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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神

时间:2024-05-04

林渊液 1970年代出生。中国作协会员、广东省散文创作委员会副主任、汕头市作协副主席。出版散文集《有缘来看山》《无遮无拦的美丽》《穿过小黑屋的那条韩江》,小说集《倒悬人》。作品见刊于《人民文学》《十月》《花城》《上海文学》等杂志,并入选各种选集和年度选本。曾获第四届全国冰心散文奖、第五届老舍散文奖,首届林语堂小说奖。

这边的世界没有谷穗,

那边的世界呢?

这边的世界还有欲望没能达成,

那边的世界呢?

1

从小没有人告诉我,老爷是干什么来着的。他凭什么对我们小巷子里每户人家的东西有着先占权,又凭什么获得所有人最大的尊敬和畏惧?

家里的东西永远分成两种:已供的和未供的。未供的,那需要老爷先来动它。今天看来,也不是珍贵东西:几块散装的甜饼干,盖着一个“囍”,有着一点点的蒜香味儿;一分钱一只的地球糖;一分钱十只的“壁虎卵”(其实那是一种很小很小的糖丸呀);家里自制的粿品、糕点、酥饺、炸番薯丝和炸芋丝……就这些,已经是童年的贪恋之物了。

童年的我不算很淑女,有时乖觉有时犟,但每次盯着那些供品,目光却会伸出长长的邪恶的魔爪。这时候,奶奶慈爱的脸上涌出从未见过的凶煞,赶忙迎战过来,叭地一声,她眼光里遣出的正义之师把我打败了。我立刻低下了眉眼。奶奶永远说的是这么一个理由:还没祭拜老爷呢!我不服气,追问奶奶,为什么?为什么老爷得先吃?奶奶说,老爷是需要敬的。我接着缠磨,为什么?为什么得敬?奶奶想必被逼急了,就说,不敬,老爷就不保佑我们了。一颗种子就落我心下了:原来老爷这么不宽容,锱铢必较,快意恩仇呀。在物资并不丰厚的当年,老爷的存在对于小孩子是一种多大的冒犯!我们住着的那条小巷子叫作草衙门,草衙门的孩子都跟我一样,从未见过老爷的样子,不过,小伙伴儿们谈起老爷的时候,分明把他当成邻里的一个样貌模糊、性格自私的半老人。

这么说着,老爷这个称谓是不是有些令人迷糊?对了,老爷是我们潮汕民间对所有神明的统称,令人费解的是女神的性别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在我童年的小城,老爷指的是:地主爷、祖先神、正月初一祭拜的井公井嫲、中元节祭祀的孤魂野鬼、八月十五祭拜的太阴娘……

父亲对于老爷的态度有些冷漠。

新中国成立的那年父亲只有八岁。一段历史被改写的前后左右,平民百姓大都连生理需求都得不到满足,安全感匮乏,归属可疑。饥馑、贫穷、动荡、冤屈、死亡……这些几乎都是家常便饭。更别提生命是否得到尊重,自我是否能够实现。历史如果一定要赋予一个家庭以不幸,那么孩童一定是首当其冲的。爷爷蒙冤流放的当年,父亲正在一个最需要父爱的年龄。这场风暴不止把一个孩子的父爱卷走,还继续留下来漫空肆虐。父亲内心的高强度煎熬从那时候就已经开始了,一辈子再也没有停歇过。两年前,有一位老师给我看过生辰八字,连带地把父亲也给卜了出来。他说,我的父亲毕生都坐在一盆火上,痛苦不堪。这个卜言让我大为惊怵和震撼。惊怵的是,父亲与我之间的秘密联结,竟然是深刻到可以在八字上彰示出来的地步。震撼的是,一直以来,我对于父亲的理解太过表面化了,从少年到青年到壮年时期,他都在坚持不懈地以自己的人力来修复人生的缺憾,事实上,他也为自己画了一个不错的圆。在我们生活着的小城,他的医名远播,备受尊重。他不止临床经验丰富,而且理论基础也扎实,撰写发表的论文达数十篇。更重要的是,他有着那种医学从业者少见的激情,即便年近古稀,他依然经常跟我講起这样的那样的专业发现。然而,他就如一棵遭受雷击的小树,再也长不到本来应有的高度和冠盖。他从未获得过机会踏入医学的正规学堂,从未见过梦寐以求的实验室,从未有过能够主持一个科学研究项目的机会……在深层,他确实有着自己无法超脱的悲剧意识,历史性的,也是个人性的。

在父亲的命运几经颠簸之时,不见有哪位老爷指派使者前来施沾雨露,或做精神上的牵引。他的心内明镜高悬,只有他才是自己的主宰,老爷,那算得了什么?潮汕人拜老爷礼仪繁缛,而且,绝大多数的祭祀都得由男人来上香,男性的性别特征把祭祀装点得更加庄严和强健。奶奶在世之时,父亲上香时谦恭而文雅,这个面子与其说是给老爷的不如说是给奶奶的。奶奶离世之后,由母亲接过衣钵主持家里的祭拜活动。一切都已成惯例,父亲也不好反驳,只是神情总是有些不同了。祭拜于父亲来说,只是一种习惯,像穿衣洗漱一样,毫无威严可言。有时候我拿老爷开涮,我说,怎么,地主爷也中暑了么?跟我一样,需要喝绿豆汤呀!父亲潜在的怨气顿时有了出口,他孩子气地顺势说道,地主爷成天藏在地底下,那里凉快着,中什么暑?母亲只有气急地把我们往其他房间推搡去,自己赶紧跪下向老爷请起罪来。

不知道从何时开始,社会主流意识开始把拜老爷称作“迷信”,并加以蔑视、批判和取缔。想来那应该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期“破四旧”时候的事情。此后将近二十年的时间,政府管制的链条时松时紧,民间的香烛也就时明时灭。风声鹤唳之时,大规模的拜老爷、游老爷活动自然是非停不可了,只是各家各户关起门来暗下烧香,政府也奈何不得。我家也不例外。在神的世界里,母亲依然是正八旗血统,把持着祭拜的话语权。而我和父亲这两个没有精神信仰的人,则像是头长反骨、各怀鬼胎的小喽啰,一旦听到了城墙外起义的号角声,赶紧起而策应。主流的洪潮声势浩大,我们被卷入其中做了两片随波逐流的叶子。我与父亲本来是企图起而抗争的,却跌落在另一个陷阱之中。个人的力量是那么的单薄,像一滴水那样,要么干涸,要么流入这边的河流,或者那边的河流。

2

一方水土养一方老爷。嫁人之后,生生地把自己嵌入了一个陌生的家庭,连这个家庭的老爷,也是那么的陌生。那个时候,民风民俗已经得到了尊重,民间信仰早就劈开铁锁走蛟龙。在历史的进程当中,人类总是以某一种欲求为目的而放弃其余,而一旦旧传统被打破,人们又会为之抱怨。民间信仰正是在抱怨声中重新捡拾起来的。

每年农历的四月十三,婆婆总是提早打来招呼:使者公生到了,回来吧。

这是一年当中,婆家所在的外庄最隆重的节日了,连续大庆五天,老爷宫前的戏棚日夜连轴做着大戏。婆婆的这声招呼颇有深意。祈求神明为我们庇佑是题中应有之义,乡里最为热闹的娱乐活动婆婆当然也希望我们能够分享。除此之外,还有一点颇为微妙,家族对于游子的权威感是需要借此维护些许的。

刚刚嫁入婆家的时候,我还是一个性格耿介的女孩,个人的自我感觉刚刚萌芽,对于自由的追求几近盲目。供品的问题已经不是问题了,但我对老爷有了新的敌意。我和先生在城里过着自由自在的二人世界生活,但拜老爷的时候婆家总会有诏令把我们召回。这时候,老爷更像是一个盯梢的猥琐小人,暗里对我们进行窥视和弹压。十多年过去了,我是做过不少抵抗的,但一个小媳妇儿想必没有多少胜算。况且,老爷身上披着的象征性彩衣,不止强权,还有亲情。在这两者的拉锯战中,我也慢慢地成熟了:那是外庄人重要的精神生活内容,绕不开的。入乡随俗,出乡脱俗吧!既然绕不开,那我何不敞开怀抱,微笑面对。

说起外庄的老爷,使者公是理所当然的男一号。所谓的使者公生,就是指使者公的生日。据说,使者公是中原一位曾经出使番邦的官员,他与潮汕人非亲非故,是一个“水流神”。外庄临江,喝的是韩江下游的水。使者公的神像不知因何变故,又从何处而来,漂呀漂,就漂到韩江下游。外庄的打鱼人第一次把使者公打捞起来时,心里扑通一惊,赶紧把渔网重新沉下去,换个位置重新打捞,哪里知道,第二网、第三网使者公又上来了。打鱼人便问,老爷愿意在此住下?使者君的眼里流出了泪,不,是木头神像流下了泪。打鱼人不敢再怠慢了,扛了神像回乡。当天夜里,全村最老的那位叔公做了一个梦,使者公告诉老叔公他的生日在四月十三,并说道,他请了城里某某戏班前来庆寿。老叔公梦醒,即见戏班来人洽谈送戏入乡的事情。这两个小传说,第一个为使者公和这个村庄的缘分奠定了深厚的感情基础,第二个为使者公树立了神明的威望,全村皆为使者君所慑服。

有道是“水流神显外乡”。外庄人总是说使者公很“显”,很灵应。城里来的那些拐着弯的亲戚,更是对使者公着道。第一年许下愿的时候,老爷宫前那棵木棉树还开着末班车的花,回去之后,那生意呀就像木棉籽包一样“嘭嘭嘭”胀满了,破了,棉絮满天,籽儿随风落了土,那新的生意又一桩桩地生长出来。生意人恨不得把心都掏出来上供,第二年,便风光地来为使者公添香,又带来一帮善男信女。使者公的香火,就这样长旺不衰。有一点或许连老爷也始料不及,献祭老爷化掉的那些钱纸灰,那也是可以使人发家的。老爷宫北面新建了一座壮观的建筑物,我第一次看到的时候对它洞开的壁窗充满了好奇,便走近细瞧,才知道那是化钱纸的。老爷宫看门的哑巴婆是一个离了婚的女人,供养两个孩子上学,乡里的老人组看她凄惨,就把这活计给了她。她倒是争气,把大孩子供上了大学,家里还建了一落新厝。乡村的信仰向来有着浓烈的道德热情,这也算是正得其宜。

对于外庄,我其实并不是很熟悉。仅有的数次,走出婆家的院门,走向这个村庄的经脉和脏腑,几乎都是祭祀活动。有一回家族拜老爷聚餐,我问过大伙,这村里到底有多少老爷?大伙就逐一算起来,竟然有三十七尊。这个村庄方圆不过三平方公里,人口也不过数千。乡村的老爷,队伍真是庞大,是我童年时难以想象的。不久前,婆婆因为上消化道出血住进了医院,医生询问病史的时候,我才惊讶地发现,婆婆竟是因为拜老爷给累倒的。在潮汕农村里,拜老爷实在是一个女人毕生至要的事业。回想起来,与婆婆相比,我母亲那还真是小巫见大巫了,她甚至没有进过一座老爷庙。我与母亲较劲了许多年,到了婆婆这里,却安静了,宽容了。婆婆离我更远,远到我可以对她静观。

午饭散后,婆婆带我沿着乡间小径巡了一圈。这些庙宇當中,有堂皇大殿也有蓬荜小屋,老爷们在民间的威望和待遇与他们的地位和名气并没有固定的关系。声名煊赫的关公老爷可能屈尊藏在谁家的屋后一棵大榕树的根须里,或者小路转弯的地方,而像使者公这样不列神仙榜的,却高居雕梁画栋的庙宇,排场铺张,大有降龙伏虎之势。

转眼便到了妈祖宫。早间我听妯娌们嘀咕,这里的妈宫是供奉“老妈”和“稚妈”,还啧啧赞叹稚妈年轻靓丽。这事有点暧昧,在潮汕方言里,“老妈”和“稚妈”这两种称呼听起来似乎是哪位神明娶了年老和年轻两房妻子。大家都知道的,沿海地区多有妈祖信仰的,人家林默姑娘可是一个黄花闺女呢。我走近神像去细细端详,这一来可看出端倪了。“老妈”是这宫里的老神像,油漆剥落了,神裙褪色了,流苏残断了,神情也便呆滞了。“稚妈”是新塑的神像,鎏金溢彩,与“老妈”的形制并无二致。婆婆听到这个解释颇为惊讶,但她似乎不觉得这与她祭拜老爷有啥关系。信神的人,大概也是用不着太明白的吧。

走下祭殿,迎头撞上一位面容凝重、目光躲闪的大婶。只见她在供桌摆上一对大柑,两包萨其马,拈香拜上,口中念念有词。我在廊柱下听不到真切的祷词,只是在迈出宫门的时候,听得她一声惊喊“啊!谢谢‘老妈‘稚妈!谢谢‘老妈‘稚妈!”声音喜极而泣,但整个人都已放松了。婆婆小声对我讲,大婶的夫婿生病了,去医院拍片,说是看见“物件”,即将到大医院复查确诊。“胜杯啦。‘老妈‘稚妈想是答应帮她了。”

大战来临之前,大婶先自心安了。我相信,如果事情发生在我的身上,婆婆也是这样为我祈福的。整个外庄人用的是同一把檀木拐杖,没事时供着养着,一旦有个三灾七难,它是可以拄起来的。

3

父亲听说我要专程去南村看大仕老爷,不免面露嘲讽。好比我们原来是同党的,突然之间,他发现自己的女儿叛变了。一个父亲,对于儿女成长的认知总是后知后觉的,他潜意识里大概总是害怕被丢下,所以,记住的总还是孩子的童年。

而我,毕竟不同了。我对老爷已经不再持愤激的成见,相反,我感谢他为我们安顿了许多或者无奈或者无望或者恐惧或者战栗的心灵。这在农村大地,是一个多么重要的精神工程。有时候,我倒是挺羡慕那些信神的人,他们把灵魂和心事托付给了老爷,心里的牢笼也便打开了栅门。我甚至这样想,如果父亲也有一种信仰的话,他毕生的煎熬或许会缓解一些,他把不应该一个人背负的东西全部揽下了。而我自己,在彻底获得信仰自由之后反而迷惘了。我意识到,对于旧传统的挣脱并不是自由的本质,它只有在自我内部的精神规则重新建立起来之后才能够被获得。可是,我的新规则在哪儿?

南村是二妮的老家。同样说着潮汕话,我们在潮汕平原的东北边,饮的是韩江水,那口音是水性的,有乐感的,轻糯的,像一匹缎面棉布,阳光下活泛温柔。南村在潮汕平原的西南边,饮的是练江水,那口音是山性的,有棱的,带了气势和魄力,似乎还夹有一层海水的咸涩味。小时候,我的耳朵是经受不起这种练江语言的,只要练江人一开口我准以为他们在吵架。语言决定性格,韩江人与练江人的做派全然不同。只是,从我们汕头的家到南村,相距只不过两个小时的车程。

南村像一条蜈蚣斜趴在南山上。蜈蚣的身体就是那条上山的路,大仕老爷坐着的那个位子无疑地就是蜈蚣的头部。山路的两旁,整齐划一的老房子,凑足了这条蜈蚣密密的脚。那些老房子还是瓦脊的平房,想来房龄不在数十年之下。它们的工整很让人生疑,这竟然不是一个家族,而是一个村庄。我似乎嗅到了什么味儿。

我是第一次来二妮家,她的大家庭我们头一回见。这是一棵树大根深的大榕树。平日里,妮爸妮妈两个人留守着,二妮兄弟姐妹七个人都已放飞,只是,谁家的孩子没得带,还送回南村来,爷爷奶奶的冠盖总是可以遮风挡雨。整个南村大抵都与二妮家一样,空巢时候有多少萧索,这个七月半节,阖家来归祭拜大仕老爷的时候就有多少翻倍的热闹。巷里巷外,到处是宰鹅宰鸡的过节模样,听得马达声突突的,就有谁喊二姑娘回来了。进门时一定要先去厨房问候的,妮妈和妮细嫂是大功臣呢,即便给她们满头插满花钿那也不足以表达敬意和美意。细兄细嫂这一房在数百里外的大都市已经开枝散叶,是祖父祖母级的人物啦,农历七月刚过,把细兄留在城里看门,细嫂便率先回乡,做大箕赤糖甜粿,炸煎腐皮、花生、粉丝、香菇……备办节料她是行家里手。赤糖甜粿是祭拜大仕老爷的重要行头,家家户户都放在家门边显摆。二妮自负地说,她们家的赤糖甜粿在乡里无人能匹。那面积的大是可见的,如小圆桌一般。可那柔滑和韧性就非我们外人可知,二妮说,内行人一个指头按下去,就知道它的品质。说穿了,那秘密就在糯米粉与开水搅和的“擂”功上,擂上一泡工夫茶的时间,那也是可以的,但是,擂上一顿饭的时间、擂上小曾孙女一个下午觉的时间、擂上一出长连潮剧听完的时间,那口感绝对有所不同。我有多长时间没吃过自己人做的粿品了?在城市里,每次下馆子,儿子首选的都是西餐厅,牛扒、香草酱、芝士、汉堡、薯条、铁板……这所有的意象都集结在一个词里——“速度”。时光是一个可塑的模子,有的人把时光变成一条蜿蜒流动的溪流,有的人把时光变成一条凝固坚硬的钢铁棍。

夕阳西下的时候,二妮急不可待地带我们上南山了。

南山的山径整修齐整,路旁的柿子树挂满了果子,还是绿的,二妮絮絮叨叨给我们讲的是柿子红了时节的陈年往事。山径上人来人往,二妮不停地打着招呼,看起来有半村以上的人是相识的。二妮在城市里当着记者,在南村名声响亮着。南村人赚钱是很有门道的,但文化人不多,像二妮这样的文化人就更受尊重和惦记。有一个被二妮叫作某某兄的,拉住二妮嘀咕了一阵,看样子不只是套近乎,是有正事说着呢。看看大仕老爷的庙宇到了,我便跟二妮打了招呼先去观瞻。

大仕老爷的门户太矮了,塑像太小了,站在半山腰,我倒是先被那些老爷袍的气势给镇住了。这些用于献祭的纸袍子,做得美艳无比,一蕊花、一只鹤、一道云纹,都是精致的手工。这是我平视时候的第一眼。可是,这纸袍子太高大了,足有数层楼那么高,我只得退了一步又一步,头不停地往上仰望,这才看清了它的真面目。山坡上,长竹竿把纸袍子一件件地撑起来,斑斓地披挂了半个山头。七月的山风在纸袍子上滚过,发出轻微的瑟瑟声。站在老爷袍的裙裾下,人,有一種被倾覆的感觉。

二妮很快赶了上来。陪我在南村的这两天,她嘴巴总在不停歇地讲。一会儿说的是这些纸袍子,一会儿感叹的是刚才表兄给她讲的事情。她说,表嫂的村子因为卖地问题,村民与村官闹得地动山摇,表兄曾经想找她给报道出来。二妮苦笑了一下说,表兄高估了我这个地方小记者的能力,这事情根深着……我同情地看着她,那后来怎么解决?二妮说,有一个村民通过关系找上省城的记者,听说报道这两天给捅出来了……这个游戏规则倒是人尽皆知的,那是借外来的“强龙”来斗“地头蛇”呀。二妮神秘地说,表兄说找到这记者之前他们专门过来祭拜大仕老爷,许过大愿……

据二妮说,每年春节一过,妮妈和乡里的阿婶阿姆就开始制作这些纸袍子。除了袍子,还有官帽、官靴。虽然都是巨构,但功夫像心意一样,绵实着呢。与大仕老爷服饰的庞然相比起来,那些按照日常人的尺码来制作的袍子和靴帽,显得玩具一般。可是,那是成批成批制作的。南村人说,大仕老爷的军队和随从,也需要配给呀。在南村人的心里,安放的是一支庞大的军队,一整个强劲的保障系统。想想妮妈和乡里的大妈们,从春节后到农历七月半一直在为大仕老爷当着义工,一年的光阴当中,这都过去大半年了呀。

二妮突然指着不远处一栋绿窗子的现代建筑告诉我,那就是“管老爷的”,他们做了不少事情,修桥铺路搭戏台建运动场,那都是需要大仕老爷的捐款。村里小学的教师,也领老爷的津贴。二妮的话很让我惊讶,这个“管老爷的”权力也太大了,它几乎是整个南村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了。我猜,所谓的“管老爷”,大概就是负责管理大仕老爷祭拜活动的组织。更令我惊讶的是,话题一旦涉及大仕老爷,二妮就不是我在城市里所认识的二妮,她的语言和思维方式都南村化了。二妮就像一个风筝,不管飞出南村多远,她的线还握在南村的手里。

大仕老爷在南村的地位,大概就如使者公在外庄的地位了。不过,外庄人崇文,南村人崇武。问过许多南村人,没人知道大仕老爷的确切情况,只知道他姓罗,是南村的祖先。他原是一位将军,带兵打仗,功绩伟卓。传得最神的是,日本军入侵的当年,当地官兵势单力薄,看着已抵挡不住。半山间突然闯下一支军队,领头的将军正是威武的、足与山头齐观的大仕老爷。当地官兵顿时士气大壮,奋力挥戈相向。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日本军的战马见到了大仕老爷,马腿都软了,就地踯躅不前,被当地官兵杀了个落花流水。或许就是这一役,南村人知道了,大仕老爷竟然是山一样高大的一个体格。

我对大仕老爷脱帽稽首,只是未行跪拜之礼。这几乎是我面对各方神佛所采取的态度。在我看来,这是有所不同的。

转过那栋绿窗子的现代建筑,我发现它的正门顶有一块电脑魏碑体牌匾,赫然写着:南村居委会。

不知是谁说过,一个人如果意欲郑重地生活,就必须正视理性与信仰、自由与必然……不知道二妮正视过吗?她的内心自由吗?整个南村其他的人呢?

先来说说我自己的心路历程。

我确信我是一个被各种信仰抛弃的人,或者,反过来说,是我抛弃了它们。在我的内心决绝地远离民间信仰之后,其实我曾经向各种信仰投诚、靠近和探寻,我发现,我的生存需要依赖于它们的文化,就如依赖稻谷、蔬菜和水一般。而令我不得不却步的是,信米饭的人大都不承认蔬菜同样可以给人救赎,而信蔬菜的人大都不承认水也同样可以给人救赎。我相信它们向往的是同一个高高在上的世界,但它们相互之间没有通路,它们的路人也不能相互搀扶和相互慰勉。有的人,口味可以比较单一;有的人,口味可能非常驳杂,就如我自己,我不能确定,我只喝水或者只吃米饭就能够成活,就能够满足。我幻想着,是不是可以有这样的一个精神世界,它像一个罗盘一样,每一个方位都可以承载一种信仰文化的精髓,而整个罗盘它是指向远方的……

到了南村之后,我的美丽幻想被粉碎殆尽。如果说,在外庄的时候,我还能站在远处静观,无疑地,在南村我已经不能够。“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在南山的山坳里,在一个相对封闭的背景之下,大仕老爷的威严就如他的那些纸袍子一样,可以遮天蔽日。个人变得微不足道,蝼蚁一般。谁会在乎一只蝼蚁的思想呢?!而在更大的背景之下,譬如,国家、族群聚居地,是不是——到处都有一座又一座的南山,到处都有一群又一群的蝼蚁,到处都有一件又一件有形或者无形的纸袍子?

七月十四当晚的十一点,也就是交过了七月十五的子时,南村人家家户户用扁担挑了两筐的祭品上山,当头的一筐就是赤糖甜粿。祭拜者把山径填得满满的。白天里,那条慵懒地斜趴在南山上的蜈蚣,顿时神气起来,身子一抖,竟变成了一条长龙。龙头处香火通明,如同白昼。

南村人在他们的世界里欢腾着,为避开人群,我选择了另一条小径下山。满月照着我孤独而无助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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