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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工地玩“王者荣耀”的父亲

时间:2024-05-04

张婧

1

2015年春节,除了吃饭,我每天都待在房间里不愿出门。

大年初四,我躺在床上玩手机。父亲开门走进来,他没走太近,只站在床边上,笑眯眯地问我在干什么。我说在聊天。

父亲小声“哦”了一声,低着头搓了搓手。屋子里并不冷,阳光从窗外打在床上,父亲站着,手足无措得像个孩子。房间里很安静,显得外面刮风的声音格外刺耳。

他像是终于想起来要说什么,抬头看了一眼窗外:“今天风挺大的。”我没有抬头,只是“嗯”了一声。只是几秒钟,好像过了很久,我的手机响了起来,父亲赶紧说:“你忙,我没事。”他转过身弯着腰,缓缓地走出屋子,给我关上了门。我没有接电话,只是看着他离开的背影。

初五一大早,我起来收拾东西要回聊城。走到巷子口,父亲喊住了我,递过来一包东西,那东西里三层外三层包着各色的塑料袋。父亲开口了:“二小,这是腌好的牛肉,你带着吧。你好吃肉,这才初五,回去也没有什么吃的。”

我看也没看他,只说聊城什么都有卖的,转身就走了。

2014年,48岁的母亲离开了我们。从那场变故之后,我对父亲恨之入骨。

父亲原本不喝酒,不知为什么,爷爷去世后他开始酗酒,有时直接睡在村子的小路上。母亲的耐心越来越少,两人的争吵越来越多。

那年7月,我大学毕业,打算留在老家发展。

一晚,父亲像往常一样,一身酒气地推开门,摇晃着走进来。母亲脸色大变,指着父亲怒斥。父亲平时为人温和,可一喝醉了就会转性,他摔碎了桌上的杯子,让母亲滚,说要离婚。母亲泪流满面,只说:“好,离婚,我早过够了。”

不管我怎么劝,母亲只是抹泪,收拾好衣服往外走。我忍不住哭了,让她带我一起走。母亲转身用粗糙的手擦了擦我脸上的泪,让我在家陪父亲,他喝醉了,怕出事。说完她就走了。

晚上七点,我给母亲打了一通电话,她没有接。八点,院里的婶子来敲门,说母亲在路上被车撞了,正在县医院。

我的腿一下子软了。回到屋里,父亲正歪在床上打呼噜。我一把把他拽起来,坐上邻居的车赶紧去了医院。

到了急诊室,我看到了母亲,一块白布盖在她身上。医生说人送来的时候失血过多,他们尽力了。我抓住医生的领子,问他什么叫尽力了。婶子和邻居抱住我,我朝着医生的背影拳打脚踢,慢慢没了力气,跪在了母亲身旁。

瘦削的父亲像一尊木雕一样,站在阴影里,一直低着头,好像已经死了。

2

安葬母亲后,我一个人在坟前待着,直到天黑尽了才回家。

早晨起来,我买票去了聊城,想把一切甩在身后。

我进入一家培训机构做销售,忙忙碌碌,生活慢慢走上正轨。

一天,父亲打来电话说:“有空你回家来啊。”我说正忙,便挂了电话。

2016年1月,我与谈了一年多的女友分手了。那段时间,母亲去世的事经常盘旋在我脑子里,我觉得人生黑暗,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下了班就窝在房间。

晚上,同学要带我去KTV放松一下,我摆摆手拒绝了。于是他拿出手机说,最近出了一款特别火的游戏——“王者荣耀”,很好玩,一起来一局。我不想打,同学夺过我的手机下载好了游戏,告诉我选什么“英雄”、怎么“出装”。那段人生晦暗的日子,游戏给了我一丝解脱。

2016年过年,我回家了,父亲一直在厨房里忙活。看到锅里炒煳了的虾仁,我皱了皱眉头。父亲把手藏在背后,我问他怎么了,父亲憨厚一笑,说不碍事,这做饭哪有不被烫的。那天的虾仁有些苦,但我都吃完了。

吃过饭,我坐在凳子上玩游戏,父亲站在一旁看,问我:“二小啊,你玩的是啥?我听着挺热闹。”我没多搭理他,只说是个游戏。

父亲在旁边一直看着,说:“我看这个游戏不错,你教教我呗。”我没好气地说:“一个很复杂的游戏,你学不会的。”

离开那天,父亲把我送到巷子口,拿出一个袋子,里面是一些卤过的肉。我接了过来。

9月的一天,我正在给客户介绍课程,电话响了起来,是父亲,我按掉了电话。一会儿又响起来,却不是父亲的声音:“小涛吗,我是恁大飞叔,恁爸被板子砸了一下子,现在在县医院呢,你快来看看吧。”

到了后,在走廊里碰见和父亲一起干活的几个叔叔。大飞叔告诉我父亲被砸到了背,流了不少血,要立即手术。

我问父亲怎么出的事,大飞叔说父亲最近不知道怎么回事,像魔怔了一样总盯着手机玩游戏。蹲在地上的峰叔站起来告诉我父亲要不是玩手机太投入了,不至于躲不过掉下来的那块板子。

站在走廊灯光的阴影处,我的心发紧了。

他们告诉我,父亲从工地回来,先不吃饭,而是去找村里的小年轻学怎么玩游戏。年轻人看他年龄大,不愿意教他,他就追着问。有人愿意教了,父亲就蹲在地上一边听,一边琢磨。后来人家教烦了,父亲就去堵门。

“现在村里的小年轻看见你爸撒腿就跑。”一位叔叔说。

我谢过几位叔叔,找出了父亲的手机。他的手机款式老旧,屏幕碎了,我无法想象父亲是怎样用这样的手机玩游戏的。

3

做完手術,我去了病房,父亲还在躺着。过了半小时父亲醒了,我举起手机就问他:“你究竟在干什么?为了游戏命都不要啦?这么大的人了,不学好!”

父亲躺在床上解释:“二小啊,你别生气,你妈走了三年了你都没咋理过我。爸找了三年,终于找到一个可以和你聊的话题,爸开心,但是爸不会玩,所以没事就研究。”

我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父亲接着说:“其实你妈的死我很自责,但是回不去了,我错了。”

我终于意识到,在那场变故后,一直没有走出来的,是父亲。

两个月后父亲出院,我提议出去吃饭,父亲不愿意,说在外面吃浪费。我没听他的,找了一家烤鱼店,选完鱼,我跟父亲说:“爸,来一局呗,我看看你水平咋样?”

父亲很不好意思,说:“不了,我不会。”我执意让父亲一起,我选了“虞姬”,让父亲选了“妲己”,父亲有些害怕,眼睛不断地往我手机瞄,我让父亲别担心:“我带你飞,爸。”

我告诉他:“爸,‘妲己有三个技能,二技能是‘晕人,你见了人就放这个,我就可以上,放完二技能就放一技能然后再三技能,没有技能就往后站一站。”

父亲说:“这样啊,还是我兒子教得仔细,别人教的我听不懂。”我听了有些心酸,赶紧岔开话题:“爸,敌方是‘鲁班,咱俩打他很容易。来,给你秀一下儿子的技术,我现在可是‘至尊星耀了。”

父亲不明白“至尊星耀”是什么意思,只是笑着夸我真厉害。我让父亲跟在我后面,告诉他这样那样做。

我提醒父亲,看见“鲁班”地上那个圈躲过去,否则会掉血。父亲说:“好家伙,小矮个儿,能得不行喽,有圈圈就腿长啦?”一会儿听见父亲大声喊:“二小,小矮个儿要杀我啊!”

我一看游戏,让父亲赶紧开疾跑回家,我用一技能对“鲁班”放了几箭,让父亲满血了赶紧回来。父亲的“妲已”回到我身边,“鲁班”此时只剩了一半血。我告诉父亲,“鲁班”一来就放二技能,然后三技能、一技能。父亲放得还挺准,我让父亲往后撤,我一套连招打死了“鲁班”。父亲笑眯了眼:“小矮个儿死了,我就说嘛,这矮个儿打架就是不行嘞。”

父亲和我一起攻破了“下路防御塔”,父亲越来越开心,最终我们取得了胜利,父亲竟然站起来大声说:“咱们赢了啊!”

其他客人投来异样的眼光,父亲脸红了,尴尬地坐下来。我对着父亲竖竖大拇指,他挠挠头,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

吃完饭回到家,我去父亲屋里坐着,昏暗的灯光下,我发现父亲比之前更苍老了。

父亲看着我说:“二小,你……咋这么看我?我脸上是不是有啥东西?”

我摇摇头,忍住泪水对父亲说:“爸,我给你洗洗脚吧,小时候冬天你和妈常给我洗脚。”父亲憨厚地笑着:“别洗了,我脚臭,别再熏着你。”

我坚持要给父亲洗脚,让他坐在床上,父亲听话得像个孩子。我接了一盆温水,脱掉了父亲的袜子,才发现袜子的底部有个洞。父亲住院这么久,我竟然都没发觉。

我把父亲的脚放到盆子里,父亲有些害羞。我仿佛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那时父亲蹲在地上笑眯眯地看着我,我调皮地把水踢到他的脸上,父亲也不怪我,只是用袖子,轻轻擦去脸上的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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