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闫晗
小时候,爸妈嫌我脾气古怪,故意问我:你像谁呀?我说:像姥爷呗。
姥爷确实是个挺特别的人。他多年来五点钟起床跑步,从我们村跑到邻村,一直坚持到腿脚不灵便了为止。那之后就终年躺在炕上,需要别人伸手拉一把才能起来。他一直穿着绸质的衬裤,裤脚处打着绑腿,无论冬夏,都是如此。姥爷爱好很多,抽旱烟,听京剧,喝茶,吃肉,泡澡,养花。听起来像京城的八旗子弟,可他的确只是一个山东沿海的普通农民,也从没怎么富裕过。姥爷的妈妈早年丧夫,勤俭持家,一分一厘从嘴里省出钱来买了几亩地,全让姥爷年轻时赌钱输光了。好处是,土改时只被划为中农。
姥爷肠胃不同于常人,顿顿吃猪头肉而不嫌腻。还要喝烧酒,有一个三角量杯专门用来装白酒,在盛着半杯热水的搪瓷水杯里烫温热了再一盅一盅倒来喝。其他人吃饭时口渴,姥姥便给我们喝那温酒的水。长大后,我和表哥回忆起这个场景,觉得很古怪,沉默了一会后又忍不住大笑——家里众多孩子都是喝那水长大的。
姥爷做什么事情都有自己的方式,说一不二。当然,妈妈给他理发不小心刮破头皮,他也一声不吭:叫一声就能不疼吗?不能还干吗要叫?村里交电费有线电视费他头一个去,因为觉得晚交也不能免了,还惹人讨厌。他很少过问别人的事,除了帮他做事之外从不指手画脚。碰到孩子对饭菜不满,他总淡淡地说:不吃就是不饿。但伙食不合他心意时却跟个孩子似的赌气,不动筷子,这一招总能让姥姥害怕,赶紧去做他想吃的。食器也讲究,吃饺子一定要装在浅盘里,吃面条则要用陡边的深碗,否则就罢吃。
我有点抵触去姥爷家,因为每次去都要给他浇花。他的花实在太多了,桌子上,窗台上,东厢房里,花窖里面的三层格子,花窖顶上,兔笼子上,厕所墙头,东边石条上……都是各种各样的花,有仙人掌、仙人球、仙人指头,有蟹爪兰、虎皮兰、君子兰,泥地里还种着木本的丁香和紫薇……大多数我叫不上名字,但我见过昙花开花,吃过仙人掌的粉红色果实,是其他小伙伴没有的经历。井边的香菇鸟和无花果树是我喜欢的。院子没有大门,终日敞开,像是欢迎每个人的到来。院门口零落栽种着紫苏和扫帚菜,并没拿来做什么,一年年自己长出来,也就任由它长着。
姥爷常由我妈搀扶出来,坐在门口太阳下的椅子上,抽着旱烟,指点江山,指挥我从花窖底下的水池和院子里的大缸里提出水来,再拿着长把儿的水瓢,按他说的水量逐盆浇去。这往往要花费一上午时间,完事就要吃午饭了。姥姥会把红薯切成两半,切面贴在大锅的壁上,蒸熟时就会有一种烤地瓜的焦香。我们家只有在蒸馒头和包子时才会捎带着蒸点红薯,而姥姥家却顿顿可以有,让我很向往。
大家习惯了姥爷的独断专行,却也常为他的霸道感到不可思议。比如,一屋子人都在看电视剧,姥爷突然觉得很烦,就啪地切断电源。他只看戏曲和古装片,不接受任何现代电视剧。早年他唱过戏,是真正听得懂那些西皮流水的。但他却爱看介绍神奇产品的电视购物,买了“哈慈五行针”,还有各种拔罐、刮痧的器具,摇晃腿部的摇摆机,所有讲点中医理论的器材他都觉得“你值得拥有”,还要求买一个室内桑拿盆,用来在炕前泡澡,被大家坚决反对否掉了。
姥爷搬到我家住之前,曾嘱咐舅舅和表哥,帮他照看着院子里的花儿,他回来时,还要指望着它们开开心。然而一去就没有回来,身子日益不灵便,也只有闺女能不离不弃地伺候。姥爷离开老屋住到我家直到他和姥姥去世的这段时间,我也再没去过他的院子。在亲戚的只言片语中得知,那些花儿,值点钱的被卖掉,另一些就那么死了。没了疼惜它们的主人,还能怎样呢?姥爷在家的时候,可是多少钱都不肯卖的呀。后来我想,那可能是他精神世界的安全气囊,他心中也有一个隐秘的花园,孤独地享受着自己的乐趣,周围似乎并没有一个知音。
姥爷去世的时候,我还在上大学。待我生出惦念之心,想要去老屋瞅瞅的时候,才知那房子已经被表哥卖掉了。新的主人重修了院墙,建上了阔气的大门,把院子里的一切都深深藏了起来,房子据说也重新翻修了。
我过年回家探亲,经过那条街,总要朝里瞄一下,那里已不再是恒久敞开的姥爷的花园。我虽然记得那么确切,却终究无法理直气壮再看一眼,那些属于童年的记忆。
(周云摘自《南方人物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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