略竞争中已做出了较为明显的选边。尽管不具备日本那样幅度转向的本钱,但从拜登政府战略布局细节来看,韩国政策“微调”的空间是存在的。竞选期间明显表现出“亲美”的尹锡悦,对美国的战略竞争做出一定程度的“配合”将是大概率事件。
这次韩国总统选举,除了候选人得票率差距“史上最小”以外,还有一个值得关注的现象,即保守派与进步派之间权力交替的间隔,是自1987年首次直选总统以来最短的。韩国总统任期五年且不得连任。1987年卢泰愚赢得总统选举后,青瓦台主人的轮替,在保守与进步阵营间都以十年为时间轴。也就是说,每个阵营的内外政策,大体上都能超出一任总统的任期。
这样的“规律”,终止于刚刚结束的总统选举。
与文在寅同属进步阵营的李在明败给保守阵营的尹锡悦,虽然具有一定的偶然性,但也反映出韩国处在历史抉择十字路口这样的现实。因为只有在国家发展方向上的举棋不定,才会导致权力更替的高频率,这也是选举政治的特点。特朗普没能连任,拜登为民主党保住白宫的前景不被看好,就与“美国应该向何处去”的争议呈正相关性。尹锡悦胜选,很可能意味着韩国将出现“告别过去”式的变化。
最可能且更具实质意义的变,将发生在外交领域。虽然在选举政治中,选民关注内政多于外交,但作为高度外向型的经济体,韩国如何看待外部环境、如何经营对外关系,将直接影响内政的诸多领域。选民在投票时或许不会过多考虑这种联系,但韩国政治人物都心知肚明。从竞选期间的政策宣示来看,尹锡悦与李在明的差异主要体现在外交上。具体来说,就是韩国外交在国际上的定位,以及如何应对中美战略竞争。
2月8日,尹锡悦在《外交事务》上发表的阐述其外交理念的文章中写道,与朝鲜打交道是历届韩国政府的一项重要任务,但它不应该代表首尔外交的全部。“韩国已经走过了漫长的道路,它有潜力成为国际社会中更加负责任和受人尊敬的国家。然而,现任韩国政府一直以来以狭隘和短视的国家利益观念为指导,为了改善与朝鲜的关系而制定的外交政策,使首尔在全球中的角色缩小了。”
尹锡悦的观点,绝非只是为了显示与政治对手的政策差异,更是韩国外交理念上的转向。美国著名韩国问题学者维克多·查在近期的文章中写道,这次韩国大选,是他记忆中执政党与反对党外交政策分歧,首次超越对朝鲜态度的差异。金大中总统时期以来,韩国大选中的外交主题几乎都围绕对朝政策展开,即进步阵营主张对朝接触政策,保守阵营主张对朝强硬。在维克多·查看来,韩国应该对中美战略竞争作何抉择,是这次大选中主要的外交政策分歧。
因为只有在国家发展方向上的举棋不定,才会导致权力更替的高频率,这也是选举政治的特点。
争议的焦点是,韩国应保持“战略模糊”还是转向“战略清晰”,即维持对中美的“平衡”还是做出更倾向于美国的选择。尹锡悦在上述文章中写道,“美国与中国之间日益激烈的竞争给韩国和许多其他东亚国家带来了战略困境”。但他认为,“与华盛顿建立更深层次的联盟,应该是首尔外交政策的核心。韩国受益于美国领导的全球和地区秩序,首尔应该寻求与华盛顿建立更全面的战略同盟,美韩双边合作的性质应该适应于21世纪的需要”。
安全上依赖美国、经济上依赖中国,是韩国保持“战略模糊”的重要原因。但在某些韩国学者看来,外交应该适应局势的变化。韩国学者Kuyoun Chung和Andrew Yeo在《外交政策》上撰文称,在一个安全和经济相互交织、价值观被嵌入战略优先和经济现实的世界里,这样的二分法非常不适用了。“韩国在大国战略竞争中不选边的‘战略模糊,在地缘政治竞争加剧的时代,已经变得越来越站不住脚了。”
当地时间3月10日上午10时许,尹锡悦与拜登通电话,这是他接到的第一个祝贺电话,距离他发表胜选感言仅5个小时。据韩媒报道,这次通话原本安排在3月11日,但应美方要求提前了。如果考虑到首尔与华盛顿的时差,通话时是美国时间3月9日晚9点。而“3月9日”是韩国大选的日子,也就是说,拜登以提前通话的安排,实现了“当天祝贺”。这样的安排,开创了美韩关系的先例。拜登为何如此着急?因为尹锡悦的胜选有利于他的战略布局。
拜登政府外交的突出特点是重视同盟,而重视的优先方向就是东北亚。2021年3月16日至18日,国务卿布林肯和国防部长奥斯汀一起访问日本、韩国。那次访问,是拜登入主白宫后的首次内阁级别高官外访。美国新一届政府成立后,首次访问日韩即是国务卿与防长“组团”,冷战结束以来还未曾有过。布林肯在访问韩国时说:“我们把韩国和日本作为拜登政府首次内阁级别外访对象,并非偶然。”
布林肯說这话,有着特殊的意义。在奥巴马第二任期里,担任副国务卿的布林肯,就是美日韩三边合作的主要推动者。那次“组团”访问后仅半个月的4月2日,美日韩负责国家安全事务的最高官员,就在华盛顿举行了三边会晤。同年4月底,三国军方最高领导人又在夏威夷举行了三边会晤。激活并升级特朗普政府时期一度沉寂的美日韩三边合作,是拜登政府东北亚布局的重要一环。
在这一点上,尹锡悦很可能对拜登政府做出一定的配合。因历史问题引发的韩日双边关系不睦,一直是美日韩三边合作的“阻点”。从政策表态来看,尹锡悦对日关系的基调是“向前看”。他在上述文章中强调了调整对日外交的重要性:“与日本的关系需要重新思考,首尔应该认识到与东京关系正常化的战略重要性。”尹锡悦的“向前看”能在政策上走多远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的是,他的对日外交将让美日韩三边合作产生更大的空间。
配合还不止于此。至少在意图上,当选领导人的通话对象,是能反映其外交倾向的。截至3月17日,尹锡悦的通话对象分别是美国总统拜登、日本首相岸田文雄、英国首相约翰逊、澳大利亚总理莫里森和印度总理莫迪。众所周知,拜登政府印太战略中的“联盟圈”,除了美日韩三边合作,还有美日印澳“四方安全对话”和美英澳同盟。而尹锡悦优先通话的对象,刚好涵盖了这些国家。很难相信这是巧合,更大的可能性是显示对美国战略上的配合。
拜登政府东北亚战略的另一关键布局,是把与日本和韩国传统的聚焦安全的同盟,升级为包括安全、经济、高科技和供应链等在内的综合性同盟。这与尹锡悦对同盟的看法有着相当程度的契合度。他在上述文章表示,“仅仅平衡特定军事威胁的同盟已成为过去,特别是通过经济报复或技术攻击对手已成为常见做法,这就是为什么今天的联盟涉及在各种问题上的复杂合作网络,包括个人隐私、供应链和公共卫生等领域”。
这次韩国大选的结果,很可能意味着东北亚进入变局时代。首先,这不只是进步派与保守派之间的权力更替,而是韩国对外战略方向的变化。用悉尼大学韩裔学者Peter K Lee的话说,这次刮的不是阵风,而是季风。进步派的卢武铉总统,曾说过要让韩国成为“东北亚均衡者”,保守派的李明博也曾提出“全球外交”的理念。但那个时代与现在最大的不同,是没有大国战略竞争。所以,尹锡悦对韩国外交角色的定位,与其前任们有着本质的不同。
其次,在目前的东北亚格局中,韩国扮演着微妙但重要的角色。从战略角度看,韩国与美国战略布局的配合程度越高,就越可能导致东北亚失去战略平衡。此前韩国一直被认为是美国东北亚同盟体系中最薄弱的环节,关键的原因是韩国在对华和对美外交中维持微妙的平衡,即保持所谓的“战略模糊”。但尹锡悦明确主张韩国应加入“四方安全对话”,并加强美日韩三边合作。如果韩国在这些领域迈出更大步伐,势必增加中美战略竞争的烈度。
根据韩国产业联合会今年1月发布的报告,2017年至2021年,韩国对中国进口的依赖度上升了3.8%,日本仅上升0.1%,而美国则下降了4.2%。
從安全角度看,韩国与美国军事“融合度”越高,越可能给东北亚安全造成不稳定。朴槿惠政府时期部署美国的萨德反导系统,曾导致中韩关系恶化。尹锡悦竞选期间曾表态称要增加部署萨德反导系统。即便这只是竞选语言,韩国今后也有可操作的空间。比如,部署“自主研发”的反导系统。但鉴于安全同盟与军事技术之间的“孪生性”,这样的操作不可能打消中国的疑虑。而从目前的情况来看,美国不会放过在东北亚哪怕是“变相”打造反导网络的机会。
从安全视角看待经济、科技、供应链等问题,韩国这种与美国相匹配的转向,对东北亚格局的影响将更大。根据韩国产业联合会今年1月发布的报告,2017年至2021年,韩国对中国进口的依赖度上升了3.8%,日本仅上升0.1%,而美国则下降了4.2%。该报告认为,必须采取行动降低这种“风险”。不难想象,主张“战略清晰”的尹锡悦就任总统后,韩国对外经济政策的调整,只会是幅度而非方向问题。
不过需要指出的是,尹锡悦的“战略清晰”反映到具体政策上,不可避免会带有“灰色空间”。如果说美国把战略竞争作为目的,那么韩国更多的是将其作为外交的“背景板”,并以此为前提追求国家利益最大化。以韩国的优势领域半导体为例,韩美勾画了合作蓝图,韩企也开始在美国投资建厂。但根据韩国贸易协会的数据,中国吸纳了韩国半导体出口的40%。如果美韩“合作”导致韩企在中国这个全球第二大消费市场的份额萎缩,那么这种合作就很难持续。
今年是中韩建交30周年,也是中日建交50周年。这是历史留给中日韩三国打造和平与合作的东北亚的机遇。但不得不说,美国对战略竞争的痴迷,在侵蚀抓住机遇的可能性。尽管如此,韩国应该如何与中美相处,不是简单地靠“战略清晰”就能解决的问题。
韩国贸易部长吕汉辜曾说,“我们进入了这样一段过程,即找到在超级大国间共存和可持续发展的模式。”韩国的转向不可能跳出这个框架。而东北亚的变局,也不太可能是美国战略直接的“影像投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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