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利酝酿“资源民族主义”风暴

向骏

刚满36岁的加夫列尔·博里奇（Gabriel Boric），3月11日就任智利总统。2004年博里奇进入智利大学法学院后就加入“左翼自治”运动，因参加2006年“企鹅革命”学运声名大噪，得于2012年当选智利大学学生联盟主席，后来两次以麦哲伦——智利南极大区最高票当选国会众议员。2021年7月，博里奇爆冷成为“赞成尊严”政党联盟总统候选人，并于5个月后击败“基督教社会阵线”候选人卡斯特，当选总统。

现在，传统既得利益阶层摩拳擦掌，准备将博里奇挑落马下。华府智库“美洲对话”总裁迈克尔·希夫特认为：“治理将非常困难，新任总统将必须不断协商、妥协和结盟。”他认为除了“右翼的不满和不信任，博里奇还要面对基本盘的失望情绪”。

国内挑战：贫富差距

“我们是在公共生活中出现的世代，要求我们的权利受到尊重，而非受到如同消费品或货品般的待遇。”博里奇发表胜选演说时表示，“我们知道，无论贫富都要公平对待，我们将不再允许穷人继续为智利的不平等付出代价”。

博里奇在就职后表示，计划通过一项税改法案，在4年内增加相当于GDP5%的税收。

“我们不会说这项改革不利于最富有的人。”博里奇说，他正邀请智利社会的所有部门——包括工人、企业和其他部门——参加税改讨论。“税改必须具有较高的技术质量，但希望达成、也必须达成最大的共识。”

然而，博里奇所属联盟在50席的参议院中仅占6席，即使加上中左翼的16席，仍未达法定多数席位；在155个席位的众议院，也面临相似情景。这意味着“府院之争”恐将使他陷入长期的立法僵局。

20世纪80年代以来，智利维持了30多年的较快经济增长。进入21世纪后，智利人均GDP增长明显高于拉美整体，至2018年已接近1.6万美元。由于跨越了“中等收入陷阱”所定义的1万美元门槛，2010年智利被纳入有“富国俱乐部”之称的经合组织（OECD），但智利也是该组织成员国中贫富差距仅优于哥斯达黎加的国家。

以2015年为例，智利前2%的高收入群体富裕程度与德国前2%的群体相当；但另一方面，该国后5%低收入群体的贫穷程度与蒙古国后5%的群体相当。因此有人形容智利2019年动乱为“经济政变”。

智利迭戈·波塔莱斯大学教授帕特里西奥·那碧亚认为，“动乱既非智利百姓对恢复民主后经济模式失望的指标，也非国际左翼民粹企图颠覆右翼政府的阴谋”，背后三个严重的问题是经济太依赖铜业、贫富不均太严重，以及日益恶化的政治体系。

问题是，过去32年里，中间偏左的“左派联盟”所属的基督教民主党、社会党，执政长达24年，右派联盟的皮涅拉担任总统仅8年。2019年智利动乱，左派联盟难辞其咎。

而这显然和“涓滴效应”不到位有关。涓滴理论认为，政府对富人减税与提供优待政策可改善整体经济，最终会惠及贫困阶层。该理论反对以征税手段减少贫富差距，也反对救助贫穷阶层。然而，天主教教宗方济各在2013年发表的首篇宗座劝谕《福音的喜乐》中，强烈抨击“涓滴经济学”，称之为“从未被证实的观点”。

智利动乱的案例说明，面对经济改革产生的社会成本，政府在社会发展方面的干预不是越少越好，而是不可或缺。其中，又以政府对教育领域的影响最为显著。

智利前2%的高收入群体富裕程度与德国前2%的群体相当；但另一方面，该国后5%低收入群体的贫穷程度与蒙古国后5%的群体相当。

智利政治学家、前驻华大使豪尔赫·海涅指出，始于1980年代的私有化养老金制度，催生了整个社会的公共挫折感，是引发2019年智利动乱的重要原因之一。随着新冠疫情暴发，智利经济、民众就业及基本生活遭遇严重影响。

智利国会反对党自2020年11月开始，提出养老金预支法案，即允许民众从其个人养老金中预支10%供生活消费所需。2021年4月27日，智利宪法法院以7票赞成、3票反对，拒绝了总统皮涅拉针对智利国会养老金预支法案提出的上诉请求。同日，皮涅拉宣布智利5个月内第三度通过养老金预支法案。

博里奇最大的挑战之一，是如何创立一个没有AFP（智利私人养老金管理机构）的系统，由雇主、工人和税收的缴款提供资金，为所有65岁以上的智利人提供25万比索（折合人民币不到2000元）的全民基本养老金。

区域影响：资源民族主义

在拉莫内达宫与国际媒体的第一次新闻发布会上，博里奇强调了他对区域合作的渴望。他说，他的第一次国际旅行将是去邻国阿根廷。阿根廷现由中左翼政客阿尔韦托·费尔南德斯当政。

事实上，从2020年11月左派政客路易斯·阿尔韦托·阿尔塞就任玻利维亚总统，到2021年7月乡村教师佩德罗·卡斯蒂略就任秘鲁总统，乃至今年1月希奥玛拉·卡斯特罗成为洪都拉斯新任总统，拉美早已进入新一轮左转的时代。

“资源民族主义”势将成为博里奇对拉美影响的重要观察指标。同属左翼的墨西哥总统洛佩斯，曾谓“祖国的所有锂矿资源都要服务于墨西哥人”。他在2021年10月提出由政府垄断锂矿开采权益的宪法修正案。秘鲁总统卡斯蒂略也有天然气国有化的想法，称“要将秘鲁的物产归还国民”。

Critical Resource咨詢公司创始人丹尼尔·利特温警告：“越来越多的拉美政府，正在寻求收紧对外资拥有的资源项目的控制，智利和秘鲁最近选出的左翼总统，试图给采矿业加税，并封禁环保上有争议的项目。”

维里斯克·梅普尔克罗夫特全球风险咨询公司，长期跟踪“资源民族主义指数”。根据该公司的报告，新冠疫情以来，南美前三大经济体巴西、阿根廷和哥伦比亚“资源民族主义指数”持续攀升，秘鲁该指数也呈抬头之势。而智利的资源民族主义思潮也正卷土重来。

博里奇在竞选期间曾主张，提高采矿业特许权使用费。他不仅反对矿业私有化，更表示希望成立国营锂业公司。难怪全球排名第二的锂电池制造商“智利化工矿业社”（SQM）在大选当天股价损失14%。

除铜矿外，智利锂矿储量大于750万吨，居世界第一，占全球1400万吨储量的52%，其中阿塔卡玛盐湖的储量占全国的81%。不过，2020年资料显示，智利的锂产量仅为1.8万吨，低于澳大利亚的4万吨，位居全球第二。此一趋势如持续，智利锂矿市场份额将在10年内减半。

今年1月13日智利矿业部发布消息称，在此前共计40万吨锂矿开采的合约招标中，中国企业比亚迪和本土的北方矿业运营公司，分别标得两个8万吨锂矿开采合约。未料次日，博里奇立刻要求政府推迟投标，并成立“圆桌会议”讨论合约中的各种条件，理由是锂矿所在地科皮亚波州州长以及阿塔卡玛盐湖附近的土著社区提起上诉。

地方代表认为，此次招标方案违背环境保护、经济发展等原则。该州法院以“招标存在争议”为由叫停锂矿项目。博里奇严厉批评皮涅拉政府在卸任前2个月作出此项重要战略资源标案决议，并主张成立国家锂矿公司对矿业资源进行长远规划和合理分配。

中国社科院拉丁美洲研究所经济研究室主任岳云霞认为，博里奇的主张最终能否落实，还有待观察。诸多障碍之一是需要通过国内复杂的立法程序，障碍之二是他将面临经济压力，即便资源收归国有，依然有对外合作和出口的需求。

“锂三角”包括阿根廷、玻利维亚和智利，三国加起来的锂储量约达7800万吨，全球占比接近58%。其中，玻利维亚是全球锂资源第一大国，库存高达2100万吨。阿根廷和智利位列其后，分别为1480万吨和830万吨。

今年1月，阿根廷、玻利维亚和智利已就建立类似石油输出国组织“欧佩克”的“锂生产国组织”进行讨论。博里奇上台后，其左翼意识形态应可提高交流效率。墨西哥加入该组织的企图亦相当明显。墨西哥外长早在1月初已邀请博里奇访问，以便未来建立“战略联盟”。

近日，博里奇还强调了可再生能源和保护水源的计划，称智利将于3月加入旨在加强拉美环境和人权的《埃斯卡苏协议》。他还说，该地区应该以统一战线解决从移民到气候变化和乌克兰战争等问题。“南方必须让全世界都能听到自己的声音。”

今年1月，阿根廷、玻利维亚和智利已就建立类似石油输出国组织“欧佩克”的“锂生产国组织”进行讨论。博里奇上台后，其左翼意识形态应可提高交流效率。

国际影响：新自由主义前景

智利这个安第斯国家的制憲会议，于2月开始正式讨论新宪法的动议，以取代皮诺切特将军独裁统治时期的以市场为重点的宪法。新宪法动议将于今年晚些时候接受表决，如获通过，将敲响新自由主义在该国的丧钟。

哈佛教授丹尼·罗德里克，在其2017年出版的《贸易直言》中就曾指出，经济学家“为支撑过去数十年自由主义国际经济秩序的种种安排，提供了知识架构、叙事和理据（如果你认为不是自由主义，而是新自由主义，那也可以）。他们是否也将参与摧毁这种秩序？抑或他们将协助重新设计该秩序，使它得以避免因其自身的极端和矛盾而毁灭？”他显然深感“新自由主义”已病入膏肓，而“华盛顿共识”则为病源。

曾获诺贝尔奖的经济学家斯蒂格利茨，2019年也指出“新自由主义相信市场是通往共同繁荣的最可靠道路，这样的信仰在今天已经奄奄一息了。陷入这种境地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对新自由主义和民主信心的同时减弱，既非巧合也非单纯相关。新自由主义已经破坏民主近40年了。”

《纽约时报》认为，“新冠病毒与经济不平等形成一种恶性循环”。尽管疾病不分贫富，但医疗条件不平等将使健康差距更明显；而贫富差距恶化，将扩大经济社会鸿沟，成为民粹主义煽动阶级对立的温床，影响经社安定。智利因新冠疫情持续、动乱凸显贫富差距，社会鸿沟已然扩大。

而智利2020年关于启动修宪进程的公投结果，不仅是对米尔顿·弗里德曼“企业社会责任”学说的当头棒喝，还预示着博里奇上任后，可能决定新自由主义在拉丁美洲的前途。如何从米尔顿·弗里德曼的“股东资本主义”转型为更具人文关怀的“利益相关者资本主义”，或许是资本主义应该从智利的政党轮替和新冠疫情中学习的教训。

春华资本创始人胡祖六博士和斯坦福大学教授、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迈克尔·斯宾塞都认为，西方世界在评价中国的共同富裕政策时，过分担心其对金融市场的短期影响，而忽略了财富不平等造成的巨大社会问题。难怪桥水基金创始人瑞·达利欧今年初会表示，美国及西方先进国家都应该仿效中国的共同富裕政策，这不单是为了公平，也对经济发展有所帮助。此一观点，应可提供给博里奇做施政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