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张 卓
进央视前,柴静在湖南主持一档名叫《夜色温柔》的本地夜间广播节目。大学本科,柴静在长沙铁道学院学会计,1996年毕业后,父母安排她回山西老家省铁十七局做会计。她不肯,执意留在湖南。每月300块钱,一半用来租房,骑车上下班,自己做饭。当年做主持,她不为赚钱也没想成名,只是喜欢这个行业带来的“人与人之间的生命往来”。
她还记得有听众给她写信,一个湖南大学的女孩说,有一天自己去打水,边走边听柴静的节目,发现平时特别讨厌的一个女孩也在听。那一瞬,她忽然理解:原来每个人都有相似的部分。
三年后,柴静当上了湖南文艺广播台综艺部副主任,有专栏,出过一本书,叫《用我一辈子去忘记》。前些年,有出版社找柴静再版这本书,被拒绝。柴静说:“看不惯那时的自己,太‘矫情’。”
1999年,在湖南小有名气的柴静选择去北京读书。若干年前,高中老师曾告诉柴静的母亲:“这个女孩虽然不怎么讲话,但心里有自己的主意。”
1976年出生在山西的柴静,从小没见过蓝天,童年印象最深的是: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听闻某个相熟的大人在矿下又出事了。她沉默寡言,识字早,却没什么书看,手边读物是父亲的中医书和批判胡风的文件。写作文惯以“平地一声惊雷,‘四人帮’被粉碎了”开头。高中时,成绩平平。高考结束后,柴静报了长沙铁道学院,她回忆“走得很急,恨不得把过去都抛掉”。
大学读的是会计,她不喜欢,笔记本上一边是经济笔记,一边抄着亦舒的言情小说。在一篇文章中,她拿朋友罗永浩和冯唐出来说事:“我17岁,还在读汪国真的书,老罗已经写了个挺魔幻的尿床故事,投给《收获》,冯唐投的是《少年文艺》。”
1999年,湖南广电的前同事拜托柴静为新电视节目《新青年》招募“一个性格激进的主持人”,久寻未果,柴静第一次走上电视。
第一期节目,她戴着假发套,穿着红西装,双手紧紧握着话筒,陪诗人沈浩波站在舞台上,大声朗诵“在通往牛逼的路上一路狂奔”。台下,一个同事悄悄提醒她:“要站成丁字步,(上镜)才好看。”
十年前,柴静刚做《新闻调查》时,陈虻看到电视上正播柴静的节目,立刻打电话:“有人说,这样的人还是陈虻招的啊?你可别让我丢脸。”挂了。
2000年,在央视梅地亚酒店一层,陈虻第一次见柴静,翘着腿问:“你感兴趣新闻的什么啊?”
“新闻背后的人。”柴静也翘着腿。
进央视后,柴静对主流新闻话语非常陌生,评论不会写,瞪着眼坐在桌旁。白岩松递给她一张纸,是他写的串场词。这张纸,柴静一直留着。她用功,每一个选题把所有国内外采访都打印下来。每一个嘉宾,她提前打很久电话准备。
2003年,柴静被调去《新闻调查》做记者。六年时间,柴静从一个夜间谈话栏目主持人转变为新闻记者。这是一个比较极端的调整。在湖南卫视,她的风格被定义为柔软、华丽。在央视做新闻后,她喜欢带有攻击色彩的采访。
有人评论《新闻调查》中的柴静:“这个记者语带嘲讽,步步为营。”
陈虻教育柴静:“当你知道现实的复杂性时,你不会轻易地褒贬。”“你二十多岁,还早着呢。三十多岁,你才知道,什么叫平实。”“文如其人,为什么不从做人开始?”“你认识问题的方法太单一,没逻辑。”
二十多岁的小姑娘觉得从头到尾都被挑剔:每天高兴不行,说没思考;不高兴也不行,说不成熟。她和陈虻吵,急了摔电话。“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陈虻也急了。
“因为这是我的生活。”
“可是你要成为一名伟大的记者。”
“我不要伟大!”
2008年汶川地震,柴静被派往前线,偶然碰到一家人,决定跟他们回家。没有通讯,放弃直播,主编在电话里问:“你想要做什么?”她第一次答:“不知道。”
山中几日,有什么拍什么,没有就不拍。拿回来的素材没有连续的情节,只是每天的日常琐事。《杨柳坪七日》播出后,观众写信:看一遍哭一遍,平实的叙述和人文的关怀打动人心。
央视的一个老人看过《杨柳坪七日》后说:“以前柴静是一个漂亮姑娘。她自己也忘不了这点。但这个节目,她忘了。她跨入成年了。”
柴静说:“从这期节目,我开始转变。以前会害怕发生什么,但现在却很踏实这种‘不知道’的状态,不知道就是不知道,这是一种对生活的敬畏。那年,我32岁,经历过亲人去世,了解死亡,知道人都是怎么活过来的。经验告诉我:生活就像水,自己会长出来。你能做的是没有任何预设地放下,看着水流迎岸拍上。我更这种喜欢春雨绵绵的感觉,像人生一样,说服和解释,很累。”
教师节,柴静给陈虻发短信:“好吧,老陈,我承认,你是我的导师,行了吧?节日快乐!”此时,陈虻胃癌晚期,在住院。
在陈虻生命的最后时刻,柴静握住他的手,这是八年来,她第一次与他如此亲近。她一直记得陈虻在她刚进《新闻调查》时叮嘱:“只问耕耘,不问收获。”她在博客里写:“写字不是义务,写本身就是写的报酬。”
柴静碰到话剧人牟森,他说:“《看见》不是新闻节目,是文学节目。”
“《看见》是柴静的节目,它的总和是柴静的精神世界,是柴静的专栏。”《24小时》制片人李伦说,“柴静是我们的发动机,她百分百有热情的选题一定要让她做,她未必可以阐述,甚至采访前,也没办法认识清楚,但这种冲动和欲望可以给节目带来好的东西。这话说得很任性,但我相信她。”
某周,柴静周一半夜下飞机,周二清晨五点起床,乘坐早九点的飞机去四川自贡采访,周三中午回北京。周四去上海拍新一期节目。周六,参加一本杂志的读者会,柴静早早答应。周日下午,金融街雕刻时光,她约许久未见的科学松鼠会姬十三喝下午茶。
中途,柴静给同事发短信:累得要虚脱了。同事回:“看你传回来的带子,完全感受不到疲惫啊。”
问柴静为什么不离开央视,她答:“只有中央电视台能把根扎在中国最深层的土壤,能触及普通人的生活。”
她是真心喜欢这行。一年365天有200天在出差。去乡下,她闻见雨点子溅在土里的味道。冬天采访车陷在泥里,人冻得哆哆嗦嗦的,一抬头,她高兴:“满天星斗,亮得吓人啊。”
柴静说:“现在是我最轻松舒服的状态。年轻时,觉得节目是作业,要做得漂亮。现在,《看见》是作品,工作对我也不重要,我不是以央视记者的身份与人交往,是以一个人的状态去跟人交往。有时想,自己真幸运。我怎么能这么幸福呢。然后又带着点傻乎乎的天真,觉得其他部分少给我点吧,这样我可以抱有这种幸福。不能奢求一个人可以匹配太多幸福。”
有天夜深,范铭和柴静在MSN上讨论完工作后问:“谁知道我们在深夜里都干些什么啊?”柴静回:“眼睛热了一下,为渺茫而认真的理想吧!”
(刘恒摘自《中国周刊》,本刊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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