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踏实地,眼望星空

南 帆

各位新同学，晚上好!你们的校长让我来和大家见一见面，随便聊几句。我一直没想好要说些什么，但又很愿意来。看到台下这一张张年轻的脸，心里的确有许多的感慨。我和你们的校长是同龄人，以前在许多场合被叫做年轻人。参加各种评审会议，我和你们的校长常常被发配去统计票数——年轻人眼睛好使。可是，现在已经到了我们感慨别人年轻的时候了。时下的一个流行称呼是“80后”或者“90后”，我常常不愿意算清他们究竟几岁了。算清他们几岁，也就弄明白自己有多老了。你们过关斩将考上了大学，很不容易，可喜可贺。据我所知，医学院的分数线很高，其他国家也是如此。这至少表明，你们都很擅长读书。不过，中学的读书方式常常是填鸭式的，临近高考的时候教师喜欢使用题海战术。这种读书方式可能使许多人感到疲劳。但是，我希望这不至于败坏了你们的胃口。到大学以后，读书的方式肯定不一样了。但愿你们要有一个内心的转变，尽快发现读书的巨大乐趣。读书不仅带来专业知识的增加，同时还带来精神世界的成长——这跟身体成长一样可喜。

读医是很辛苦的，可能是所有学科之中最辛苦的。我曾经听到一个医生说过，读大学的时候他们要把一本一本厚厚的药典背下来。我是读文学出身的。相对地说，大学期间真的不算那么辛苦。大学里其他学科的同学妒忌地说，你们整天跷起脚躺在床上看小说，真是痛快呵。我们自己也不太好意思，只能勉强辩解说，考小说照样很难呵!有时再努力、再用功也考不好。即使把整部小说背下来，也捞不到一个好成绩呵。

但是，学医的辛苦通常会得到很好的回报。哪一个社会都需要医生。有时社会不需要文学，不需要经济学和历史学，战乱之际甚至也可以不要法学。可是，不存在抛弃医生的时候。现在社会生活逐渐富裕起来，健康成为非常重要的主题。一所所医院持续不断地建立起来，可是仍然人满为患。医生始终是社会的宠儿。我熟悉一个心脏外科医生。他多次毫不隐讳地自我推荐：找丈夫就要找他这样的人。拿手术刀是很能挣钱的，发达国家更是如此。同时，拿手术刀又是非常累的工作，一天几台手术下来，一下班就想回家休息。他说，很能挣钱同时一下班就想回家的男人，现在已经不多了。不找这种人当丈夫还找谁呵。

医院的首要使命是“救死扶伤”，因此，医生在社会上的威信是很高的，许多时候比文学家要高。现在大众常常议论各种热播的电视连续剧。有时也会征求文学家的意见：你们认为这一部电视剧怎么样?文学家通常会坦率地表明自己的观点：这一部电视剧不错，那一部电视剧很烂，如此等等。可是，大众不见得愿意听从文学家的评价。有时他们会不服气地说，我们就是觉得这一部电视剧好看，那些文学家怎么回事啊?算了，他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反正我们不听，让他们消费自己的理论去吧。事实上，音乐、绘画、雕塑都出现过类似的情况。可是，我们很少看到病人公然蔑视医生的专业知识，胆大包天地和医生抬杠。医生诊断某人是肺炎，可是他偏说老子是肠炎，看你能怎么样。没人敢这么放肆。医生的话是要听的，而且不敢不听。这么比较起来，文学家是要嫉妒医生的。不过，如果认真地想一想，文学家和医生靠得很近的，甚至携手并肩。他们的共同之处是，二者都研究人。

简单地说，医生研究的是作为自然的人。人的身体被作为一个自然的、客观的对象加以研究。文学研究的是作为文化的人，人的精神，人的心灵和灵魂。我要趁机替文学辩解几句：文学写作和文学研究都是很难的，这不是一门简单的学科。俗谚说，解剖刀下没有灵魂。医生找得到这个器官在哪里，那一条神经在哪里，可是，没有人知道精神、灵魂存在于哪里，至少没办法把它拿出来放到显微镜底下观察。然而，我们知道精神、灵魂确实存在，而且主宰我们的言行，而且也会生病。文学常常是对于精神或者灵魂的治疗。所以，文学和医学关注的是同一个对象的两面，有时两个学科也会互相串通。医生转行当作家的例子并不少见。鲁迅当然是一个最为著名的人物。鲁迅在日本学医的时候看到一个幻灯片，发现一些身体茁壮的民族同胞却有一副麻木不仁的精神状态。如果只有这种病态的、愚昧的灵魂，这个民族没有希望。所以，鲁迅毅然弃医从文，决定先从唤起民族的灵魂做起。我记得，俄罗斯的一个著名作家契诃夫也曾经当过医生。鲁迅和契诃夫均是大师级的人物。此外，不那么有名的作家还有一些。

既然如此，各位在专心学医的同时，也可以适当地关心一下文学。这或许是一个象征性的说法。我的意思是，各位可以在更大范围内适当地关心一下人文学科。人文学科，即艺术、历史、宗教、语言等学科，常常是以关注、研究人的精神面貌为特征。我的意思决不是叫大家不务正业，放下你们手里的医学教科书天天读小说——那样你们的校长是要骂我的。我是希望各位意识到，医学的专业之外还有广大的世界。理解人的精神，理解广大的世界，理解民族、国家、社会，也能反过来更好地理解医学。即使在医学范围之内，健康、疾病与精神的关系恐怕也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课题。希望各位有很好的医学专业知识，同时又对于广大的世界、对于人生有自己的见解。这意味的是一种人文的精神高度。世界范围内，人文精神的普遍贫乏已经成为许多知识分子忧虑的问题。一份调查报告说，某一所有名的工科大学流传四句话：学好英语，学好计算机，努力工作，好好挣钱。这四句话当然没有什么错，既是朴素的真理，又是对科学和经济学的尊重。但是，如果所有的人精神世界无非如此，是不是少了点什么?这里看不出人的丰富性，看不出远大的思考和关注社会的情怀，也看不出创造性——那种真正发自内心的创造。这只能培养出单纯的专业人士，培养出本分的好人。绝大多数社会成员应当是单纯本分的好人，这是一个底线，否则这个社会无法维持。然而，将这一点视为社会的最高理想是不够的，一个社会的活力取决于社会成员的精神活跃程度。我们现在提出了“以人为本”，这是一个非常好的理念。马克思表述过的观点是，人的全面发展。这才是一个社会必要的、同时是远大的理想。这需要所有的学科、所有的人共同努力。我们要做好自己手里的工作，各位要读好自己手里的医学教科书；此外，在一定的时候，各位可以想一想手里的工作与那个社会大理想之间的联系。绝大多数时候，我们要脚踏实地地工作；然而，人生之中，要抽出一些时间仰望星空。

脚踏实地，眼望星空，这是人生的两种境界。我们大多数时间都生活在第一种境界中，但是一定要明白第二种境界的存在。这样，人生才会有更高、更有价值的目标。所以，这两句话也就是我今晚要说的主题。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