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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几点钟?

时间:2024-05-04

刘轩

八岁小移民

小时候我对父亲的一句话印象很深刻:“现在几点钟?”而且是用英文说:“What time is it?”

我八岁的时候移民去美国,因为人生地不熟,语言不通,原本比较大胆的我变得非常害羞。那时候我父亲经常带我出去。有一次,他带我去看电影,我非常开心。买爆米花的时候他说:“我没有戴手表,你去问一下店员现在几点钟。”我吓坏了,说:“我怎么问?”他说:“你知道怎么问啊,你就用英文问人家。我先进去了,你没有问到,所以你不要进来。”然后,他转身就走,留下我在大厅里瑟瑟发抖。迟疑了一会儿,我只好鼓起勇气去问店员,惊慌中甚至用错了语法:“What time it is?”见店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马上改正:“What time is it?”店员茫然地回答说:“Eight thirty.”我如获至宝,跑去找爸爸,告诉他现在八点半。从此之后,只要有机会,他都会叫我去问时间,问警察、问路人、问园丁,碰到谁都要让我去问。我觉得很奇怪,老爸有手表,为什么总是不戴?为什么总是坏?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他戴着手表还是让我去问时间,我就追问他。他解释说:“儿子,我是在训练你要放开,放不开你怎么跟老美打交道?你怎么在社会混?你怎么成功?”那个时候对我来说这是挺痛苦的教育,但是后来我发现爸爸是对的。一个人要懂得怎么自我表达,要快速融入新的环境。在美国,我不只跟华人打交道,我身边有各国的朋友,像一个小联合国。现在我很愿意跟大家交朋友,这和父亲当年的用心有关。

随着年纪的增长,我越来越认识到,交际能力的锻炼其实也是一种自我发现。

无心去栽花

我父亲非常相信机会教育,所以他会尽量把握教育时机,同时,他并不强求结果。即使我们放弃,他也毫无怨言。

我们生活周遭有很多很多小玩意儿,他给我们很多选择。比如,我们出去散步、跑步的时候,看到花或树他会让大家一起研究,有几片叶子,是什么植物,等等。好像他身边随时有一个博物馆。我小时候生物课学得特别好,一直考一百分。曾经有一段时间家人都认为我以后会成为一个医生或者生物学家。我在家里说,学校实验室里的显微镜非常好玩。我父亲马上回应说,中国的光学器材很好。随后,他真的买了一台非常专业的显微镜,比我学校实验室里的高级多了。可是,那个显微镜实在太专业了,要上油保养,要调焦,很麻烦。我后来也没怎么用,就一直摆在纽约的家中。我知道那台显微镜很贵,所以一直等着他问:这个花很多钱买的,可是你怎么不用?但是他从来没有问,只是偶尔说他当时扛回来还挺重的,丝毫没有责怪的意思。我感谢他这么做。

有很多父母亲用心良苦,觉得孩子一定要对父母的栽培感恩,一定要对礼物兴奋,一定要天天用,这样才值得。可是孩子其实有自己的选择,而且孩子的选择会和父母的选择不一样。如果父母期待孩子完全按照自己的想象去选择,那对孩子其实不太公平。

我很感谢我的父亲既给我很多机会,又很包容地对待我的选择。

走向曼哈顿

父母并不是对我所有的选择都听之任之,比如钢琴课。他们帮我报了钢琴课,我抱怨这不是我自己的选择,不想学。他们说:“好,你再试两个礼拜,如果你还是想停,我们给你停。”很奇怪,每一次我都堅持下来了。

换学校也是一样。在美国,初中升高中可以就近入学,不必考试。我住在纽约郊区,但是那时候我学习成绩比较好,老师就建议我考纽约市的好学校。没想到我考上了曼哈顿的史蒂文森高中,那是分数最高的高中,有“小哈佛”之称,十年来我们中学只有我一个人考去。从我家到学校要坐两趟公交车,再换两次地铁,还要走路十五分钟,单程差不多两个半小时。在那之前我一直生活在纽约郊区,没有独自出过远门,所以我很紧张,甚至不想去了,我想跟我的同学、我的朋友在一起。这时候我父母就很坚持。我父亲带我走了一遍,一路上告诉我每一站地铁的英文名称,下一步要怎么走,怎么换车,每一次他都强调说:“你记住了,这是……”

我平常记性没那么好,可是他这么模拟一次,我就全部记住了。

开学第一天,父亲送我到家门口,母亲带我到公车站,我就自己坐车去了。然后,我就突然长大了,我的耳朵变敏锐了,我的视力变好了。而且我发现,原来纽约的地铁充满了色彩。20世纪80年代是纽约市犯罪率最高的时期,经常有同学被抢,经常有人打架。我们学校旁边是一个贫民区,治安相当不好,我们田径队平常训练的时候要穿过那个区,教练要求我们六个同学一起跑,不要落单。现在回想,那时候的纽约真是让我学到了好多。

幸好,我选择了曼哈顿,它成为我人生旅途上很重要的一站。

离开舒适圈

我大学毕业以后继续念研究生,研究生毕业以后回到纽约,本来是要在纽约继续工作,但后来我一个人回到台湾,主要是因为“9·11”。恐怖袭击发生后,我担任心理辅导,专门照顾失去亲人的家属。可是,我没有真正准备好,加上纽约的环境变得非常不稳定,我就想去外面走一走,就回到台湾。

在一家广告公司找到工作后,我回纽约收拾行李。父亲问我要不要帮忙买些家具,母亲说:“不要,这是儿子选择的,他选择要离开这个舒适圈,你干吗继续让他舒服?”所以,他们什么东西都没帮我准备。我是真心感谢母亲的,因为那就是我真正想要的。

我租了一个很简单的套房,当时是冬天,特别冷,空荡荡的房子里只有一个床垫放在角落,一个快烧坏的日光灯,唯一的电器是热水器。我第一天入住的时候是晚上,巷子里的麻辣火锅店飘来阵阵香味,一桌一桌的人在围炉。我一个人不好意思进去,就去商店买了一碗方便面。因为没有开水,我就拿筷子把面戳碎,用热水器里出来的水冲泡,蹲在墙角等了很久,最后闻着麻辣火锅的香味默默地吃下方便面。当时我心里说,我一定要记住这一刻,因为我觉得这一刻超酷。

多年之后,有一次我跟父亲聊天时突然惊觉,他在二十九岁离开台湾去纽约,我在二十九岁离开纽约去台湾。这既是巧合也不是巧合。从心理学角度讲,每十年人在心理上会有一个关卡,中国古人说“三十而立”就是这个道理,所以我和我父亲在二十九岁的时候都重新思考了人生。

我出生的时候我们家境不太好,住在铁道旁边的违章建筑区。我父亲一直立志要当艺术家,他从师范大学美术系毕业后,误打误撞进入电视圈,然后误打误撞成为作家。父亲的书畅销后,我们搬到台北市一个非常豪华的大楼。但是,父亲一直都希望成为画家。因此,当机会来了,他就放下了一切。他可能连灯的开关在哪里都还没有完全摸清楚,就离开了。他一个人先走,留下一句话:如果混得好,过几年全家一起过去。他先到弗吉尼亚州,然后一路北上,教外国人画画,帮他们裱画、刻图章,最后到了纽约,在圣若望大学担任美术系教授。三年之后,我们全家就到了纽约。我去纽约的时候,起初以为住的是豪宅,后来才知道只是一个普通公寓,地上一层,地下一层。有一天晚上我想老家想得睡不着觉,就起身顺着灯光去地下室。我在楼梯口看见父母,他们背对着我,蹲在地下室的锅炉旁,母亲调糨糊,父亲把糨糊刷在一个木板上。他们在裱画,裱一张画赚几块美金。我没说什么,看了他们好一阵子,后来就转身回去睡觉了。从八岁开始,这个画面一直伴随我到现在。

我曾经不理解父母为什么放弃那么好的环境,选择这么辛苦的生活,看到这一幕后,我开始理解了。我到现在都没办法用语言描述那种感觉。都说言传不如身教,尽管我父亲跟我说了很多漂亮话,但是他们努力工作的那一幕、他们对待生活的态度、他们的行为,才是真正影响我的。我打算求婚的时候,我所想象的未来,不是一起旅行,不是一起吃大餐,其实是一起坐在一个书桌上并肩作战,在工作,就像我父母亲并肩刷糨糊那样。那是一种很踏实的感觉。

父亲曾经为我写过三本书——《超越自己》《创造自己》《肯定自己》。我在纽约的时候没有尝试过超越舒适圈,没有创造新的自我,我谈什么“而立”?所以,潜意识里有一个动力把我推出舒适圈,可能是一种急迫的需求,希望能够找到自己,就像父亲当年迫切地追求梦想。

N斜杠青年

多元的发展,不安于一种身份的拘泥,是父亲给我的最大影响。他爱好广泛,是一个自由创作者,是一个非常早期的SOHO族。所以,在我的脑袋里,工作和未来发展从来没有一个框架,自然而然地没有界限。当然,成功不是想当然的,自己要有爱好,然后被发现,有平台展示。我父亲在台北当过记者,后来在美国当过外派记者,他的摄影师请假的时候我就充当摄影师。那时候我十二岁左右,很喜欢摄影。我父亲很放心地让我拍,不把我当孩子,从不问我行不行。不过我永远记得,我们第一次出外景回来以后,看回放的时候他说:“儿子,你拍成这样子是不成的。”他并没有蹲在我旁边说“儿子,你要这样拍”,他只是指点了一下,然后就让我自己玩。正因为是自己玩,我就上心了,真正掌握了这项技能。

我十三岁那年,我们去唐人街采访。每到旧历新年的时候,唐人街是全纽约市唯一可以合法放鞭炮的地方,很多人会去享受放鞭炮。我永远记得,鞭炮屑已经厚到踩在上面是软的。突然有人说:“你看,那里有一个家伙拿着摄像机,砸他。”接下来,鞭炮开始在我身边响。我跟我爸就跑,躲到一个大石狮旁边。我觉得自己好像在演一个战争片。不久之后,我要初中毕业了,老师规定要交一个读书报告。我问老师可不可以拍一个短片来介绍这本书,来重演这本书。老师说,那就要办一个播放会,老师和所有同学打分。我就请所有的同班同学当临时演员,大家都很开心,我也拿到了“A”。如果没有帮父亲拍摄的经验,我大概既没有能力也没有勇气做这件事。

我相信,跨领域的创作是最有价值的,可能产生最多新點子。所以,我现在研究如何优化人生,怎样在不同身份中自由切换,而且彼此影响,就像现在说的“斜杠青年”。这个斜杠是一个认定的目标,然后你就开始克服困难,达到某种成就,可能专业人士不认可这个成就,但是你为了自己设定的目标克服了困难、得到了收获、丰富了人生,我觉得这个时候你就可以给自己加一个斜杠。比如我,心理咨询师/DJ/作家/品牌顾问/演讲者/父亲。无论是作品或者是人生,都可以设计成跨界的。

人生如爬山

我父亲年轻的时候喜欢爬山,爬山中的探险给了他很多人生领悟。所以他说:“你可以一辈子不爬山,但是你心里面一定要有一座山。”意思就是,你要给自己一个目标,你要看到挑战,而且在挑战的时候不是苦闷的,而是开心的。我也认为,人在挑战自己、解决问题的时候是最开心的。

我父亲有一个座右铭:当你站在山头却羡慕另外一个山头更美的时候,你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下山。我决定离开纽约回台湾时,也是这样对自己说的。现在我对这句话有了新的解释。目前的社会变化太快,当你爬上一个山头觉得满足时,很快你会发现太阳已经下山了,这个山头变得好冷,所以,你必须追着太阳继续走。太阳在移动,世界在改变,我们也要跟着变,不断向前走。这就是人生。如果你上了一个山头就停下来休息,说你拥有了一切,拥有了幸福,其实不是的。我曾经在四川旅游,一路搭车到了松潘,然后骑马到了大概海拔四千米的高山,在那里扎营。第二天早上我走出帐篷,放眼望去,才真正了解中国山水画中的“轻舟已过万重山”。我永远记得那一层一层的山,那密密麻麻的山。人生就是这样,你想不到什么时候突然会看到别样的风景。但是,你不能太眷恋这风景,因为前面还有,外面还有。人生就是不断的移动。

谢谢老爸带我爬山,让我站在山头认清我要爬的下一座山。当年老爸带着我们漂洋过海展开新的生活,当新移民。这种奋斗为我增添了一双翅膀,如今我带着这双翅膀继续书写这个家的故事。

“现在几点钟?”

我刚到美国的时候,爸爸常常让我去问“现在几点钟”,其实是让我去打开自己的世界,走出我自己的道路。如今,我已经看过许多风景,还是非常感谢爸爸当年设计的“骗局”。

我想对我的太太和我的孩子们说:我好开心可以跟你们一起,“哇”地享受世界的所有美好,“噢”地忍受各种苦闷,“啊”地思考做计划,“嗯”地咬牙努力奋斗。我相信,幸福就是在一起体验这一切。

我特别想对我的孩子千千和川川说:我很期待有一天,爸爸可以在机场、在码头、在校园门口目送着你们,展开自己的英雄之旅,爬上自己心中的那座大山。

谢谢了,我的家!

(张亚春摘自人民文学出版社《谢谢了,我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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