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4-23
季洁
原定今年5月20日的毕业烟花秀被取消之后,青海湟川中学的学生们把鲁迅的《热风·随感录四十一》打印出来,贴在了学校的布告栏上。
“愿中国青年都摆脱冷气,只是向上走,不必听自暴自弃者流的话。能做事的做事,能发声的发声。有一分热,发一分光……”
这所青海省最好的高中,学生们准备来一次爆发。
时隔近3个月,湟川中学的学生张宁还是能准确说出“烟花事件”的时间节点。“5月20日是一个星期四。取消之后的一周连续有两天晚自习,一大半的高三学生和部分高二学生都没有上,(反而)聚集在行政楼门前。有人拿着音箱呐喊,叫校长出来。最后校领导确实出来了。5月27日补放了一场烟花,很巧,那也是一个星期四。”
5月27日,距离2021年的高考只剩9天。
湟川中学高一学生田铠瑄向南风窗记者描述了那一晚的烟花秀。经过一周的波折,“学校准备了比以往更多的烟花”。上完第二节晚自习,9点10分,高三学生被安排在校门附近一块场地,高二高一的同学站在旁边的台阶上,老师们也都来看。
一年一度的毕业烟花秀是湟川中学近年的传统,地下黑压压一片,全校2000多名师生在等候,天上烟花升高爆炸,花火流光,照亮黑夜。
在一波一波烟花的间隙,高二、高一的学生们突然向高三同学喊起了口号,声音越喊越响亮:“湟川必胜!”
他身边的同学全都加入了呐喊,不断为高三学生加油。“非常震撼。很骄傲。” 田铠瑄说。那一瞬间他终于懂了湟川中学为什么是湟川中学。
每到夏季,青海湖的油菜花开了,西宁迎来一年中人口吞吐量巨大的时刻。外地游客多经西宁,往南去青海湖、往西去茶卡盐湖和德令哈,见识西北风光和民族风情。
在本地人和外地人眼中,西宁有两种截然不同的面貌。
一个是外地人眼中的三线城市西宁,虽有夏都之称,却经常是西北长途旅行中一个转脚的站点。高海拔、气候寒冷、资源贫瘠,GDP在全国省会城市中常年倒数第二。
另一个是本地人眼中的省会城市西宁。
全国第七次人口普查数据显示,青海有592万常住人口,其中246万(接近总人口的一半)常住西宁。省内人口分布极不均衡,各项资源的分布与人口分布一致,高度灌注在西宁。
而谈到教育,也是如此内外两个视角。
西宁市虽然是青海省教育资源汇聚的盆地,但这块盆地内部教育资源仍旧是匮乏的,形成了一个竞争激烈的金字塔。
重点中学、普通中学、私立中学和职高,从高到低,是金字塔的三层。各高中按照中考统考分数依次录取学生,湟川中学的中考录取分数线最高,生源、师资全省最好,稳坐在西宁教育的塔尖。多年来,湟川中学高考一本率接近100%,放到全国范围,都能令人咋舌。
8月4日上午11点,南风窗记者在西宁市中心见到张宁的时候,她刚刚结束暑期补课。
湟川中学学生的身份,令她在补习班里受到了一些注目。“西宁市其他高中的同学把湟川中学捧起来,像神一样。”
其实不止在补习班,在校期间每一次周五放假,张宁回城郊家中的路上,校服后背上的六个大字,“青海湟川中学”,都经常会引来注目。“你看她是湟川中學的。”
“只要考入湟川中学,就等于手握了通往一本(大学)的车票”,张宁认可这个“江湖传言”,毕竟湟川中学历年的高考升学率在那摆着。
但张宁也有自己的苦恼。因为她是从另一所中学考入湟川中学的。“出名有两个办法,一个是因为特别好出名,比如湟川中学,一个是因为特别烂。”张宁笑着说,她的初中母校可能是后者。高一入学之后没多久,同班的一名男生开她玩笑:“你们初中怀孕率多少?”张宁愤慨至今。
张宁回城郊家中的路上,校服后背上的六个大字,“青海湟川中学”,都经常会引来注目。“你看她是湟川中学的。”
张宁的初中母校在城南,地处西宁的城乡接合部,她那一届初中毕业生300多人,普高上线率在40%左右。也就是说,大部分的同学都早早地被中考的独木桥挤下,流向了职高、卫校、私立高中和社会。
初中母校为张宁留下了3年淳朴、快乐的回忆,但她也真切意识到了西宁各地区早在初中阶段就已经存在的教学资源上的差异。
她在城郊的初中成绩名列前茅才能考入湟川中学,到了高中之后突然成为“班级倒数”。和她一起考入湟川中学的初中校友们,也是一样的处境。
而张宁同年级里成绩好的同学,大多来自“大校”,比如西宁第七中学、第十二中学和虎台中学。这些初中多数在西宁的市中心,是西宁市排名前几的初中,也是湟川中学最主要的生源地。
记者询问张宁,巨大的心理压力之下是否想过调换一个普通的高中,张宁说,自己的家庭环境不允许自己那么任性。于是,在不断地“接受—崩溃—接受—崩溃”中,张宁才逐渐将成绩提升至目前班级中下游的位置。
“湟川中学本身就是一种升学的保障。这里多的是人会玩,也会学。”张宁说。
大巴车一开出西宁市,城市的感觉就立刻消退了。
向着青海湖方向一直往南,150公里路开了3个小时,大巴车终于到达了海南藏族自治州的共和县江西沟镇大仓村,草原上海拔3200米左右的一个小村子。
8月6日上午11点,南风窗记者在大仓村见到了才吉卓玛,一个和张宁同龄的藏族女高中生。
才吉卓玛没有听说过湟川中学,不知道150公里外有青海省最好的高中。
她有她自己的生活。
她从小在江西沟镇民族寄宿制小学上学,后来去共和县青海湖民族寄宿制学校读初中,现在在海南州第二民族高级中学上高中。她的理想是和姐姐一样考上青海民族大学。
各阶段都在民族学校就读的才吉卓玛,今年15岁,1.5米出头,脸蛋被晒出一丝健康的黑红色,有一双浅琥珀色的眼睛。她向南风窗记者介绍自己的高中生活:学习、锅庄舞、念经和唐卡。
相比于西宁市区一些高中课间操都被“衡水中学式跑操、喊口号”攻陷,才吉卓玛的民族高中课间操仍旧是一天燃脂操、一天锅庄舞的轮换。唯一和小学时期不同的,是不再一个班或几个班围成一个圆圈跳锅庄舞,如今变成了全班排队跳。
才吉卓玛说,高中班里有同学带了低音炮来学校、插入储存卡的那种,空闲时间就会放音乐,随时会有人听着听着跳起锅庄舞来。
“你们在哪里跳?”记者问。
“哪里都可以跳,宿舍、教室里。走廊也会跳。”才吉卓玛笑着说。
当记者邀请她展示一下锅庄舞时,她没有丝毫扭捏,站起来跳了一段。记者请她拿唐卡,她又立刻拿来自己的绘画习作给记者看。直到记者询问她“读书对你来说有什么意义?”她才害羞了。
才吉卓玛说,“读书的意义就是,去大城市不迷路。”
才吉卓玛家是种地的,但在藏族学校里绝大多数是牧民的孩子。因为家住得远,有人从小学开始就在学校寄宿。初中时才吉卓玛有同学家住100多公里外的州县,到了高中,才吉卓玛自己上学的路程也达到了3小时。
而同村的一个女孩朋么卓玛,今年刚刚考上海南州第五民族中学,她将来必须要坐4个多小时的大巴去读高中。朋么卓玛告诉记者一件尤其有趣的事,对于游牧民族来说,父母,尤其是妈妈,必须带着家当、跟着牛羊群在不同的草场之间搬迁。几乎每一次季节变更,牧民家的同学都要找一个新地方“回家”。他们在学校不能带手机,而家在草原、山丘、雪地间信号也经常不好,但同学们很少有担心自己会在草原上“迷路”的。
大仓村37岁的扎西卓玛也告诉南风窗记者:“让我的女儿读书,让她去大城市起码可以不迷路,让她不要像我们这里的女人一辈子跟着牛羊跑。”
在藏民的口中,150公里外的西宁是大城市,是茫茫草原之外的另一个世界。那里道路复杂、文化程度高、人们的脸是白白的。而家乡藏民的脸都是黑黑的,喜欢唱歌跳舞,更民族化。
“只要考入湟川中学,就等于手握了通往一本(大学)的车票。”
藏族初中的升学率不算高。才吉卓玛初中班级52个人,大约30个人考上了高中;朋么卓玛班上44个人,有26个人考上了高中。但考上高中的藏族学生最后放弃求学,仿佛不是一个十分艰难的选择。
才吉卓玛考上的海南州第二民族中学是州内排名比较靠前的高中,但她的两个同学在入学半个月之内就辍学了。其中一个男同学是因为家长认为“读书没什么用”,转学去了高职;另一个男同学是因为不耐高中的作息制度。“没有原因,只是不习惯,就不想读了。”
而朋么卓玛的一个同班同学,初三毕业时已经21岁,虽然考上了高中,但不确定今年9月份会不会继续去高中就读。
田铠瑄记得自己去年刚刚中考完,确定能上湟川中学时,就早早地加了新生QQ群。
暑假期间该群人数就已达数百,日渐逼近新生总数。不断拥入的新生们对湟川中学充满期待,田铠瑄也是其中之一。
田铠瑄喜欢摄影,他通过群聊找到了湟川中学摄影社的社长,主动向学长了解了许多“光影社”的事情。
田铠瑄小学毕业时父母送给了他第一台相机,此后就与摄影结缘。初二时,父母又送给了他一台大疆无人机作为生日礼物。第一次试飞时,父亲专门选择了一个晴天,上午就开车带他出门,去西宁电视塔附近航拍。
当时14岁的田铠瑄第一次接触无人机,不是很熟悉操作,而电视塔附近的信号并不稳定,无人机飞到高处就会因失去信号而自动返航。他很紧张,但是父亲一直鼓励他,“你先自己在外面练一练,之后我们可以找机构培训,你喜欢就专门去学”。
田铠瑄拍出的第一个满意的作品是一个夕阳混剪。西宁的夕阳总是在8点之后落山,男孩一次次去湟水河边、西宁附近的山上,让无人机飞到高空,去拍摄落日余晖。“没有建筑物的遮挡,整个天都是橙紅色的。天很干净,没有雾霾。从无人机的视角去看,效果很震撼。”
进入湟川中学之后,田铠瑄经常一天两次地跑“光影社”,他在高一开始学习拍摄一些简单的纪录片,还参与了2021年湟川中学新生招生视频和毕业纪念视频的拍摄。高一结束之前,田铠瑄成为了湟川中学光影社的社长。
摄影社在湟川中学算是比较火爆的社团,每一年能召到80人到90人。湟川中学的社团数目和花样很多并不逊于任何一所大学,跑酷社、脱口秀社、模拟联合国社、创客社、说唱社、外文社、骑行社、侦探社、话剧社……社团招新时的青春气息扑面而来。
田铠瑄介绍说,湟川中学的社团里大多是高一最新鲜、活泼的血液,到了高二社员就慢慢退出,高三的同学就完全倾心学习而不关注社团活动了。
湟川中学是一个学生自发性组织非常发达的高中,老师们对于学习之外的内容较少管制,学校很多活动都是学生组织策划的。湟川中学高考好成绩的秘密,田铠瑄也说不出来,因为学校除了考试比较频繁、教研组亲自出题之外,在学习上也没有太出格的激励政策,“跟我的初中相比,几乎没有激励手段”。各校的尖子生们聚在一起,在学习上的竞争好像是无声的,自发的。
张宁说,湟川中学留给她最青春的一个画面就是每一次上体育课之前,班里女生们在洗手间的镜子前一起抹防晒,抹得白白的,然后再一起抹上口红的片刻。“就像电视剧一样。”
湟川中学开始施行跑操之后,有同学私底下讨论“湟川中学是不是要学习衡中模式”了,但据南风窗记者了解,湟川中学全校似乎只有一个班级落实了“喊口号”这件事,而且边跑边喊的不是“我要上清华,我要上北大”,而是“1、2、3、4”。
张宁对南风窗记者证实了口号确实是“1234”这件事。她说,“清华北大是很好,但没必要每个人都以它为目标。”
高一一年的努力学习和文理分科带来的优势,让张宁的成绩稳步上升。她肯定地告诉记者自己的高考目标和将来的职业理想,一切都很清晰、充满希望。
张宁说,湟川中学留给她最青春的一个画面就是每一次上体育课之前,班里女生们在洗手间的镜子前一起抹防晒,抹得白白的,然后再一起抹上口红的片刻。“就像电视剧一样。”
8月5日,烈日。南风窗记者在海南藏族自治州大仓村,向扎西卓玛讲述了一些150公里外西宁高中生的生活,湟川中学、西宁十四中、五中。
她的儿子在主屋外面的帐篷里写作业。
“桑杰东智,你想去西宁读书吗?”扎西卓玛突然去问她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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