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4-23
何承波
1月19日,北京下了2021年的第一场雪。早晨9点的街头,雪花是细碎的,在惨白的阳光下,随风而舞,简直不太像雪花,倒像风扬起灰尘。
幸福路再往南边一点的天桥下,我们意外见到了老彭,社工艾阳迪把两袋食品递给他。但他搓了搓手,凑到我们耳边说:“老李他想吃口热的。”他的神色是一如既往的骄傲,但有那么一瞬间,羞愧涨红了脸色,若隐若现。
9点半,社工张潇买回三份麻辣烫,但老彭始终不吃,他说,只要老人吃好了,他,无所谓。我想抓着老彭再聊一会儿,问他昨晚睡哪里。张潇戳了戳我,悄声说,快走吧,我们不走,他是不会吃的。
雪还在下,再往南的一个路口,一辆拾荒的三轮车不知道停了多久,车上铺了一层薄雪。废品还没有卖掉,主人却不见了踪影。这是社工们的另一个服务对象,昨夜突然降温、降雪,社工们心有一丝担忧。张潇开始推算,至少一周之前,这位露宿者还活着。
但我们没有找到李大姐。她从这场小雪中消失了。那几天,我逛了附近几个街区,始终不见她的踪影。社工们说,她是一个睡在公厕里的爱干净的女人。但公厕里的环卫工告诉我,她来此工作了好几天,并没有见到这位大姐。
社工组织是他们跟正常社会的唯一连接,他们时隐时现,踪迹难寻,他们自成江湖,又宛如孤岛。有时,李大姐会找到社工,社工们每周给她洗一次衣服,给她澡票,一洗就是三四个小时。老彭是对社工保持距离的人,他有很多不为人知的生存方式,本不屑于任何救助。
这场降雪让一些露宿者消失无踪,让一些露宿者重现街头。马路上,有人叹道,阳光里雪花飞舞,真是一种少见的景象啊。
1月7日,寒潮来袭的第二天中午,张潇和同事在北京西城区做外展,他们在某个公厕旁看到一个小布墩子。凭着职业的嗅觉,两人走上前去。他踢了踢布墩,看到一只脚露了出来。
“兄弟,睡呢,别害怕,我做社工的,过来看看你是不是还活着。”
没有动静。
张潇今年32岁,北京本地人,从事社工十余年,还创办了自己的社工机构—和风社工事务所,他对北京的街面始终保持着一种亲近感。经常上街外展—指上街提供专业社会服务—他养成了一个习惯,他们随身带着温暖包,目光从不放过那些偏僻的街角,桥洞、草丛,天桥、公园、破败的建筑,甚至树上。不久前,他们还在一棵树上看到一位露宿者搭起一个鸟窝一样的家,一如卡尔维诺笔下“树上的男爵”。
此刻,张潇一边掀被子,一边说:“我这有口吃的,还有热水,你缺点什么东西,我给你补。”
掀开两层薄薄的褥子,张潇看见一个黑发年轻人弓在地上,蜷缩着。张潇又叫了几声,还是毫无反应。
张潇心里咯噔一下,该不会冻死了?
此时,北京寒风萧肃,天气越来越冷,新闻上说,北京即将迎来本世纪最寒冷的寒潮,晚间气温可能达到-19摄氏度。
还好,后背还有热气。张潇试着把他架起来,还是没反应,只好留下一张名片,“真扛不住的时候,给我打电话”,说完悻然离去。
下午到夜里,降温仍在持续。刚好赶上西城区民政局救助站开展集中救助,作为乙方,张潇和他的社工机构,也倾巢出动,协助救助。
深夜,一行人来到那间公厕,看见先前的露宿者,依然是窝成个小方块,一动不动。四个保安把他架起来,上了救护车,拖去了救助中转点。
降雪让一些露宿者消失无踪,让一些露宿者重现街头。马路上,有人叹道,阳光里雪花飞舞,真是一种少见的景象啊。
张潇的机構服务于那些睡在大街上的人。有外来务工滞留人员,回不了家的访民,来看病的患者,有苦行的僧人,有破产的老赖,有一出生就露宿街头的小孩,有遭受家暴逃离家庭的妈妈。
这些年来,张潇坚持采用露宿者这个中性的概念来界定他们。张潇发现,过去,中国的救助体系大多把工作重心放在乞讨人员身上,做了很多无用功。
乞讨和街头露宿其实是两回事。这跟救助站改革有关。其前身是收容遣送站,办事人员是公安体系的,治理对象更多是乞讨者,治理的手段和依据是按法律来惩戒。改革之后,工作对象还没变。
乞讨者正在减少,尤其是北京,基本上已经消失。露宿街头的人却大量存在,根据和风2014—2019年的统计数据,仅北京三环以内,每年约有3000位露宿者。面对这些更为复杂的群体,原先的工作惯性和行事风格依然延续着—清理、轰人。
简单粗暴的清理,只会把露宿者推向更隐蔽的角落和深渊。张潇在一次演讲中说:“有一万种原因可以让一个人露宿街头,那么相对应的,帮助他们脱离露宿的途径也不应该只有一种。”
60多岁的老陈是一个非典型的服务对象。他回不了家,事情也无法解决,腿脚神经坏死,近于瘫痪。正是这样一个看上去弱不禁风的老人,却拥有其他露宿者羡慕的“家产”。
老陈住在西城区某条地下通道,床头摆满了大包小包的杂物,大部分是别人送来的礼物,有自热的米饭、泡面,瓶瓶罐罐的。床尾是两大包衣物,一把雨伞。他盖了足足五六层被褥。不久前,通州来的干闺女探望他时,还送来了防潮垫,铺在他的“床”前。
1月17日,我和张潇去探望他,他递了个凳子给我们,示意我们坐着聊。
老陈不会主动讨要,但他懂得讲述自己的悲惨经历,以取得人们的同情和支持。30多年前,他曾是云南昭通某单位的会计,据他说,他举报领导贪污,一家人遭到迫害,他只身来北京讨公道。
社工们没法给他开个案,他也没有脱离街头的诉求。但在张潇印象中,老陈很少挨饿。
95后社工杜栗是2016年入职开始接触老陈的,有一次,老陈跟杜栗说,他想去住养老院。社工们惊讶,问他住什么档次的,他比划了一下,最高每月3000元。
杜栗经常去看望他,给他送吃的,帮他理发,陪他唠嗑,他把杜栗认作干儿子。这种信任感也是建立在小心翼翼的防备之上。后来,杜栗查了他原单位的人事变更,告诉他,当年害他的那些人,早就下海经商了,或者退休了。老陈很警惕,他觉得小伙子的出现,抱着一种不单纯的目的。
渐渐地,老陈也不喊他干儿子了。
老陈总是这样虚虚实实,这几乎是他的一种生存手段。没人知道他认了几个干儿子、干闺女,他小心翼翼地平衡着和各种为他提供生存物资的人的关系,从不多说一句话。
街头需要另一种生存逻辑。对于张潇来说,如何理解并尊重这种生存智慧,也是一个慢慢摸索的过程。2014年,和风社工事务所成立时,张潇发现,破冰是最艰难的过程。露宿者对主流社会的任何人都保持高度的警惕和不信任,甚至敌意。
他组织员工上街露宿,不带钱,也不带手机,也不允许求救家人朋友。像真正的街头露宿者那样生活。“我们半夜也经历过被人踹醒,被人骂,慢慢地,你也能理解,为什么他们这么敌视社会、敌视管理部门。他们为什么宁愿抱着纸壳睡觉,也不愿去肯德基麦当劳呆一宿。”纸壳是确定的,抱着纸壳,就是抱着仅剩的尊严。
云高大爷露宿街头30余年,2017年,社工在一个小公园里发现了他。他跟社工说,他在练功,练的是少林绝学。练功越勤的时间,也是他频繁“搬家”的时候,他找社工帮忙买少林长拳、洗髓经、易筋经,说练了可以金刚护体。
但社工们后来才发现,练功的目的,是为了让自己变得神神叨叨,看上去精神不正常。人们不会跟精神病过多计较,驱赶者也许会客气一点。如此,他才能获得一种被尊重的感受。
云高大爷一直在向内心深处退缩。当他的把戏被人识破,也不再辩解,而是收拾家当,默默离开。很长一段时间,他不再练功,就连吃饭最重要的家当—三轮车也一弃了之。
社工们几次见到老彭,他总抱着一条大黄狗。50岁左右,操一口东北口音,但老彭对自己来自何处讳莫如深。据他说,他曾在四川服过3年义务兵役,退役后,某次找到几个战友喝酒,年轻气盛的小伙子们互相吹捧一阵,说干就干,抢劫了一辆汽车。
出狱后,他发现家人跟他断了联系,他没能补上户口。奥运会前后流落至北京。
2014年,他跟老陈一伙人住在右安门附近某个桥洞里,凭着自己那股凶恶的劲儿,他成了一众老弱病残中的老大。面对来意不明的人,他扬起下巴,歪着头,咧开嘴,一双凶狠的眼神,在你身上上下扫射:“找削呢?”
张潇发现,过去,中国的救助体系大多把工作重心放在乞讨人员身上,做了很多无用功。乞讨和街头露宿其实是两回事。
他威胁桥洞里露宿的老人们上缴挂面、食用油,并锁在一个箱子里,对任何试图走近的人抱以警惕。那段时间,老陈也落脚于此,他的钱就被抢过几次。
老彭拒绝任何来自社工组织和政府机构的救助,他靠着打黑工、拾荒、偷、抢,度日维生。但他只敢抢自己人,因为没人会报警。
老彭并不是一个纯粹的欺压者,他先后养了两个傻媳妇,都有不同程度的精神障碍,没有生存能力,老彭供着她们吃穿用住。但结局是相同的,两个女人都跟人跑了。
大家讨厌老彭,但他们也知道,很多时候又不得不靠着他分配物资、救济,才能度过那些不确定的寒冷与饥饿。谁要是弄了两袋挂面,老彭抢一袋,煮了分给大伙吃。在张潇看来,很大程度上,是老彭以这种“劫富济贫“的方式,分配着贫乏的物资,把这群人养起来的。当然,必要时候也劫自己的富,他出去打黑工卖苦力,回来“救济”众人。
桥洞下,是另一种社会规则和秩序,人们相互欺压,又彼此依赖。
桥洞是一个长久的聚集点,这样的领地也让外人红眼。2016年的某天,张潇和同事们正给他们放着冯小刚的贺岁片,一位裸着上身的年轻小伙走了进来。他要挑战老彭在桥洞的地位,冲进来便抢了一些老人的物资。老彭也拉开了架势,正准备弄他。
小伙刚流落街头,要找个栖身之所,看中了老彭的地盘。
张潇把他们叫过来,坐在一起。小伙说他曾在牛街帮人烤串,张潇便管他叫牛哥。牛哥开始吹牛,说自己几天前跟人砍架,张潇见他一只手肿胀,还有一道很深的口子,冒着脓血。张潇劝他退还老人们的东西,从此不再来抢地盘。开解半天,牛哥才点了头,但要求张潇带他去医院。
2018年,桥洞被居民举报,街道开始清理。刚好,那天张潇和同事在河对岸外展,闻讯赶过去,正好碰見保安在说,10分钟时间,双手能拿走多少是多少。一旁站着收垃圾的贩子,满脸挂笑,正准备10分钟后收拾残局。
张潇和同事们紧急找来三轮车,抢救了被褥等部分生活物资。原先聚在一起的一伙人,从此四散开去。老陈开始了频繁的搬迁之路,一年里,帮他搬六七次家,最长久的居住,也不会超过半年。
后来,街面上始终还有老彭的消息,但他跟所有人保持距离,身边不断换人。张潇知道,他还在救济当年桥洞里出来的那些生活无法自理的老人。疫情至今,他始终带着老李在身边。老李双腿已经瘫痪,眼睛也瞎了,没办法靠自己独立生活。老彭把他安置在丰台区某个天桥下,自己则睡在旁边的公园里。
我们致力于保护作者版权,注重分享,被刊用文章因无法核实真实出处,未能及时与作者取得联系,或有版权异议的,请联系管理员,我们会立即处理! 部分文章是来自各大过期杂志,内容仅供学习参考,不准确地方联系删除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