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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地孤旅

时间:2024-05-04

吉布鹰升 彝族,曾用笔名流水,在《人民文学》《儿童文学》《中国校园文学》《星星》等刊发表作品,出版多本书,其中《彝人族语》为2013年全国图书馆优秀图书推荐作品,被美国俄亥俄州立大学收藏,并在日本销售。曾获冰心儿童文学奖、孙犁散文奖等。

我想我该去旅行了,就一个人孤独自由地去旅行。而最好的途径是登山,到山里走走看看。山里的世界和自然的景物都是我自然本能的向往。那里有无比新鲜的空气,黑色的岩石,丰茂的草坡,葱葱郁郁的树林,各种鸟儿动人的叫唱,寂静的山野,高地的豁然开朗,心境的无比轻松与平和宁静等,这一切都是城市人所无法拥有的。一个人久居城市就厌倦了那些名利,那些日积重负的尘欲,这些东西像绳索一样束缚我们而不能自由,像囚笼一样困住我们而心烦意乱,像背负的包袱使我们不能轻松。我做好了去旅行的准备,就一个人上山寻找久违的自然的气息,一个人难免会孤独?有人肯定这样问。最初每个人不是孤独地来到人世的吗?在城市里,你虽然拥有房产、钞票、朋友,甚至很多女人等。但你不孤独吗?房产只是个窝,钞票只是能买东西的纸,朋友只是面熟而生疏的人,女人只是和你同床而非共同志趣的人。在现实里,一个人说自己是不孤独的,这个人的境界恐怕与谎言离得太近,这样的人是不值得去信任的。一个人平时拥有那么多的钱财,那么多的朋友,那么多的女人,但他内心仍是孤独的。甚至有一天,他会发现他的孤独感愈发浓烈加重。这种孤独感使他厌倦劳累。现在,一个人在上山的路上,这种孤独使我获得城市所没有的自由自在的脚步和宁静的心境。原来,一个人在山上走着,是那么的轻松美妙。这种美妙是山和自然的力量和神秘赐予的。

清澈的溪流潺潺,发出的声响奇妙地回荡在山谷两岸,几条小溪从黑色而巨大的悬崖缝里淌出,不知道它们的源头在哪里。瀑布从悬崖高空倾泻飞落而下,发出巨响,溅出如雪的浪花,溅在脸上的水沫和吹来凉爽的风,使人那么舒畅。两山对峙,危峰兀立,人在谷底走着又是那么渺小。黑色的水鸟沿着溪流飞飞落落,时而在悬崖上盘旋叫鸣。它们一定把窝建在悬崖里,叫人那么凝望生动。小杜鹃花长在悬崖上,烂漫又令人惊奇。公路沿着河谷盘山蜿蜒。几幢红砖瓦屋或条石筑成的屋安详疏落,那是彝家人的居屋。一块块坡地泛出几抹绿意,是洋芋地。路边几个少年好奇地打量我这个城里来的青年人。他们不知道,我也是从山里走出来的,而且我的荒芜故乡还停在他们那个山村的背后。好心的他们问我去哪里。如果到后山的电视台就不要沿公路上山,那段路程一天都达不了,给我指了最近的一条。在城里很难给你指路的,这让我心底产生朴素久违的感动。但我还是沿着公路而上,为的是看过去没有到过的地方的风景,为的是旅行,旅行是不怕山高路远的。

公路时而沿河谷屈伸,时而盘山迂回,时而隐没在眼前,时而又突现出一片原始林木的清秀,叫人禁不住望一眼。这里鸟语婉转,不知名的花开在其中,白的灿烂,红的艳丽。这片原始林,就那么一两片,如果天天住在这里,倒也没有什么新奇的。可是,对于在县城里生活居住了二十多年的人来说,给我很多自然的新鲜。我甚至想,在这里筑一间房屋,买几亩土地,过着祖辈们的生活,与山对望,与树林早夕相守,该是一种简朴自在的生活。但这是孤独寂寞单调的生活,它只是我此时此刻的冲动而已。它甚至叫人郁闷起来,甭想这么多,一路上,一个人在路上旅行,现在的感受是颇多新鲜。生活需要注入新鲜,需要自然的新鲜。我在山的怀里,用心灵、皮肤、毛孔,用官能,用一切可以调动的因素,和山地的自然交換气息。

走过一个村庄,邻村的人语狗吠隐隐飘来,使山谷更显静谧。河谷里,一对黑鸟在嬉戏追逐,寂寞的山野也快乐。两岸坡地已经春耕,小杜鹃花虽开得烂漫,但她因为寂寞而美丽。其实寂寞只是我的感受,它们不是为人而开放,它们为春天的山野而开,证明一个季节已经进入大地。大地上的鸟语因此而喧闹。那座山里各种熟悉和不熟悉的鸟语使山野充满无限生机。那些粉红、暗红、鲜红的杜鹃花呀,真叫人陶醉。我远望欣赏它们,聆听丛林鸟语,感受到独自的愉悦和自在。我的自在像个秘密,不会去诉说于他人。我曾经有多少个季节错过这片山野,这片烂漫多情的山地。由于河岸这片杜鹃花的开放,我好像也在这个季节苏醒过来。一到春天的四五月,我会想起山里的杜鹃花儿按捺不住的春意,想起山里的春天,使我多情地向住。有多少人错过这个季节,有多少人心里向往着,却未能把这个梦想付之于行动。现在梦想和向往的景致在眼前真切地浮现,仿佛如约而至。我禁不住就近摘了一枝杜鹃花,用手轻轻拿住在鼻前嗅了一下,花香淡淡飘来。

或许此刻,世上没有第二个人像我这样在一片杜鹃花丛里嗅着一枝杜鹃花,没有第二个人这样自在忘却凡尘观赏一片灿烂艳丽的杜鹃花,没有第二个人像我这样一早从县城徒步爬到山上,如此忘我地亲近春天的山野。一路前行,不时有一丛丛灿烂的杜鹃花迎我而放。野鸡叫鸣,山野越显寂寞。浮云沿山脊游走。除了几处被云遮住了,山地都在我的视野里,给我阔远豁达的感受。因为昨晚上一场春雨的缘故,空气和土地湿润。太阳被天空的阴云遮住了。所以,我走了近三个小时,背上没有汗,但体力的消耗明显使我有些疲惫和体力不支起来。

我的目的是到山巅。如果抄近路,或许,我可以再用一个多小时就能到达。但我选择了另外一条路,沿着西山的公路而上,为的是看看那些当年茂密郁葱的青冈林。一条公路伸向山里,一些人的脚步走向山里,意味着对自然大山的一次次破坏。数年前,那条蛇行成“Z”形而上的公路的开通,对这片山无疑又是一次灾难,如果从自然的角度来审视,上了一座小山,又是一座小山。一些荒芜后的土地和一个荒芜的山寨兀现。当然,我并没有感到陌生和奇怪,也并不像前几年到过这里时有种故土凄凉的感觉。我熟悉了这片土地,这片曾经生我养我的山地和村庄,包括土地荒芜之前和荒芜之后。我无奈适应了现在的荒芜景象。我甚至为这片山地杂草丰茂,尽管还林后的土地树木稀疏而庆幸,毕竟我们意识到了环保的重要性。一个人经历了一些伤痛和苦难,才知道平和静谧豁达是人生的一种境界。我算不上经历过苦难,那些所谓的伤痛是那样微乎其微。当面对自然,面对大山的时候,甚至不值一提。我一个人在山上走着,一个人那么渺小,一个人的得失和苦恼都是那么不值一提,在山的面前和山的怀里,它们都已经烟消云散。我真的需要上山了,我甚至为今天没有事先计划而突然来到山里倍感庆幸,好像冥冥之中什么在召唤我牵引我。是人对自然还保持敬畏的那颗心,是对大山的情愫,是在城市里行将消失而还残存的对自然亲近的欲望。

远处,一些羊群如云朵,在山道黄土路上向山冈迈进,牧羊人的声音远远飘来,使我微微感动而驻足凝望片刻。而更远处是几座横亘重叠的山,山上是黑色的灌木林和黄绿色的草。我的身后的邻村也有一些白羊在灌木丛里游牧。这些羊,在山上是那么自由自在,好像是突然降落在这里的神羊。因为我还没有发现那些牧羊人的身影,只是偶尔听见了他们的声音隐隐约约飘来又消失了。打我小时候在这片山地生活的时候,这里流传神羊美丽的传说。我们在山地里生活,是在各种传说里长大的。那些传说,是那样美妙,那样不可思议,那样朴素又使人心惊动魄。城市的发展很难存活神话传说,它的速度更多的是让神话过早地夭折或死亡,生活在钢筋混凝土筑起的楼房里的人们早已远离了曾经滋养人类先祖精神的神话了。我几乎把降妖驱魔的英雄支格阿鲁的传说忘了,几乎把插上柳枝就能施法引来甘泉的大法师毕阿史拉则的传说忘了。现在,在山里,我自然想起了这些传说。在城里长大的孩子,绝不知道我们山上孩子的生活故事。他们只知道山代表贫穷落后无知。其实,山里人自然有他们的快乐和满足,有他们不为城里人所知的生活方式。他们饮清风,喝甘泉,把人生的希望和乐趣都交付山地,生活清苦了些,但是同样把它过得充实从容。

走了一程,又走一程。云雀在附近上空婉转,野鸡啼叫声也不时传来,还有其他一些知名和不知名的鸟语声。除了鸟儿的叫声外,路上依然只有我在嶙峋的石块上走动的响声。这里曾经是青冈林木参天的。这个春天的季节,常有彝名叫“交脚因几”的鸟,喜欢把巢筑在高大的树林里。现在,这种鸟和那些高大的青冈树已经无影无踪。一路上,只是低矮的青冈,竟没有一棵当年随处可见的高大的青冈树。这里茂密的树木,山里人似乎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会消失,甚至消失那么快。我平和豁达的心境难免产生丝丝的凄凉味。云雾不知道什么时候已弥漫在我周围。我的目光搜寻侥幸还能看到一棵高大的青冈树。许久,当我快要绝望的时候,在我的左手的上方路边还有一棵一人合抱却被砍伐后的树茬。后来,我下山的时候,听婶婶说,我的祖辈们的骨灰放在这片悬崖里,悬崖下那棵高大的树都被砍伐了。我疑心起来,是我所见过的这棵树吗?我的伤感只有隐隐地无奈地压在心底,甚至害怕重提已逝的祖辈们的亡灵,没有了青山绿树做伴,他们是否离弃了故土呢?但愿他们在另一界安宁吉祥,枕着曾经的青山绿树安眠。

终于走上了山巅,但我已经又饿又渴,体力不支。我的手机因为快没有电而在此前已被我关闭,除非我有急事需要向外面的人拨打的时候。走在灰蒙蒙的雾中,虽并不是举步维艰,但我已感觉到自己像美国西部片里的沙漠和绿洲里的旅者,我打开手机看了一下,我已经走了五个多小时。饥渴,使我感到像走进极地。刚才上山时的豁达,时而丝丝的伤感已经被求生的欲望遮蔽。我像只精疲力竭的孤狼在雾中艰难行进。湿雾给我带来潮意,进入我的鼻和喉咙的时候,使我望雾止渴,好像消解了渴意。饥饿,使我看见路边草丛里惊飞的云雀或野鸡,我想逮住而吞咬下去,或者那些草也可以充饥,这是我对饥饿的第一次深刻体验。我想起了我的父辈们在一九六九至一九七一年饥荒时野草充饥的故事。物质第一的真理,谁也不能驳斥。但是,精神匮乏也悲哀。我点上一支烟,我想烟雾可以暂时把那些饥渴后的求生的欲望忘记。我在云雾里吃力地迈着走。我想这是一次生死考验,但我并不后悔。

我给电视台工作的堂叔打了电话,他有些吃惊,说他要来接我。我想我有救了,那是绝处逢生。走着走着,大概过了一个小时,我听见他呼唤我的声音。我朝前方望去,但云雾中看不见人影。我左顾右盼,担心他会和我走错而产生不必要的麻烦。前面曲曲折折的山路,能见度不过只有十几米。我答应了他,但他没有回话,分明我的声音他没听清。我知道他在为我担心,他猜出我一定累了、饿了、困了,或者有什么不测,当然这种不测是万分之一的概率,因为我是在这座山下长大的。我想,如果遇到一位陌生拦路抢劫的人,我会对他说,我是这里长大的,告诉他我的姓氏,我祖父的名字,这一带山里山外族亲的名字。他们就不会对我怎样。我的家族和我的祖父的名声在这一带山里山外是有声望的。很久以前,这里的彝人各家支头人割据一方,有自己的领地,有疆界的分割。人们过山路,爬上重重叠叠的山峦和无数的垭口,进入了另一个家族领地领山的时候,就有那个家族的人持枪械守在垭口。赶路上山的人必须会懂族谱,才能化险为夷。那个遥远的时代,那些曾经封闭神秘的危峰险地,曾经暗藏多少凶险,又暗藏多少英雄的故事。如今走上这条远离战争械斗的平安路,我又多么幸福呢。前方,估计大概还有四五六公里的山坡,有一条古道。据小时候听大人们指着那里讲,那是古人走过的路。古人指的是我们的祖辈。那时,远远望去,那条古道沧桑而杂草丛生,但依稀可辩。那是一条远古的路,似乎还在诉说曾经苍凉而悲壮的故事。望着古道方向,我突然陷入沉默和敬意。古道不远处,有一股甘甜无比的清泉,终年不涸,永远在那里淙淙流淌了千百年。传说这眼泉水,是凉山彝人代代相传的大毕摩毕阿史拉则施法引来的。毕阿史拉则和他的女儿某天经过这里,女儿说口渴,毕阿史拉则说这里哪有水呀?于是他在地上插柳枝作法念经引来了这眼泉水。近几年,我读了《紫孜妮楂》的汉译本,说那个美丽的女妖紫孜妮楂也在此饮这股泉水,那更是个远古的传说故事。这眼泉水,彝人叫莫获麻尼神泉。毕摩超度亡灵归祖的时候,有道是“经过莫获麻尼,渴也要喝神泉一碗,不渴也要喝一碗”。因为这些传说和毕摩经文的记载,使这股山泉闻名遐迩。经书上的传说是我们宝贵的精神财富和对美的追求的理想化的世界。人没有精神世界,失去了理想化的精神世界的时候,人是多么可悲。通常说猪是愚蠢的,根本原因它是没有精神世界的动物。我们和动物之间的区别,除了语言文字,人能够思维等以外,人是有精神世界的,有美好的追求。这几年,我才发现,我们彝族曾经是充满睿智而创造了许多灿烂的优秀文化。可是,我慢慢疏远了这些优秀文化,它们行将隐没消失在深山里。一种文化的消失,对一个民族和世界都是损失。此次山行,我目的之一是爬上那条古道,探寻那眼无比甘美的神泉。

我在雾中蹒跚行走,几乎陷入了绝境的时候,前方又传来堂叔唤我的声音。看见了他的身影隐约朝我走来时,我欣喜又释然。他给我冲来一杯白糖开水,又饥又饿的我拿着杯子,喝着热乎乎的。他望着我,有些热泪盈眶。那一刻,亲戚间的温暖涌入心底,无比暖和。

后来,我没有到达那条古道,也就没有去探寻那眼神泉。我想,留点神秘和遥远好。人把什么都看实看透,世界就没有意趣。我宁愿保持这种神秘感。况且,我想,过段时间,等五六月,山里的大索玛(杜鹃)花开艳的时候,我还要回来,去探寻它,亲近它。我会把尘世的欲望和肮脏的灵魂洗去后,洗净双手,用矿泉水瓶接上,畅饮大地的甘泉。那是怎样的惬意和幸福呀!

下山了,云雾已飘游到山脊,整个天地豁然开朗。阳光照到身上,如丝绸般柔和美丽。一群白羊在山冈幸福自由地觅食,我从它们身边经过的时候,有好几只抬头望着我,眼眸充满了好奇和疑惑。微风中深浅不一的草兒轻轻摇曳。空气清新得让人怀疑世上没有再比这里更清新的空气。我的视野陡然开阔,心情十分沉静。这里的山民是幸福的。如果不是贫穷,这里自然赐予的阳光和空气,还有山里山外美丽的景观,都是山下的城市人无法拥有的。可是,山里人因为贫穷或者其他什么原因搬进了城郊,呼吸的是浑浊的空气和周边垃圾场的臭气。他们中有的妇女和儿童由过去的不屑捡垃圾而捡垃圾,过去半牧半农的生活方式和现状从此改变。从山里淌出来的那些一股股甘甜的水呢,也在城外被污染。

这是我的悲伤和遗憾!

远去了的山独自寂寞,融入苍茫大地。我的灵魂融入了自然,得以洗涤升华。今天,我是多么简单又幸福的人呀!我向往梭罗一样回归自然,回归简朴,再简朴,再简朴。

但我能做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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