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4-23
向治霖
張桂梅又在家访了。提到华坪女高的近况,丽江市宣传部门的官员吴宗喜说:“在每年8月这个时候,张老师都会去学生家家访,不是很容易联系到她。”
因为她在走的,全部是崎岖难行的大山深处的路。
蔡志英是从这条路上走出来的,在她初中毕业那年,酷暑闷热。来家访的人看见,她的家在半山腰上,是老君山腹地里一个叫下利苴的地方。家访者等了很久,那个时候,她正在庄稼地里劳作。
当她回到家,知道了家访的人来意,“不由嚎啕大哭起来”。
蔡志英的初中成绩优异,然而家贫、面临失学,她因此入读了张桂梅创办的学校—华坪女高,那是2009年的事。后来的蔡志英,在华坪女高免费读了3年高中,考上了“一本”云南师范大学。从深山农田到了“象牙塔”,一个人的命运就此改变。
像曾经的蔡志英一样的女孩,在丽江市华坪女高随处可见,她们是这所学校的主要生源。张桂梅将她们带出大山,“能救一个是一个”。
而对于学生们来说,华坪女高也是个特别的存在—它不仅仅是一所学校,它也是机会、命运、艰苦、信仰等等之所在。女孩们在这里的故事,是独属于她们的“不一样的青春”。
现在的华坪女高,硬件设施已经变了。它占地70多亩,建筑面积有1.1万平方米,教学楼、宿舍楼、食堂、操场跑道等设施一应俱全。
不变的是张桂梅,还有依然由她从大山里找到的那些女孩们。
从2008年开始,至今有14届学子入读,在她们的讲述中,别处极为罕见的求学故事,在华坪女高却像家常一般。比如毕业生黄付燕,她上高中的时候,不仅是家里贫困,她的哥哥还患上淋巴癌,治疗费用彻底掏空了家底。
为了省钱,她一天只吃两顿饭。早饭是一个馒头加白开水,到了晚饭时间,她一个人在教室唱歌,“唱起歌来,就不会觉得饿了”。
女高的第一届学生周云丽,和姐姐一起读华坪女高。母亲在她们幼时去世,父亲又有“小儿麻痹症”,周云丽还失去了一只眼睛,在人生境遇上几乎低到谷底。
6岁那年,周云丽突发高烧,父亲不知道高烧不退的严重后果,耽误了治疗。到最后,她的右眼彻底失明。她在这样的境遇中求学,2011年,顺利考上了云南师范大学。
华坪女高的故事,说时总是有一种传奇色彩,但是,书写的人是普通人。
教育可以因人而异,但高考录取的分数线,不会因为贫困降低。华坪女高的女孩们,面对的,依然是大环境中激烈的竞争。
华坪女高最早的几年,不仅学生生源偏僻、知识基础差,女高的设施也简陋不堪,成型的只有一栋教学楼。在这所学校,唯一起作用的变量,是张桂梅舍身辐射的“能量”。在这股能量下,女孩们被庇护了3年。
求学依然是艰难的,她们必须更加忍耐,也比同龄人更加逼迫自己。
为什么要这么做?张桂梅知道,自己逼迫自己的“艰难”,时间不过3年。更可怕的,是在随波逐流以后,再没有支撑点的命运,那是一辈子。
张桂梅曾对新华社回忆起一个令她印象深刻的情景:“一个女孩坐在山坡上,忧愁地望着远方,身旁放着箩筐和镰刀。”
教育可以因人而异,但高考录取的分数线,不会因为贫困降低。华坪女高的女孩们,面对的,依然是大环境中激烈的竞争。
她上前询问得知,女孩才十三四岁,父母为了3万元彩礼,要她辍学嫁人。张桂梅想救这样的女孩,几乎变成一种执念。为此,不管“女子高中”在现实里多么另类,不论筹办学校有多艰难,她在2008年一手创办了华坪女高。
从此,女孩们的“传奇故事”,才有了机会真正开始。
从华坪女高毕业的女孩们,纪律性强,透着一股认真劲儿。刘春夏的微信签名是:“我喜欢的人很优秀,我努力的理由是配得上他。”
另一位毕业生高勤贵,在微信签名写道:“没有特别幸运,那么请先特别努力!”
陈法羽的签名更加醒目,她写的是:“我生来就是人杰而非草芥,我站在伟人之肩藐视卑微的懦夫。”
这是来自华坪女高的校训,它在网络流传已广,完整的校训是:“我生来就是高山而非溪流,我欲于群峰之巅俯视平庸的沟壑。我生来就是人杰而非草芥,我站在伟人之肩藐视卑微的懦夫。”
陈法羽是2009届毕业生,她的青春,就是一个典型的改变命运的故事。
初中毕业那年,陈法羽在中考失利,没有达到普通高中的录取分数线。父亲对她说:“姑娘呀,自费读高中我们家供不起,要不就不要读书了?”
陈法羽说,当时父亲的想法是,让她回家种地,过几年找个人嫁了。她哭了,对父亲只是说:“不,我要读书,我不想种地,也不想嫁人……”
陈法羽是张桂梅想找的那种女孩,当时,华坪女高刚成立一年。张桂梅接触了很多大山里的女子,她们幼时辍学,困在家庭,大半生任劳任怨,处在对丈夫的从属地位。
但她想,给尚青春的女孩们一个新的位置。其实,那是本属于她们的位置,只是她们被迫离开。
1998年,张桂梅是华坪县民族中学初二的班主任,一次上语文课时,张桂梅发现有个座位是空的。学生告诉她,因为家里穷,这位同学去爬树摘攀枝花准备去卖,不慎从树上掉下来摔死了。
“空位”总是突然出现,每一次,张桂梅都要尝试拉学生回来。空的是一个位置,改变的却是一人命运。
有了华坪女高之后,女孩们有了新的位置,在张桂梅的庇护下,没什么理由能让她们离开。
陈法羽记得,2009年9月1日,她和父亲去学校报到,迎面是一位面容憔悴但满脸笑容的老师。老师搂着她的肩,说:“姑娘,我是张老师,女高欢迎你。从今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走进了宿舍,每张床的边上都有个名字。陈法羽找到了她的名字,用手抚摸着那张小小的纸条,忍不住哭了。
同样的经历也发生在周云丽身上,她入学时,找到那张小小的纸条,“这张三尺小床,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全和温暖”。
因为她们知道,这个位置属于她们了,从这里出发,无论去哪儿都成为可能。
几乎每个女孩都记得,在华坪女高的第一天,她们学会的是唱“红米饭,南瓜汤”,还有《红梅赞》等红色歌曲。“红岩上红梅开,千里冰霜脚下踩,三九严寒何所惧。”
高频率的红色教育,是这所女高的特色之一。陈法羽说,在华坪女高的日子,她们每天唱一支革命歌曲,听一则革命经典故事,每周还要看一部红色电影。这是张桂梅教给她们的信仰,同时,信仰带给她们坚持的力量。
女高的一切,无论学习还是生活节奏,都是迅速而高效的。用陈法羽的话说,每一天都在上演“速度与激情”:她们早晨5点半起床,跑步上下楼梯,课间操要在1分钟内集合完毕;晨起的洗漱时间,她们只有5分钟;下课铃响起时,跑到食堂排队、打饭,到吃完饭,过程只有10分钟。
不是每个同学都能适应,陈法羽回忆说,在她那届,一位叫邓婕的同学赶不上学习进度,也赶不上吃饭速度。但老师告诉她,学校不可能搞特殊化的,在督促下,邓婕一点点跟上了步骤。
“再坚持一下”,这是华坪女高的高频词。曾在女高考察的华坪县官员刘安萍回忆说,有一次,女高一个学生对她说,开学刚进女高的时候,觉得节奏好快,自己完全跟不上,有点崩溃的感觉,每当这时,师友们就对她说,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
坚持的不只是女孩们,还有张桂梅。实际上,张桂梅是起得最早、睡得最晚的那个人。每天早上,在学生们起床前,她要把教学楼的灯点亮,“因为姑娘们怕黑”。她手上拿着小喇叭,一遍一遍叫她们起床。
青春期的孩子都爱睡,这在华坪女高也不例外。毕业生王婷记得一幕,事后想起十分愧疚。
那时她读高二,正值中秋节,她和几个同学因为家远留在学校,到了早饭时间,张桂梅如往常一样叫她们起床,“可我们当时可能还在梦乡,压根没有听见”。这把张桂梅吓坏了,她们住在5楼,拖着病体的张桂梅一口气跑了上去。推开宿舍门时,看见她们睡眼惺忪,张桂梅说 “哎呀呀,姑娘们,你们吓死我了”,她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高中三年后,“跑”成了女孩们刻在身体的记忆。毕业生徐芳芳说:“(在华坪女高的日子)就像每天都在应急演练,一直到现在,我走路的速度都会比别人更快一点。”
高中三年总会过去,被“救”回来的青春女孩们,迟早也要脱离庇护。
和大城市的高中生不同,华坪女高的学生们眼前没有花花世界。周云丽记得,在那段时间,同学们相互聊的话题都是:“你的理想是什么?”
华坪女高的学生们眼前没有花花世界。周云丽记得,在那段时间,同学们相互聊的话题都是:“你的理想是什么?”
右眼失明的周云丽,在华坪女高拾得自信和信仰。她说,人不一定要挣很多钱,但一定要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女高的教育,给了她们不同的身体素质和信念。周云丽说,她在云南师范大学的第一年,刚刚军训的时候,很多女同学抱怨太阳太毒,会把脸晒黑,有的干脆借口肚子疼,不参加军训。
她不一样。周云丽在15天的军训中不缺席,也不叫唤,班上有男生对她竖大拇指说“你真是个女汉子”,她也笑笑不说话。周云丽说,她心里想的是,跟红军长征比起来,军训算什么呀?
及至大学生活,周云丽还会一个人时常唱红歌,“身边女同学把我当成大猩猩一样看,私下对我指指点点,说我是土包子,肯定没有见过世面”。但是,她不在乎这些流言。
陈法羽考上了云南警官学院,警校的训练更苦,她回忆说,有的女同学直接晕倒在操场上,但她,从来是自己身体硬顶上,“叫苦叫累”不在她的字典里存在。
她最希望回到的地方是华坪女高。“想回到充实而又充满斗志的高中,希望当时的自己,能够更努力一点。”
另一位女高毕业生邓婕,曾经跟不上学习进度、赶不上吃饭。后来,她高考取得637分的高分,考上的是南方医科大学。
一种自强的精神刻在了她的基因。邓婕回忆说,读大一的时候,“我和同学们去敬老院慰问老人,老人叫我们唱支歌,我想都没想,唱起了《红梅赞》,唱着唱着老人们也跟着唱了起来”。同学们都觉得惊奇,邓婕也不掩饰什么,她说:“因为我是华坪女高毕业的。”
女孩们的不同,并没有成为她们的困扰。因为比起与别人的不同,更重要的是,她们比曾经的自己变得不同了。曾经,她们的命运本可能在大山深处。
毕业多年,现在的她们进入社会,不再是谁的从属角色。陈法羽现在是丽江市永胜县的一名民警,邓婕成为一名医生,周云丽回到了华坪女高做了一名教师……
华坪女高成为她们的转折点。徐芳芳说,如果时间倒流,她最希望回到的地方是华坪女高。“想回到充实而又充满斗志的高中,希望当时的自己,能够更努力一点。”
(文中部分人物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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