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康的一种假定[浮生旧梦说连环]

蔡小容

《双枪陆文龙》是《岳传》中艳异的一本，我小时候就很喜欢看它。艳异，因它情节奇特，人物也相对独立，就好比“红楼二尤”之于《红楼》。陆文龙的番邦打扮也增加这种艳异之感：他的头盔下，两鬓边，垂下两条貂皮辫子。这是金人标志性的装饰，他们与同在大漠中生存的动物是如此唇齿相依。

《岳传》连环画全套十五册，绘画水准较为整齐，风格似乎也经过了统一，但依然有高下之分。《双枪陆文龙》这册画得非常俊逸。开篇第一幅是陆文龙的亮相特写：他长眉秀目，鼻直口方，双枪在握，姿态英武。盔甲的式样与纹样，精雕细琢，华贵之气凸显。不止他这一主角，本册中所有人物都很俊逸，各有其气质，风度美好。与陆文龙境遇相似的另一员小将曹宁，也是惊艳出场，是另一个大帅哥，他的手段比陆文龙更猛。《岳传》里的帅哥真多，希望电视剧别来糟蹋。

二十年前看《射雕》，杨康就让我想起陆文龙。他俩的父亲也恰好对应：完颜洪烈与金兀术。金庸先生写《射雕》，是不是受过这两位原型的启发呢。金兀术是个可爱人物。“那兀术虽然生长番邦，酷好南朝书史，最喜南朝人物，常常在宫中学穿南朝衣服，因此老狼主甚不欢喜他。”老狼主不欢喜他也得倚仗他，他是金国最得力的人，也是最有见识的人。他还是个性情中人，最敬重宋朝的忠臣，常常天真地问他的军师哈迷蚩：“这个人，是忠臣还是奸臣?”是奸臣，杀!是忠臣，要!要不过来也帮他做点事，比如让他攻城时吃了大亏的“小诸葛”陆登，城破自刎，金兀术就把他的儿子陆文龙抱走代为抚养了。他甚至没给他改姓，陆文龙也就称他为父王。金兀术从来不好女色，不知道为什么早些年他碰到流落番邦的秦桧的老婆却突然动念，跟她有了一腿。《说岳全传》这么写，大概为了寒碜一下秦桧，把他当汉奸的前因铺陈一下——他就这样与金兀术建立起了亲人般的联系。金兀术尽管可爱，却有点漫画式，完颜洪烈则完全是个人了，大奸大恶的背景下，他的感情细腻而深沉，复杂而执著。他见过的女人可不会少，为什么偏偏对一个宋国的已婚妇人如此痴情呢?她腹中还怀着别人的孩子，他不管，硬是把她带回金国，出尽水磨工夫使她成为他的妻。生下的孩子，就是杨康，完颜洪烈把他当做他的，叫他完颜康，让他过小王爷的日子。

杨康长到十八岁，他的母亲突然指着一个穷困落魄的陌生异乡男子告诉他，这才是他的父亲，让他跟他们去宋国的一个小乡村做普通百姓——他会肯吗?

陆文龙长到十六岁，正是金兀术的得力干将，所向披靡，此时一个从岳飞那边投奔过来的断臂男人告诉他，他其实是汉人之后——他会怎样?

杨康至死也没肯。所有人都指责他，贪恋荣华富贵，丧尽天良……没人替他想过，金国的王宫是他自小生长的土壤，完颜洪烈就是他的父王，他的根在那儿，他挣不脱。

陆文龙倒是飞快觉悟，临阵倒戈。本来，他根本不知他另有父母，连虚幻的影子都不曾有过，但他马上停止“认贼作父”，作计投至岳飞帐下。本来他何其理直气壮地抢夺宋家土地，斩杀宋国子民，转眼间他就站在另一立场，要光复国土誓杀金狗了。他才摘去不久的貂皮辫子，还残留着些微的腥膻气息在他身上，他能忘了么?他这十六年是怎么长大的，羊肉、羊奶，他不知吃了、喝了多少，那一身的武艺，又是谁教他的?他认贼作父了吗?养育他十多年的金兀术难道不是他的父亲吗?

《双枪陆文龙》中，不见陆文龙有丝毫的内心冲突。做事比他更斩截的曹宁倒是遭遇到了——他先一步投到宋营，仍在番营的其父赶来追缴，他当阵骂父无耻卖国，并弑之。他抬了其父的尸首回营缴令，素重伦常的岳飞大惊失色，不再敢收容他，他无路可走，只得自尽。

如果内心逼仄，陆文龙就会是曹宁。内心阔大，杨康也许会是陆文龙。假如杨康成功地成为陆文龙，他会修成正果，但他的人性却失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