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4-23
刘肖瑶
28万首付,120平米,每月还贷3000元,一套毛坯房,10年打工积蓄。
从2021年7月初开始,李翘“像一头牛”那样把所有空余时间都拿来手动简装修,比如拼床板、装台灯,清理阳台上的石滓。
她穿一身耐脏的黑色,戴黑框眼镜,身高1.6米左右、不到100斤,站在临时搭建的“半开放厨房”灶台前收拾水渍的时候,7月正午的阳光把瘦瘦小小的她剪成细影,看上去就像从外太空一不留神闯进了这间大而空的毛坯房。
见到李翘是在一个周日的中午,三室一厅的屋子里只有她一人,客厅铺了一张巨大的整块灰蓝色麻质地毯。还有一只3个月大的猫,是李翘朋友送的乔迁礼,它怕生,一溜烟就跑进其中一间堆满杂物的卧室,消失在砖块和纸箱堆中。
李翘有些拘束,但说话做事相当利落,这个27岁的姑娘完全没想到,自己随便拍了几段新家的视频传到网上,第二天就上了热搜,“花10年积蓄入住毛坯房的女孩”话题热度一夜之间过亿。李翘至今没想明白:“住在毛坯房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吗?”
她在泰州农村长大,小时候家里条件差,很多年住在连水泥都没有的土坯房里,屋子里只有泥地、石砖和漏雨的屋瓦。“那样的环境我都住了十几年,为什么要嫌弃毛坯房?”
“一把泥土,一粒灰尘,每一平米,都是我辛辛苦苦挣来的。”她丝毫不觉得潦草。
这套三居室建在泰州郊区一处新开的楼盘,既像城乡接合部,又像一座正在追赶城市中心的卫星城池。出租车师傅问我“是不是要去看房?”不等我回答,他又从后视镜里睨了我一眼,乐呵呵地自顾感慨:“年纪轻轻就买房,小姑娘不得了。”
寻找小区大门花了一些功夫,从一扇中国装饰风的拱形木门走进,小区有30多栋楼,一条河划分开东西两块,放眼望去,小区四周大都被进行中的建筑工地、杂草与废弃楼宇包围,不见便捷的交通站,李翘每天要骑一辆后座起皮的电瓶车上下班。
真正走进她的房子,才能体会到拥有一间毛坯房的幸福,李翘看着我,用同时夹杂谦逊与自豪的语气说:“你现在不会理解的”。
的确,很多人难以理解李翘。
“走红”后几天内,她的社交账号涌入大量留言,有人夸她“厉害”“独立”,但也掺杂一些谩骂和质疑,说她“炒作”“营销”,还有的将矛头对向她家庭—在网络与媒体语境下一个“重男轻女”的家庭。
也有人不明就里:这点小事怎么就火了?包括李翘自己,她看到我的第一眼里,哭笑不得中寫满了惊诧:我不过就是买了一套自己的房子,为什么会火起来?
李翘家目前最豪华的是厕所。
她本来连装厕所的预算都没有的,但有个亲戚告诉她,厕所不装瓷砖的话容易发霉长青苔。没办法,只好先把厕所解决掉,加上整个屋子的通水通电总共花了3万元左右。
3月交房,4月拿到钥匙,6月的一天,装修工人白天撤出,李翘就住进来了,“一刻都等不了”。带着她的全部家当—几件衣服和锅碗瓢盆,“拎包入住”。
当天晚上,李翘和一堆砖头、水泥、灰尘在一块儿睡了一夜。3间卧室,她只敢住在不到8平米的那间次卧,靠墙会让她感觉稍微有些安全感,“主卧太恐怖了”,但她还没考虑要装临时的门,因为如果未来要正式装修的话,临时门肯定不能要,相当于又一笔钱打了水漂。
“未来”,她说不上来是多久以后,可能一年两年,甚至可能三五年。“住在毛坯的环境里没什么的,有水有电,能通阳光和风,一个人生活下来,还需要什么呢?”
“住在毛坯的环境里没什么的,有水有电,能通阳光和风,一个人生活下来,还需要什么呢?”
不至于孤独,但每天晚上睡觉时,关了灯,李翘还是会想起自己是一个人在空荡荡的、120平米的毛坯房里,然后会陡然升起一股寒颤。于是她爬起来把房间里各角落挨个都检查一遍,门窗是否关严至少要检查四五遍。来采访的媒体拍到了她家阳台外景,紧接着,她的住址就泄了出去,甚至有人把她的房号扒出来了,然后在网上骂她。
“骂我什么?无非是炒作、想红,当然大多数还是点赞的,说我是‘独立女性。”
搬进这间毛坯房之前,李翘暂住在表哥家,和表嫂挤在一张床上,虽然她们关系蛮好,但“终归不是自己家”,她太渴望一个家的感觉了,一个“真正、完全属于我自己的地方,想什么时候做家务就什么时候做,想睡到几点就睡到几点,想睡哪一间就睡哪一间”。
对这个“暂时只想搞钱”的27岁女孩而言,买房首先象征的就是自由,“那种自由自在的感觉”。
最早产生独立买房的念头,大概在10岁左右。“也没想这么多,只是从小就梦想有个自己的家。”
李翘是在16岁那年辍学出来打工的,当时她的哥哥在高中读书,家里经济条件有限,供不起第二个高中生。
离开学校后,李翘尝试过很多工作,给羊毛衫套口、洗碗、打杂,租过最糟糕的房子是没有厕所的,100元一个月,上厕所要用痰盂。
直到几个月前,李翘进入现在这家建材公司工作,没有双休日,常态是从早上9点到晚上9点,下班回到家通常要到晚上10点、11点了。情况好一点的话,一个月能拿到近1万元工资。“好在时间比较灵活,多干多得,还房贷也给了我动力。”
10年攒20多万元,的确不算多,说难也难,说易也易,但一口气把卡里的钱都清空的那一瞬间,李翘还是感觉心里空落落的,“有点舍不得,有点慌,但更多的是激动”。
她没觉得自己有什么理财意识,一定要说的话,可能更接近某种“未雨绸缪”的习惯吧。李翘举例子,小时候吃香蕉,她只舍得先吃一半,另一半留着晚点再吃。
实际上,首付28万并不都是她自己存的,她还向姑姑和闺蜜借了8万。“大部分亲人朋友都还是支持我的,除了我爸妈。”
好几年前,李翘就对爸妈表达过要自己买房的想法,母亲第一个跳出来反对:“你还要不要嫁人了?背着房贷谁敢要你?”
“你有钱的话,不如回来修房子。”母亲说。
李翘苦笑。“其实在我们那边,女孩子在老家一般不修房子的。我妈只不过是希望我回去嫁人,然后待在农村家里。”
“但他们管不了我。”李翘说,“我不可能因为结婚而结婚,如果一个人因为介意我身上有房贷而不想和我在一块儿,那应该也不是真爱。”
真正开始看房是在2018年,李翘一个人,跑了泰州一些新楼盘,陆续看了四五套期房,有比现在这个小一点的,两居室,但太偏太远了,后来她还是咬咬牙选了这一套。
售楼部的人带她看房时,叫她“下次和老公一起来”,李翘解释说自己还没结婚,对方又说,那和男朋友一起来。
李翘觉得好笑又好气,说自己单身,对方一听就激动起来:“你总要结婚吧?不可能自己买房啊。”
“我就不结。”李翘告诉她。
1995年,李翘出生在泰州农村,家里有她和哥哥两个孩子。大概在李翘八九岁的时候,一个下暴雨的夜晚,电闪雷鸣,她一个人躺在床上,爸妈和哥哥都在其他房间。“我是真的特别害怕,但没有人来陪我。”吓得实在睡不着,她就把蚊帐拆下来紧紧抱在怀里,挨过那一晚。
几岁到十几岁的成长岁月里,除了小学初中时要读书,更多伴随她的是地里的农活儿。夏天,一个人到田里去摘棉花,大人扔给她一个麻袋,“装不满不许回家”。到了周末,家里的家务也全是她一个人的。
“‘重男轻女这个词是我亲口说的没错,但我不是要怪罪和埋怨原生家庭的意思。”李翘解释道,前段时间,采访她的媒体有不少拿这词来说事,但她更不希望家人被网友骂,“我有义务保护他们”。
在尚不算长的人生里,她发现自己的确一直在试图挣脱一些东西,比如爸妈对她人生的控制和期待,比如“在农村建房子”的所谓“宿命”。但同时她更想努力抓住一些东西,比如一份工作,一间自己的房子。
也是在这几天,李翘听说了英国女作家伍尔夫那句话:“女人一定要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房间。”她不想当女作家,对这句话的理解也更为朴素:“我不想指望另一半来保障自己的生活和未来,比如,将来结婚后,如果和老公吵架了,或者和婆家产生矛盾的时候,我可以到我自己的房子待几天,去做我想做的事情,至少不会流落街头。”
逢年过节到男友家吃饭,按照当地习俗,男方父母应当给女方一个象征意义的红包,“但我从来没收过分毫”,李翘说。
李翘略微不好意思地告诉我,她身边其实还有很多非常努力、非常优秀的女孩。“她们自己开咖啡厅,当老板,才是真正的独立女性吧”。
两年前,李翘也试图开过一家花店,在县城,但很快就厌倦了。“每天都干同样的事,我觉得有点无聊。”加上后来遇上分手,持续好几天心情低落恍惚,她索性把店关了。
李翘总共谈过3段恋爱,都不太愉快。有一次,她交了个南京的男朋友,谈不到一年,就被男方母亲以她“没学历”“没房子”“家境差”为理由试图阻挠,又过了没多久,男友就出轨了。
“也许我比较敏感吧,也可能是自卑。”李翘总觉得,每段恋爱结束的理由都多少有自己没学历、没房的原因,因为她总是能从很多细节里感受到别人对她的“瞧不起”。
比如,逢年过节到男友家吃饭,按照当地习俗,男方父母应当给女方一个象征意义的红包,“但我从来没收过分毫”,李翘说。
“很多小事说起来是不用介意,但我心里很难不去想,这也是一定要买房的原因。”目前的李翘单身,背着房贷,和家里很少联系,但她觉得“充实”,“安全了”。
看着她对自己这间安全屋既十分满足,又不经意流露出因压力而皱眉的些微苦恼时,我大概明白过来,对李翘而言,买房就像买一件衣服,体面,干净,合身,最重要的是,这是完完全全属于她的财产。不是婴儿的襁褓,不是校服和工服,也不是婚纱,它不代表任何身份,仅代表一个女人可以为自己做出的选择和承担起来的责任。
李翘蛮喜欢现在的工作,虽然常常三餐不定,但可以到处跑,前几天她去了一趟扬州,回来就暴发了南京疫情,紧接着迅速扩散,她被隔离在家,第一次昼夜不分地和她的毛坯房相处,似乎逐渐与那些东倒西歪的纸箱、砖头融为一体了。
任何一样东西都可以有它自己的用处,比如纸箱子可以用来分类脏衣服,砖头可以用来防身。李翘深以为然,“任何一个人也是”。
她不是那种会计划未来的人,着眼当下,即便仍然只是一个县城小职员,她依然能感受到“自己的生活正在逐渐被自己攥在手里”。过去的十年,她一直在试图逃脱出人生本有的一些藩篱和桎梏,将生活状态调整到一个更舒坦的位置。
李翘有一个从小玩到大的姐妹, 20岁那年就远嫁了,现在生了3个孩子,吃穿用度都很拮据。前段时间,李翘去那个姐妹在镇里的家做客,“条件比我的毛坯房还差”。晚上,李翘睡在地上,3个孩子在她身上爬来爬去,她几乎崩溃,心想说:“我宁可光棍一辈子,也不要活成这个样子。”
她不是那种会计划未来的人,着眼当下,即便仍然只是一个县城小职员,她依然能感受到“自己的生活正在逐渐被自己攥在手里”。
家里從好几年前就开始给李翘介绍相亲。前段时间相了一个小伙子,“老实得—我的天哪,一天给你发一条信息,问‘吃了吗?‘早点睡‘晚安,像机器人一样”。没几天李翘就受不了了,“我们不是一路人”。
这两次经历后,李翘更加下定决心,“一定要先想明白自己要什么”。我曾在线上线下两次邀请她描述理想中的生活,都是一样的:房贷还清,工资够花,幸运的话,有一个相爱的人。
世界太大,也因此经不起预测和推敲,面对未知,人的常态是会恐惧的。就像在成为热点之前,李翘的确没有想到,涌向自己的,除了数量多得出乎意料的“大拇指”,还有“房地产接盘侠”“作秀”“没现金流”这些谩骂和说教。
“挺有意思的,买房不是什么大事,但住进还没装修的房子就是。”这件小事莫名其妙火了以后,从网上向自己扔过来的那么多评价里,李翘才真实感受到这个世界是真的存在这么多恶意,“不仅仅是不理解而已”。
她还是愿意继续饱满而用力地活在自己的小家、小事里面,像一只默默织茧的蚕,不是为了“自缚”,而是一步一步撑起完全属于自己的房子,然后,在孵化安全感的同时,让光透进来。
(文中李翘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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